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国家人文历史 (ID:gjrwls),作者:云川,原文标题:《乐山大佛如果“洗脚”,对乐山人意味着什么?》,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最近一段时间,长江流域的气象干旱牵动着全国人民的心。连续的高温干旱使得众多古迹浮出水面,如湖北鄂州的观音阁、湖北大冶的节孝坊、重庆的佛爷梁岛礁、鄱阳湖的落星墩。众多新闻中,一则名为“乐山大佛真身全部露出”的标题颇为吸引眼球,引起广泛讨论。


有网友指出,大佛真身明明一直就可以看得到!今日,乐山大佛景区管委会也已作出回应:“所谓大佛‘真身’就是佛头到脚,都是一直能看到的。”原来,新闻想表达的是乐山大佛底部基座受到高温干旱影响,较之同期露出更多。


干旱的河床,和露出脚的大佛。来源/央视新闻截图<br>
干旱的河床,和露出脚的大佛。来源/央视新闻截图


这则新闻之所以引起广泛讨论,是因为乐山大佛的脚会不会被水淹,对当地民众有着特殊含义。大佛即便只是洗洗脚,乐山城便有可能遭遇一场洪灾。


这不只是现在才有的信号。历史上,乐山大佛与水文关系密切。今天,我们就来讲讲唐代为何要凿出这么大一尊佛像?乐山大佛若真洗脚则意味着什么?


三江汇流之处的大佛


乐山大佛坐落于今四川省乐山市岷江之滨,因依凌云山凿造而成,又名凌云大佛。乐山大佛气势恢宏,通高71米(约等于25层楼房的高度),为世界上最大的佛雕。乐山大佛为古弥勒佛坐像,其修建过程十分漫长。专家考证,乐山大佛始建于唐代开元元年(713),贞元十九年(803)完工,历经玄宗、肃宗、代宗、德宗几朝。修建完毕的乐山大佛,脚踏江水、法相庄严、雄伟大气。


为何唐代人要如此费心费力地建造一尊弥勒佛像?除了唐代流行弥勒信仰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镇水


查看地图可知,乐山大佛位于大渡河、青衣江、岷江水三江汇流之地。此处水流湍急,来往船只时常被江水打翻,常常是“舟随波去,人亦不存”。


乐山大佛所处位置。底图/天地图<br>
乐山大佛所处位置。底图/天地图


早在唐代以前,乐山附近江水汇流的情况就已受到治水专家的关注。战国时代,蜀郡太守李冰曾凿平溷(hùn,乱流)崖,通正水道,治理的就是今乐山市附近的这条水路。《华阳国志·蜀志》详细记载了这段历史过程:


“时青衣有沫水,出蒙山下,伏行地中,会江南安,触山胁溷崖,水脉漂疾,破害舟船,历代患之。冰发卒凿平溷崖,通正水道。”



《华阳国志》书影。来源/中国国家图书馆<br>
《华阳国志》书影。来源/中国国家图书馆


“青衣”为青衣江,“沫水”为大渡河古称,这段话意思是说沫水、青衣水与岷江在汇流时容易破害船只,于是李冰凿平溷崖,治理水患。现在研究者多认为位于乐山大佛旁的乌尤山就是李冰当年凿成的离堆。李冰修建离堆以减缓水势,“避沫水之害”。


乐山附近水流如此湍急,若能换条路行走也是一种解决办法。只可惜,入蜀的陆路更为难走,正所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一直以来,流经乐山大佛的岷江就是重要的航道。唐代,这条水路也沟通着剑南西川与江淮一带的经济,唐代诗人武元衡《古意》云:“蜀国春与秋,岷江朝夕流。长波东接海,万里至扬州。”这是说沿着岷江东行便可抵达经济富庶的扬州一带。


既然是必经水道,当地百姓只能尽可能祈求此处平安。于是,当时人们选择合力修建乐山大佛,希望“垂其象,济天下之险”。最早提出修建乐山大佛的是禅师海通。禅师海通因怜悯行船至此容易遭受“沦溺”之灾,提议在凌云山建造佛像,“以此山淙流激湍,峭壁万仞,谓石可改而下,江或积而平”。


如此大的佛像,仅仅凭借一人自是无法完成。碑文记载,除了佛门中人,共同完成大佛建造的还有不计其数的百姓与多位在此为官的官员。为了补充修建经费,当地官员还向朝廷申请使用当地麻、盐税收入。从佛头、佛身,再到佛膝、佛的脚掌,乐山大佛在官民努力下慢慢修建成型。唐代乐山地区亦称嘉州。贞元元年,剑南道四川节度使韦皋上任,韦皋毕其心力,在他的推动下,乐山大佛终于完工。他作《嘉州凌云寺大弥勒佛石像记》,详细记载了乐山大佛的修建历史。


乐山大佛“洗脚”意味着什么


因此,乐山大佛建造完工后,其真身就完整地显现在世人眼前。


不仅如此,学者综合分析历史文献、古画、考古实物,指出乐山大佛的外部还曾有过楼阁保护。囿于史料限制,现已不得而知楼阁何时建造而成。但能知道的是,在宋代,乐山大佛之外仍有楼阁保护。历史文献中有不少关于大佛阁的记载。南宋陆游曾攀登佛阁,其诗《谒凌云大像》写道:“不辞疾步登重阁,聊欲今生识伟人。”南宋淳熙四年(1177),时任成都知府的范成大在《吴船录》中写道:“凌云寺,寺有天宁阁,即大像所在,为楼十三层,自头面以及其足。”也是大佛外有天宁阁的例证。可惜,宋元之际乐山为主战场。硝烟过后,乐山大佛外的楼阁也不复存在。


古往今来,前往乐山大佛的游人极少看见大佛“洗脚”情景。宋代陆游在《凌云谒大像》一诗中写道:“泉镜正涵螺髻绿,浪花不犯宝趺尘。”后面还有一行注文:“一泉泓然,正在髻下。每岁涨水,不能及佛足。”当代四川省文物志也记载:“虽夏秋洪汛,亦不能淹佛脚。”这些都直接说明三江的水流很少漫过大佛脚趾。


那么大佛若是真的“洗脚”,意味着什么呢?


乐山当地保留着许多与大佛“洗脚”相关的谚语,例如“大佛洗脚,乐山淹没”“大佛洗脚,嘉州成河”“大佛洗脚,乐山洗澡”,都是在说,如果大佛洗脚,那么对岸的乐山城则会遭到严重的洪灾。


不过,江水涨势再大,也不至于超过佛足。也许不少读者还记得前些年电视剧《风云》的那句台词:“水淹大佛膝,火烧凌云窟。”剧中称,三江之水淹没了乐山大佛的膝盖之时,魔兽火麒麟便会出没,这预示着灾难的发生。在此需要说明的是,乐山大佛历史上顶多只发生过“洗脚”的现象,所谓“水淹大佛膝”完全是文学想象。


历史上,乐山大佛有几次被淹没脚趾的记载。最近一次发生于2020年。2020年8月18日,受持续特大暴雨影响,青衣江流域、大渡河下游、岷江下游超保证水位。当年,乐山大佛的双脚已经踏进水里。随着乐山大佛脚趾被淹,乐山地区遭遇大洪水,四川省防汛抗旱指挥部启动I级防汛应急响应。


2020年因洪水而洗脚的乐山大佛。来源/央视新闻截图<br>
2020年因洪水而洗脚的乐山大佛。来源/央视新闻截图


民国年间也有过几次乐山大水的记载。1917年,连日暴雨导致青衣江、岷江、大渡河江水暴涨,乐山大佛的脚趾淹没。与此同时,河水也倒灌进乐山城,“城中进水的街道深至五六尺,没进水的街道,仅剩土桥街、鼓楼街、府街而已:水西门大水接近县府门前,城东南大水穿过小十字,灌玉堂街,育贤街、道门口皆成‘巨浸’”。民初的那场水灾冲坏了良田四百多亩,许多沿河而居的民众只能爬上屋脊呼救,场面令人心痛。


1946年,乐山也发生过一次大水,有“新徐霞客”之称的旅行家朱偰于当年7月22日至29日游峨眉山后返乐山,因遇上大水,被迫留于城中。被困城中时,他记录了当时大水情况:“霪雨数日,山洪暴发,岷江水涨,开民国六年以来未有之纪录。沿江一带,尽成泽国,庐舍被淹,牲畜漂流,诚浩劫也。”由此可见,当年的河水倒灌给乐山居民带来了沉重的灾难。


乐山大佛脚部平台海拔362米,超过这个标志便意味着发生重要的汛情。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乐山大佛有着独特的水文价值。


石刻造像也是水文标志


古人虽然没有先进的技术测出江水的具体流量,却以独特的方式观测与记录水位。


以大佛为例,乐山大佛之外,许多沿江大佛也是重要的水文标志。例如重庆的弹子石摩崖石刻造像。这一石刻位于重庆长江南岸,是长江下游进入重庆门户的重要标志。《巴县志·疆域》载:“江水过鹧鸪石,弹子石至观音碚,南岸有大石崖,明夏都察院邹兴所凿也。”与乐山大佛不同,每年汛期,这一造像的佛脚便会浸入水中。洪水若是发生,便会出现大佛“洗脚”、大佛“洗手”、大佛“洗脸”等不同场景,当地人也通过大佛知晓水位。若是遇上“大佛洗脸”,即意味着罕见的特大洪水暴发。


除了石刻造像外,古人还留下了许多水文石刻,不少题刻中包含了士大夫对丰年的祈求。具体来说,这些水文可以分为枯水题刻和洪水题刻。枯水题刻,言下之意就是记载历史上江河水位极低的石刻。最有名的要数位于长江三峡库区上游涪陵城北长江中的白鹤梁,白鹤梁也被誉为“世界唯一古代水文站”。曾经,白鹤梁涨水时隐没,枯水时显露。


考古学家在白鹤梁上发现了题刻170余则,涉及枯水的题刻有85则。白鹤梁上还有石鱼图18尾,石鱼也是用于标记水量的重要符号。


三峡建成后,白鹤梁虽不再承担水文记录功能,但仍然具有重要的文物价值。现代,当地已为其修建水下博物馆,游客前往依然能够领略白鹤梁的历史人文价值。其他著名的枯水题刻,有江津莲花石、朝天门灵石、巴县迎春石、云阳龙脊石、丰都龙川石、江北耗儿石等等。


白鹤梁题刻中的刻鱼。来源/纪录片《远方的家》截图<br>
白鹤梁题刻中的刻鱼。来源/纪录片《远方的家》截图


长江流域以外,全国其他地方也保存有许多洪水、枯水题刻,如广西桂林芙蓉石洪水题刻(“大宋崇宁五年丙戌岁六月二十九日大水泛至此”),广东肇庆七星岩摩崖石刻(“道光甲辰,水痕至此。郡守杨霈,书以志痛”)。这些水文题刻为历史研究者提供了丰富的水文材料,具有重要的文物价值和史料价值。


石刻造像与江水的相对位置显示了重要的水文信息。“浮出水面”“露出真身”“露出全貌”“露出底座”“露出礁石地基”,这些看似差不多的表述背后实际存在着巨大差别,蕴含着丰富的信息,日常使用时应当更为严谨。


参考文献:

四川省文物志编辑部编:《四川省文物志征求意见稿第二集》,1986。

干树德:《弥勒崇拜与乐山大佛的建造》,《四川文物》,1995第3期。

干树德:《乐山大佛建造始末考略》,《四川文物》1997年第1期。

出乾一丁:《大佛密码》,重庆:重庆出版社, 2020年。

乐山市地方志工作办公室编:《乐山掌故》,北京:新华出版社, 2017。

王晓晖,李艳:《水文记录与社会意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

魏奕雄:《乐山大像阁之谜》, 中共乐山市委党校学报, 2008。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国家人文历史 (ID:gjrwls),作者:云川,编辑:詹茜卉,校对:火炬、李栋、张斌、苗祎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