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零度往上(ID:farmercomcn),作者:刘亮程,总策划:何兰生,监制:江娜、冯克、张凤云,编辑:颜旭,美编:刘念,出品:农民日报社,原文标题:《刘亮程:乡村是我们每个中国人的老家》,头图来自:《山海情》剧照


在慢事物中慢慢煎熬、慢慢等待,熬出来一种情怀、一种味道,一种生活方式,一种道德观念,这就是乡村文化、乡村哲学。


▲刘亮程,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副主任、新疆作家协会主席。著有诗集《晒晒黄沙梁的太阳》,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在新疆》,长篇小说《虚土》《凿空》《捎话》《本巴》等,有多篇文章收入全国中学、大学语文课本。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现住新疆木垒,创建菜籽沟艺术家村落及木垒书院,任院长。
▲刘亮程,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副主任、新疆作家协会主席。著有诗集《晒晒黄沙梁的太阳》,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在新疆》,长篇小说《虚土》《凿空》《捎话》《本巴》等,有多篇文章收入全国中学、大学语文课本。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现住新疆木垒,创建菜籽沟艺术家村落及木垒书院,任院长。



二十多年前,我写过一本书,叫《一个人的村庄》。当时我从乡下进城,到乌鲁木齐打工,在一家报社当编辑,每个月拿着四百五十块钱的工资,奔波于城市。我记得,每天能吃一盘拌面,浑身便充满了力量。那时我刚到三十岁,还有未来,对生活充满了想象。晚上坐在宿舍的灯光下,在一个用废纸箱做的写字台上,开始写我的村庄文字。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那些村庄文字,就是我离开家乡,在城市奔波的日子里,可能偶尔在某个黄昏,一回头看见了我的那个村庄,那个我把童年和少年扔在了那儿的小村庄。仿佛是一场梦,突然觉醒了,我开始写它。


写什么,那样一个扔在大地的边缘角落,没有颜色,只有春夏秋冬,没有繁荣,只有一年四季的荒僻村庄,能够去写什么。那么我回过头去看我的村庄的时候,我看到的比这都多。我没有去写村庄的劳作,没有去写春种秋收,我写了我的童年,我塑造了一个叫“我”的小孩。写了一场一场的梦,这个孤独的小孩,每天晚上等所有的大人睡着之后,他悄然从大土炕上起来,找到自己的鞋子,找到院门,独自在村庄的黑暗中行走,爬到每一户人家的窗口,去听,听别人做梦。


然后写一场一场的风吹过村庄,把土墙吹旧,把村庄的事物吹远,又把远处的东西带到这个村庄。我写了一片被风吹远的树叶,多少年后又被相反的一场风吹回来,面目全非,写了一片树叶的命运。


我还写了一个闲人,不问劳作,整天扛一把铁锹在村里村外瞎转悠,看哪儿不顺眼就挖两锨。每天太阳落山之时他就独自站在村西头,向太阳行注目礼,独自向落日告别。这个闲人在村庄,在自己家那个破院子中,找到了一种存在感。


我相信我们每个人的童年都是一场没睡醒的梦。每当我回想那些小时候的往事,不清楚哪些是真实发生的,哪些是早年做过的梦,他们混淆在一起,仿佛另一种现实。


我八岁那年父亲就不在了,紧接着学校的老师也跑了,我辍学在家。临近的黄渠七队有小学,在三四公里外,我年龄小,走不了那么远的路,就说在家长两岁,能走动路了再去上学。


过了一年我就跟着大哥到七队上学,还带上了更小的弟弟。学校就一个老师,一年级和二三年级一起教,学识字和加减算数,学生书包外背着算盘,跑起来算盘珠子哗啦啦响。


七队和我们村隔着一道盐碱梁,从村里出来,上坡,翻过梁,再过一条水渠,就看见了。平常时候只听见那个村子的鸡鸣狗吠隐约传来,人的声音翻不过梁。


老师的名字已经忘了,只记得每天我们从自己村子出来,翻过盐碱梁,就看见老师站在学校房顶上,远远地看着我们,一直看到我们走近,才从房顶下来。放学后他又站在房顶上,看我们走过荒滩。我们在白碱梁上总要回头看看站在房顶的老师。过了梁,就看不见了。


一天早晨,我们翻过梁没有看见房顶上的老师,只有孤零零的教室,半截子淹没在荒草中。到了教室才知道,老师昨天下午从房顶掉下来把头摔坏,当不成老师了。


多少年后,我还经常梦见自己在那个荒野中的房子里上课。一个人坐在昏暗中,其他孩子都放学走了,我留在那里,好像作业没写完,好多字不认识,数学不会算,心里着急,又担心回去晚了路上遇见鬼。那个我只上过不到一年的荒凉学校,在梦中把我留置了几十年。


后来我初中毕业考上农机校,再后来在乡农技站当农机管理员。这份差事相当于大半个农民。虽然不用下地干活,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也还是在田地里转。


其实经历本身并不重要,我们那一村庄人,和我经历了大致一样的生活。他们都没去写作,到现在种地的还在种地,放羊的还在放羊,只有我中断了这种生活跑到了别处,远远地回望这个村子,我更加清楚地看见了它们:尘土飞扬中走来走去最后又回到自己家里的人、牲畜;青了黄,黄了又青的田野、树;被一件事情从头到尾消磨掉的人的一生、许多事物的一生;在他们中间一身尘土,漫不经心又似一心一意干着一件事情的我自己。这些永远的生活在我的文字中延续下去,似梦似醒。



我的家族是在六十年代从甘肃酒泉逃荒到新疆的。父亲带着我们先到乌鲁木齐落脚,打了一个冬天的工,感觉这个城市还是粮食不够吃,又跑到县城,沙湾县城,感觉还是不行,就再往下跑,最后跑到沙漠边的一个小村庄里,终于吃到大米了。那个村庄因为地多,在玛纳斯河边上,水也充足,粮食自然就富足了,我们家分到粮食了,我父亲就认为这是个好地方。


多年以后我们长大了才发现,我父亲跑过头了,跑得太远了。当初我们要在乌鲁木齐待下来我们就是城市人了,在县城待下来也是城市人,但是他偏偏就穿过县城,然后穿过乡镇,来到最边远的一个村子里面,前面是茫茫无际的沙漠。



当然,在那样一种环境中,干燥的空气,漫长的西北风,遥远的地平线,无边无际的戈壁滩沙漠和一样辽阔的绿洲田野,人会自然而然感觉到一种更为巨大的存在,你会感到在那样的环境中人小如尘土,随便都可以飘落到哪里去,但人的心灵空间又是如此之大,人可以感知到这样的大。


当我告诉你我能看懂一棵树的时候你可能不相信。我看到路边的一棵树,跟它对视的时候,我就觉得我能看懂它。我能知道它为什么长成这样,我能知道树的某一根枝条为什么在这里发生了弯曲,它的树干为什么朝这边斜了。我知道一棵树在什么样的生活中成了这样。而且我也能看到树在看我。这是一种交流,有时候看到树的某个地方突然弯了一下,你会感动,就像看到一个人受了挫折一样。


我还有着悠长的听觉。早年在新疆乡村,村与村之间是荒野戈壁,虽然相距很远,仍然能听见另一个村庄的声音,尤其刮风时能听见风声带来的更遥远处的声音,风声拉长了我对声音的想象。那时候空气透明,地平线清晰,大地上还没有过多的噪杂声,我在一个小村庄里听见由风声、驴叫和人语连接起来的广阔世界。声音成了我和遥远世界的唯一联系。夜里听一场大风刮过村庄,仿佛整个世界在呼呼啸啸地经过自己。那个我早年听见的声音世界,后来成了我文学中很重要的背景。


我小时候胆小,就觉得那个村庄也胆小。那一村庄的人住在沙漠边,独自承受天高地远,独自埋入黑夜又自己醒来。那种孤独和恐惧感,那种与草木、牲畜、尘土、白天黑夜、生老病死经年的厮守,使我相信并感知到了身边万物的灵和情绪。我从自己孤独的目光中,看到它们看我的目光。就像我和屋前的一棵榆树一起长到三十岁,它长高长粗,我长大。这么长久的相伴,你真会把那棵树当木头吗?我不会。我觉得我能看懂一棵树的生长和命运。我能看见一群蚂蚁忙忙碌碌的穷苦日子。这不是文学的拟人和比喻。在我写村庄的所有文字中,有一棵树的感受,有一棵草的疼痛死亡,有一只老狗晚年恋世的目光。它们,使我对这个世界有了更为复杂难言的情感和认识。


在这样的环境当中,你还能感受到时间的轮回。人在时间中的衰老和年轻,希望和失望,痛苦和快乐,人在时光中的无边流浪。我在《一个人的村庄》里写过一根木头在时光中开裂,一根木头经过几十年的岁月在某个墙角慢慢地腐朽掉。在这个过程中时间成为一个关注的焦点。伴随时间的这些人和事物,成了配角,时光里的随波逐流者。


我们经历的是人类的一个变革时期,但我关注的是乡村事物中一成不变的东西。我们心灵的那个轴心部分,它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跟我们祖先的心灵保持着某种一致性。它构成了永恒,它让我们人在经历多少磨难之后,在经历许多不可抗拒的天灾和人祸之后,仍然能够保持人的原貌,仍然能够恢复人的尊严,仍然能够去过一种正常的、平常的、地久天长的生活,就是这一点点心灵在起作用。


我开始写作的时候,吸引我的也是这样一些重大永恒的事物:每个春天都泛绿的田野,届时到来还像去年前年那样欢鸣的小虫子,还有风、花朵、果实、大片大片的阳光……每年我们都在村里等到它们。父亲死去的那年春天我们一样等来了草绿和虫鸣。母亲带着她未成年的五个孩子苦度贫寒的那些年,我们更多地接受了自然的温馨和给予。你知道在严寒里柴火烧光的一户人家是怎样贪恋着照进窗口的一缕冬日阳光,又是怎样等一个救星一样等待春天来临。


有人问我没有上过大学,没有受过高等教育是否遗憾。我认为对一个写作者来说,最高等的教育是生存本身对他的教育。你在大学念书那几年我在乡下放牛,我一样在学习。只不过你们跟着教授导师学,我跟着一群牲口学。你们所有的人学一种课本,我一个人学一种课本。你们毕业了,我也学会了一些东西,只是没有人给我发毕业证而已。


除了书本,我们越来越不懂得向生存本身、向自然万物学习了。接近自然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人类的书籍已经泛滥到比自然界的树叶还要多。真实的生存大地被知识层层掩盖,一代人从另一代人的书本文化上认知和感知生存。活生生的真实生活被淹没了。


比如一棵草,我们通过书本知道它属于什么科,是一年生还是两年生,它的种子怎么传播,它的花期生长期等等。我们通过这些知识就可以认识一棵草。但恰好是这部分知识,使我们见到真草的时候不认识它。草是有生命的。当你放下知识,放下通过知识描述的这棵草,用你的眼睛去看这棵草,用你的耳朵去听这棵草的时候,你感受到的是一个完全超越知识层面的生命。如果我们仅限于知识告诉我们的这棵草,那我们跟一棵草其实已经错过了。



有人说我的作品呈现了一种“乡村哲学”,其实是一种“慢哲学”天地之间,季节是一条走不错的路。按春夏秋冬过日子,于日出日落间作息,在这种悠长的慢生活中活出来的哲学。



现在城市人把慢当成时尚,其实我们的祖先老早就过着这样的慢生活,因为农业社会没办法快。陪伴我们的所有东西都是慢的,首先要在长夜中等待日出,然后日出而作,又在劳累中等待日落而息。在这期间,作物的生长是慢的,要等待种子发芽、开花结果,哪一步都快不了。在慢事物中慢慢煎熬、慢慢等待,熬出来一种情怀、一种味道,一种生活方式,一种道德观念,这就是乡村文化、乡村哲学。


人在这样的时间里不着急。春种秋收,土地翻来覆去,大地青了又黄,日头落下升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复是往复,亦是重复。人懂得了这个复,便会在时令前处变不惊。时光一再地以同一张面孔来,同一张面孔去,漫长又短促,沉淀到人心里,形成一种过日子和处事的态度与方式,许多秩序就建立起来了。


我个人也习惯生活在农耕时间里。一个大块的时间,比如只有白天黑夜,或者只有上午下午,一日三餐,日出日落。时间一旦被分成碎小的小时、刻、分、秒,自然就快了。农耕时间没有被切碎,在这种大时间里人活得比较从容。


与城市相比,乡村生活是闭塞的,它让人无法接触到更多的新鲜事物,却因此可以让人专注而久长地认识一种事物。


与乡村相比,城市生活不易被心灵收藏。一件事物进入心灵需要足够长的时间,城市永远产生新东西,不断出现,不断消失。一些东西还没来得及留意它便永远消失了。在中国,许多年轻的城市是在一片苞谷地或水稻田上建起来的。掀开那些水泥块,一铁锨挖下去,就会挖出不远年代里最后一茬作物的禾秆与根须,而不是另一块更古老的水泥或砖块。


当然你在乡村还会看到更多。你看那些乡村土路,大都是弯曲的,不像现在的高速公路这样笔直。


那些弯弯曲曲的乡土路,总是在绕过一些东西,又绕过一些东西,不像高速公路,横冲直撞,无所顾忌。乡村土路的弯曲本身蕴含着人走路的一种谨慎和敬畏。它绕过一棵树、一片菜地、一堵土墙、一堆坟、一湾水坑的时候,路被延长。它不强行通过,不去践踏,尽量地绕,绕来绕去,最后把自己的路绕得弯弯曲曲,但是在它的弯曲中,保留下土地上许多珍贵的东西。


中国人讲究顺,顺应天地,包含了天地万物。我们干什么事不能只考虑人自己顺,要身边万物都顺了,生存其间的人才会顺。但是你也能看到有些东西没有延续下来。


有一次我去喀纳斯景区,一个山庄老板告诉我说他那里有一根奇异的大木头,让我看一看。一进山庄,果然立着一根非常高大的木头,头朝下栽在土里,根须朝天张牙舞爪,我看了非常生气,对他说你怎么可以把这么大的一棵树头朝下栽着呢?老板说,是棵死树。我说,死树也是树,它有生长规律,它的生长是头朝上,像我们人一样,你不能因一棵树死了,就把它头朝下栽在地上。假如你死了,别人把你头朝下埋到土里,你肯定也不愿意,你的家人也不愿意。


这个老板显然不懂得该怎样对待一根木头。谁又懂得这些呢?我们现在做什么事都普遍缺少讲究,我们只知道用木头,用它做建筑,做家具,但不知道该怎样尊重地用一根木头,我们不讲究这些了。但我们的前辈讲究这些,我们乡村古老文化的特征就是对什么都有讲究。有讲究才有文化,没讲究的人没文化。看看老家的老宅子,从一砖一瓦,到怎样用木料,都有讲究。我们的祖先把传统文化系统建筑到房子里,人住在里面。


我有很多对人生、天地的思考写在了《一个人的村庄》里。比如人踩起的尘土落在牲口身上,牲口踩起的尘土也落在人身上。还设想过荒野上有一株叫刘亮程的草,有一天躺在草坪上然后被虫子给咬了,设想自己是不是一只大一点的虫子,而大一点的生物有没有想着把自己从身上拂去或者拍死。这是我所有文字中贯穿始终的人与万物同在的主题。


当你站在人的角度,以人的眼光和观念去看这个世界的时候,它仅仅是一个人的眼界。但是作为人,有能力站在苍蝇的角度去想想这个世界,我们也有这种能力去站在一棵草的角度去感受这个秋天。假如这个世界上仅仅只有人的眼光,只有人对世界的看法,这个世界就太孤单了。



当我写完《一个人的村庄》这本书的时候,我开始了我的城市生活。把那个叫“黄沙梁”的小村庄扔到天边,偶尔会过去看一看,看到我们家的那院房子,一年比一年衰败,看到一个我认为是永远的家乡和故乡的地方,在从这个村庄消失,甚至连这个村庄本身,也不会存在多久,因为它太荒远,人们在离开。我想,我可能逐渐地就变成了一个没有家乡的人,留下的只是有关家乡的往事。


但是这个世界上,总是有一些人,或一些地方,有意无意地,给你在保留过去,在补充你的遗忘,让你不至于把这个世界忘得太快,让你不至于一回头什么都看不到了。



有一年,大冬天,我们沿着天山北坡去寻找那些古村庄。走着走着,突然一拐弯,拐进了一个村庄。


这个叫菜籽沟的小村庄完完整整保留了我小时候的那种记忆,没有一点新的东西进去,那些人家的房屋,沿着小溪和山边,三三两两地排列着,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副山水国画。


中国人的山水国画,完整地表述了我们祖先对山水自然的态度,人家住在大地的一个小小的角落上,更多的空间是留给自然的。


当时了解的情况是,这个村庄原有四百多户人家,已经有二百多户迁走,剩下许多空房子。我们去的时候正好有一家在拆房,一打问才知道,那一院房子,也可能是清代、民国时的老房子,只四千块钱就卖给别人了。由人家拆了木头,一车拉走。


你想,一个延续百年的老宅院,就这样拆成废墟,这个庭院中原有的生活由此中断,一种生活到此为止。


我们还了解到,村里有许多这样的老房子,待卖、待拆。我马上跟县上协商,能不能抢救性地收购保护这些老房子。


接下来就是一家一家地收房子,只要是农民扔弃不用的老房子全部收来。收来干什么?给艺术家住,当工作室,让原有的老建筑原貌保留下来的同时,也让这个村庄的烟火得以延续。


我们收的最大一院房子是一个老学校,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建的,村里的小学,后来变成中学,再后来没有孩子上学了,变成了羊圈。我们把它买下来的时候所有的教室和办公室积着厚厚的一层羊粪,我们花了好多钱把羊粪一锨锨地清理出来,找到教室的地,找到讲台,还在羊粪中找到那一代学生留下的一个铁皮铅笔盒。


最初的想法是在这里过耕读生活,种菜、读书创作、养老,因为更多的艺术家来了,入驻村庄,菜籽沟艺术家村落也有了雏形。


我也仔细想过,我们这些作家、艺术家能给村子带来些什么。我们都是曾经有家乡,后来又失去家乡的人,小时候生活的那个村庄已面目全非,留在心中的乡村记忆无迹可寻,走到哪里都是新的东西。在大地上有家,但是处处迷失。我自己需要认领一个家乡,需要回过头去认领我曾经有过的生活,认领我的祖先曾经的文化精神。


除了认领,还要归还。多少年来我们从村庄拿走的太多。


后来因为艺术家的进入,村里来的人多了,那些离开的村民也在不停地回来,建了许多农家乐,这个村庄看似慢慢地活过来了。按照村里面的说法,我们要不来,三五年之内,这个村庄就荒掉了。


比这种荒芜更可怕的还有一个事实是,农村不仅没有人了,而且没有下一代了。菜籽沟所在的这个乡,两三千人口,2016年一年出生了两个孩子,这是多大的危机呀。


艺术家来了之后,到村里旅游的人多起来,许多村民用自己空闲的房子去做旅游。但是村民一着急,就把城市的好多建筑垃圾弄到了村里面,彩钢板房、亮晶晶的瓷砖,都进村了。


现在中国的乡村,正经历城市劣质过时建材的污染,在乡村的大道上,可以看到一车一车的被城市人在多年前就已经淘汰的建筑材料和生活用品,在向乡下倾销。我们要让村民懂得审美,知道把村庄本身旧的和古朴的东西保护好,这是有价值的。


我们还希望培训县乡干部知道乡村的价值所在,在规划改造乡村时手下留情,别再把有价值的东西毁了。乡村是中华文化的厚积之地,懂得乡村方能保护发展好乡村。


我们还设立了“丝绸之路木垒菜籽沟乡村文学艺术奖”,我们在木垒县委政府的支持下,每年筹集壹佰万元,奖励对中国乡村文学、乡村绘画、乡村音乐、乡村建筑设计做出杰出贡献的人。已经举办了两届,今年第三届,颁奖主题是乡村建筑设计,颁奖典礼将在10月初举行,届时会有一位对中国乡村建筑设计做出杰出贡献者获此殊荣。我们的宗旨是站在木垒和丝绸之路这个大背景下,整体关注中国乡村文学艺术。乡村是中华文化的精神创生地,中华文化的根在乡村,我们要从根部去关注它。


如今看来这个村庄的命运也许真的被改变了。以前村里只有一个小杂货店,现在开了几十家农家乐。每到周末游人不绝,来写生创作的画家一拨一拨住进村里。菜籽沟真的活过来了,一些搬走的村民又迁回来。我们这些外来者,也在面临跟村民的诸多矛盾。我们认领了一个别人的家乡,我们将在这个村庄里没有户口和合法宅基地地居住下去。


图片均由译林出版社提供。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零度往上(ID:farmercomcn),作者:刘亮程,总策划:何兰生,监制:江娜、冯克、张凤云,编辑:颜旭,美编:刘念,出品:农民日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