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游戏研究社 (ID:yysaag),作者:藻起藻睡,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2012年夏天的电视里,新闻正播报着台风登陆的消息:“8月8日,已加强为强台风的‘海葵’正式登陆上海,其带来的狂风暴雨对我市及周边地区造成了重大影响,请市民尽量减少出行并注意安全。”
可红莲完全无视了“减少出行”的建议,一个人悄悄摸出了门。她此行的目的地是一个大型商场中的街机游戏厅,具体来说是其中一台音游框体。
好在勉勉强强迎着风雨钻进地铁站后,剩下的路程都在室内,从地铁直通商场的地下层去到机厅,来回两程她都没遇上真正的危险。
或许是已在家中担惊受怕过,见她平安到家,家人们没再过多责骂她。他们都对红莲在这项爱好上的执着见怪不怪了,除了台风天,她还曾在大年夜溜去机厅玩音游。之后逢年过节,这两件事还成为了亲戚们磕着瓜子讲出的笑话。
对于自己的这个爱好,家长在态度上是支持的,却不能完全理解。但红莲心里却很清楚这份热爱是在何处被燃起,不然她也不会站在机台前随着音乐舞动双手,一玩就是13年。
一
和音游街机的初次接触,对红莲来说是个偶然。
当时还是初中生的她,被同学拉着一起去街机厅玩。原本她们的目标是抓娃娃机这些更轻度的机器,但即便噪音充满了整片场地,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被一旁让人手舞足蹈的音乐吸引住了。
在此之前,由于受各种社会新闻耳濡目染,加上父母也三令五申给她灌输了印象,红莲一直对街机厅抱有负面看法,“以为是只有街溜子去的地方”。直到这次同学把她带去,她才发现原来里面有这么多种不同的游戏,远不止于推币和捕鱼。
犹豫一会儿后,红莲走上前玩起了那台陌生的机器。后来她才知道,这个游戏叫做《DJMax Technika》,这也成了她以后最爱的街机音游。
这款游戏的知名度不高,但玩家社区却异常活跃。也是在进入这个圈子后,红莲才了解到,她的这些同好们对其的热爱有多么强烈。
当新一代机器刚被引进到国内时,他们会通宵排队等在机厅,只为了第一时间体验到新版本,就差没自带帐篷。《DJMax Technika3》发售后,新推出的战队系统让玩家们自发结成了多个公会。红莲所在的“Z.Z Maniac”战队不仅积极组织战队活动,还特意设计了T恤等周边产品,甚至还为每个成员定制了登录游戏必备的卡片,让她“在排队时都觉得高人一头”。
只不过在初代《DJMax Technika》问世的短短5年后,游戏就突然被一纸通知宣布将停止网络服务,这对于一款需要联网登录的音游来说是致命的。
为了拯救游戏,玩家们迅速组织搭建了私服,将全球机台再次连接到了一起。这短暂地延续了游戏的寿命,但没有官方曲目和玩法的更新,这群玩家还是渐渐转去了其他音游。当红莲上周再查看这个私服网站时,发现全球只剩1台机器还处于在线状态。
面对游戏的消逝,国外玩家不满官方的草草下葬,打算自费为它举办了一场“体面的葬礼”。他们众筹拍摄了一部纪录片《触摸声音》,走访了美韩两国的多组业内人士和玩家。在弄清楚正是游戏糟糕的营运导致它突然走向结束的同时,也用玩家们整齐划一的不舍为它送别。
当然,有着非比寻常热情的肯定不止《DJMax Technika》这一个音游的玩家。为了玩上游戏,自己动手搭私服、手工拼出魔改机台等听起来费时又费力的事,在这群玩家里屡见不鲜。
在国内,除了大众能接触到的街机厅,音游圈子里还有着不少地下性质的小店,大家将其称为“窝”。这些店的盈利能力有限,由于大多没有执照还时刻面临着被查处的风险,如果不是店主喜欢,可能很难会有人接受这种地下工作者一样的生活。
只不过就算有了这些音游窝的补充,国内能玩到音游的地方还是太少了。像红莲这样从小就有机会接触到音游的玩家,无疑是少数且幸运的。
音游在国内的小众,注定了机器的营收能力十分有限,店家引进新游戏、新机器的意愿自然也就不高,这导致国内的音游文化仍然只踱步停留在部分大城市里。
二
今年46岁的老游,是汤姆熊在华中地区的机器维护负责人,平时不跑其他地方的时候,他常待在成都财富中心的店里。
作为入行近20年的业内人士,刚来到国内市场时,老游“看到的是一片荒漠”。就算带着来自中国台湾市场相对成熟的现成经验,他们也没法一蹴而就地开垦出绿洲。
在他们店里,“(音游)机器都是一台一台试着玩家的反应买过来的”,才有了现在的规模。十几年前在一线城市是这样,几年前在二线城市也是如此。
如今在国内玩家自己编写的音游地图Bemanicn上,已经能看到除了北上广等一线城市,全国所有地区都有了能玩到音游的店。只不过其中大部分仍然集中在省会城市,不管是门店数量还是店里机器的数量,仍然留有不少发展空间。
除了市场需要一点点培养,在老游看来,一些行业内的观念也需要时间来改变。就算是现在国内的几家大型代理商,其中也有“不太懂音游”的。他们把卖出机器的数量看得很重,甚至会直接卖给不一定有资质的音游窝,反而不太在意框体卖出后游戏层面的运营。
这导致不少游戏虽然机器铺得很多,但很难长期保持对玩家的吸引力。前期靠游戏出众品质带来的好势头耗光后,不论是销量还是人气就慢慢疲软了下去。
同时在人才的积累上,这片沙漠上刚挖好的水池也需要时间积蓄。
不同于其他“能亮就行”的机器,音游玩家还会追求机器的手感。延迟太高、按键太松或者声画不同步,都会对游玩体验造成重大影响。如果技术人员自己不懂音游,可能很难理解这群玩家在“吹毛求疵”地大小声些什么,更不会有耐心搞清楚怎样的反馈才算“准确”和“舒适”。
如果只追求最基本的“能运行”,这台动辄几万乃至十几万的机器,很快就会被玩家从嫌弃到抛弃。对于完全不懂音游的店主来说,很多时候这些机器远远没做到回本就无人问津,他们自然不会认为是自己的问题,只会归咎于机器的赚钱能力差,也就不会有下一次采购了。
平时除了负责机器维修,老游也会参与公司的人才培训。可就算他不忘把这些细节教给自家的技术人员,还是会遇到不少需要他亲自出马的故障,“想让他们学会并记住要有一个过程”。平时坐在门店附近的办公室里,他就常常会迎来登门报修的玩家。
玩家们都称他为“游主管”,知道能在很多玩家群里找到他,不少人还知道他办公室的位置。他们知道老游自己也是个资深玩家,懂得他们想要什么,所以遇到疑难杂症就认准了他。
老游也乐意去为玩家解决这些故障,既是工作,也算爱好,渐渐地就和这群玩家熟络了起来。以致于在购入什么新机器的时候,这些玩家的意见还能成为他重要的参考。
音游自带的表演属性,让所有玩家都有机会获得万众瞩目的几分钟。每个人既是聚光灯下的表演者,也是站在人群中的观众,几轮游戏下来,互相交流的玩家自然就打成了一片。在叮叮咣咣的修理之外,老游也会站在玩家之间,和他们聊聊音游或者其他,一来二去结识了不少玩家,也让玩家认识了他这个喜欢音游的主管。
三
生活在成都时,红莲也常去这家机厅,隐隐觉得这里的运营一定很懂音游,却一直没机会认识老游。不过,她因为音游认识的朋友也不少。音游街机看似大家埋头苦练各跳各的,但在她看来,音游本就有着天然的社交属性。
一局游戏平均近十分钟的时长,导致僧肉粥少的玩家们在机厅里,排队的时间基本都远多于游玩时间。好在他们只需要把ID卡往那里一放,之后按照卡的堆叠顺序上前游戏即可,不用苦哈哈地站成一列。
这给了他们充裕的自由活动时间。不管是围成一圈观摩正在游戏的玩家,还是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讨论心得,这都是一个怎么都能聊上两句的天然社交场。
一开始大家也就是讨论游戏,分享下游戏内的技巧。逐渐熟络之后,自然就把话头撒到了更宽泛的领域,聊学业聊生活,慢慢就成了有着共同爱好的朋友。
在每个省、每个城市,甚至细分到每个机厅、每个游戏,都会有一个自己的玩家社区。不管是在成都还是上海,红莲也都因此结识了不少朋友。
初中时的红莲,还曾经为《DJMax Technika》建了一个群,加上了在机厅里一同玩这个游戏的朋友。大家无话不聊,气氛非常融洽。在群友的口口相传下,天南海北的DJMax玩家越加越多,氛围倒也依旧。规模最大时,群里人数已经达到了官方玩家群的四分之一。
2010年世博会期间,许多群友都要去上海看展,于是约定了一天时间线下见个面。刚碰头时,“多少都有点社恐”的群友们并不像网上那样称兄道弟,都带着几分不认识人的尴尬。
等对上了ID和真人,来到了熟悉的音游机器前,大家就迅速闹哄哄地聊成了一片。“不记得具体聊过什么了,但是那一天大家应该还都挺开心的。”红莲回忆说。
“而且现在也不止在游戏外才有社交了”,据红莲介绍有不少音游也已经融入了部分社交元素。
例如框体外形酷似洗衣机的《舞萌(MaiMai)》,它的机器多为两台一组,还专门设计了双人模式。一台开始游戏后,另一台也会强制开始“备战”状态。简单来说就像格斗游戏的机台,要么等待游戏结束,要么加入其中。
不少游戏本身自带宅舞成分,也会被厂商充分发扬。不少游戏的官方都曾邀请“舞见”宣传,让它们在圈外也小有名气。这常常能吸引一些穿着洛丽塔服装的女孩慕名而来,进一步引来路人的侧目,从而发掘出更多潜在的玩家。
“现在不断入坑的玩家还是挺多的,虽然我们这批人都不怎么玩了。”刚刚踏入社会的红莲,最近玩音游的时间少了很多。曾经聊得火热的群友们,也大多更早就淡出了这个圈子。
一代人终将囿于生活的奔波,但总有人还会在音游里年轻着。对于音游的发展,红莲似乎毫不担心,也从不怀疑群里大家的热情有所减退,“只是没时间了”。
如今她创建的那个群里,时不时还有人说话,只不过随着大家玩音游的时间越来越少,聊天也多是剥离了音游后的话题。上次群里有人聊天,还是“晚饭吃什么”“今天也不想上班啊”之类的话,已经和朋友间最普通的水群没有了区别。
四
就像所有旅途都有一个终点。
今年7月,已经毕业离开成都的红莲突然在空间里刷到了一条动态,她曾经常去的那家汤姆熊要关门了——就是老游负责的那家,很突然。
那家商场在疫情前,决定对前三层区域进行规划重整。老游负责的店刚好位于四楼,不过下边三层的装修因为疫情迟迟没能结束,一拖就拖到了现在。在疫情本就反复的情况下,没了前三层的人流,他们的经营更加难以为继,最终做出了关店的决定。
当时老游等管理者想着在闭店的最后一天,再办一次比赛,可没等他在炸成一锅粥的群里说出口,玩家们也不约而同地提出了这个想法。于是在今年6月30日,这家最后一天营业的街机厅,迎来了规模空前的一次活动,也是最后一次。
不仅报名参赛的人数达到了以往活动的3倍,不少以前的常客听说是这家店最后一天营业,还特意在下班后赶来看热闹,场地里人满为患。
临近打烊时间的12点,大部分机器渐渐关停后,只剩下一台《舞萌DX》还亮着。最后的玩家特意选了一首《Believe in Rainbow》,这是上一代框体的最后一首歌,代表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同时也意味着一代新游戏的到来。
所有音游区的玩家就在这样一首终曲里,载歌载舞地和这个陪伴了他们近10年的地方说着再见。
当发热的机台逐渐冷却,熙熙攘攘的人潮散去,他们并没留下太多悲伤。因为这帮玩家很清楚,再等一段时间后,不管是这些机器还是他们,都会在另一处场地里再次亮起。
他们的脑中,可能也仍然回荡那首歌的最后几句歌词:
“收集五彩缤纷的光芒,多么遥远的旅途都只是一瞬……我会看见彩虹,我们都会看见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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