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上海市民生活指南(ID:SHerLife),作者:姜天涯、韩小妮,编辑:韩小妮,头图来自:《爱情神话》剧照
今天我们要来聊聊“沪普”。
所谓“沪普”,就是上海话直译过来的普通话,这是上海人用尽洪荒之力想要讲好普通话时迸发出来的一种神奇语言。
近两年关于“沪普”的段子有不少,不过我们考证后发现,其实“沪普”这种现象由来已久。
一
我们曾经讨论过,宋庆龄和宋美龄这对年龄仅相差4岁的姐妹说起上海话来有“新旧”之分(当你开口讲上海话,透露的信息量是巨大的)。
而当宋庆龄用她的浦东川沙口音讲起普通话时,实际上就是一种“沪普”。
1952年在亚洲及太平洋区域和平会议上,她用早期“沪普”向世界发表了演讲:
“我们在这里坐在一道,要再一次充分地证明,人类是一定能创造和(wu)平滴。”
和许多上海人一样,宋庆龄讲起普通话来“h”和“w”不分。
这在“沪普”里造成了对姓氏称呼的很大混淆。比如,你以为对方在讲唐代诗人王勃,他很可能是在谈论当代演员黄渤。
同样遭殃的还有吴姓和胡姓,在“沪普”里也是傻傻分不清楚的。
同属于这个层级的“沪普”发音还有平翘舌音不分,前后鼻音不分,“l”和“r”不分。
我们在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早期的经典动画片里就听到了这样的“乡音”。
1960年的《山羊和狼》里,除了小猴子和大灰狼,全员“沪普”,平翘舌音不分。
在这部以小山羊为主角的片子里,高频词“山羊”以“三羊”的发音贯穿全片,包括小山羊自己。
开头小羊唱歌:“我是一只小三(山)羊,两个犄角头桑(上)长”
小猫:“哎呀,小三(山)羊,是谁欺负你啦?”
小刺猬:“今天你为森(什)么不高兴啊?……不要紧,不要怕,今天晚上我来帮zù(助)你。”
大象:“我似(是)大家的小弟弟。”
全部都可可爱爱!
1961年的《人参娃娃》里,小虎子一激动,平翘舌音、前后鼻音就激动到模糊:
“他说你是个人森(参)金(精),要把你抓去献给皇帝。”
胡扒皮强迫小虎子把人参娃娃找来,小虎子倔强地反抗:
“不早(找)!不早(找)!不早(找)!不早(找)!”
到了1982年的《假如我是武松》,平翘舌音是分了,但老虎诘问小宋武时,反复使用了上海人的经典口头禅“对伐”:
“你叫这个……这个……宋武,对伐?你还说过假如你也是武松,你也能打死老虎,对伐?武松是个大英雄,你叫宋武,你见了我就成个胆小鬼,对伐?”
“这算啥,对伐?”
“一看到算术题,你就想溜,对伐?”
顺便歪个楼,美影厂的动画片里不仅有“沪普”,还有苏北话。
在1986年的《小蛋壳》里,掳去小蛋壳的老鼠得意地用苏北话唱了只《老鼠歌》:
“小呀么小蛋ko(壳)/你呀么你别ko(哭)/乖乖滴跟我走住进我滴o(窝)/好做好做我滴锅来好放我滴zo(粥)/啊好放我滴zo(粥) 哦哦”
说起来苏北话真是上海话的“好朋友”。
上世纪50年代,上海国棉十七厂有位全国劳模名叫黄宝妹,普通话一句都不会说。1955年见国家领导人的时候,还是陈毅市长在边上做的“口译”。
然而作为第一批全国劳模,她经常要去外地推广经验,沟通起来基本上就是鸡同鸭讲。
最后她被逼急了,想出了一个办法——身为浦东高桥人,她干脆讲起了苏北话,比上海话好懂点。
二
正是因为有像黄宝妹这样沟通困难的情况,1949年以后,我国曾有两波推广普通话的热潮,一次是在上世纪50年代,一次是在80年代。
上海科技教育电影制片厂分别在1957年和1986年制作过科教片《大家来说普通话》和《请说普通话》。
这之后,上海人的普通话开始有了质的飞跃。所以上海的80后以降说着相对标准的普通话。
而从另一种角度来说,80后的爸爸妈妈这一辈所说的“沪普”,也正是他们努力学说普通话的表现。
我们的老朋友电视剧《孽债》中,“社会大哥”马超俊就贡献了一段教科书式的“沪普”。
剧中马超俊回到家中,碰上了妻子俞乐吟在云南生的儿子盛天华。
俞乐吟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摊牌后,这位金链子大哥的表情由惊讶沉吟凶狠转为邪魅一笑, 转而对盛天华说:
“我们就算楞(认)似(识)了哦。卖相(长相)不推扳(差)的啊!”
“呲(吃)东西呲(吃)东西,不要客气,随便点,不要客气啊。”
随后掏出一沓钞票:“第一次见面,我也没有什么准备。这几百块钱就算我做梅爷(晚爷)的——哦,就算我做继父的一点见面礼,不好意思哦……不要客气,不要客气,一回生二回嗖(熟)嘛。”
马超俊的普通话讲得磕磕绊绊,讲到“晚爷”的时候自己也晓得太洋泾浜了,用眼神向俞乐吟求助。
当对方及时把它转译成真正的普通话“继父”时,上海人都会心一笑。
这里,马超俊不仅完美体现了平翘舌音不分、“r”“l”不分这些“沪普”发音上的特点,更重要的是诠释了“沪普”的精髓,把“推扳”“晚爷”这些典型的上海话语汇直译成了普通话。
《老娘舅》里的阿庆也说着一口浑然天成的“沪普”。
很多时候,他的口音就像是上海马路上从你旁边走过的爷叔,堪称“沪普”宝典。
这个自称为“幸福小区普通话最好”的男人,在359集里是这么说的:
“我这个普通话在小区里向,算得最好的。因为我这个石(舌)头交关活络。”
他的经典名言“曾(珍)珠奶茶曾(真)好喝”也是典型“沪普”,甚至老婆“阿美”的名字,用普通话喊出来 “阿霉啊阿霉”也笑料百出。
除了平翘舌音不分,“n”“l”不分,“买”“卖”不分,阿庆还有一些“沪普”高阶发音技巧,是没有几十年上海话功力的朋友不易察觉,一时半会儿也学不会的。
在他的普通话世界里,只有“心灵的沧桑”,没有“心灵的创伤”——学术论文里管这叫“复韵母单化”;“语文”被他念出来是“女文”,这叫“零声母偏差”。
在难以转译普通话的时候,阿庆会直接抛出上海话词汇或者上海话表达:
“不好太凶,要温楼(柔)。你不懂了吧。女人一温楼(柔),相骂(吵架)就没有了。女人一温楼(柔),幸福就长久。女人一温楼(柔),活到九似(十)九。”
“老师你瞎三话四(瞎说)了,你子(指)出来我就层愣(承认)。”
“阿德弄得跟真的一样,还发名片,你就似(是)脏(张)曼玉啊,你就是脏(张)曼玉啊。”
“他就是不点不亮的蜡烛(上海话里比喻不识好歹的人)。篮(燃)烧了自己,造(照)亮了别人。啊,蜡烛。”
三
在今天的一些影视剧里,要表现这个人物是上海人,最常见的手法之一就是让她/他说“沪普”,平翘舌音不分。
在电影《爱情神话》里,上海人徐峥扮演的白老师这样对玛雅说:
“森(什)么是绅似(士)?绅似(士)是不会猜女孩子的年龄的。如果女孩子一定要让绅似(士) 去猜,绅士就要往小里面猜。所以我讲啊,你妈妈只有sì sí(四十)岁。”
在电视剧《隐秘而伟大》里,李易峰扮演的顾耀东从小在上海的弄堂里长大。
扮演他父亲的刘伟是著名相声演员,普通话自然是没话说。为了描摹上海男人的形象,他也选择了“牺牲”平翘舌音:
“耀东,来来来,赶紧似(试)一似(试),似(试)一似(试)。”
“这个男人蹩脚就蹩在脚丧(上),鞋是一定要讲派头的。穿丧(上)这双鞋啊,往新人堆里一赞(站),人家不高看你都不行哎。”
相比之下,沪语脱口秀博主在创作段子的时候更倾向于选择一些“直译”成普通话有喜剧效果的上海话名词和动词。
高频名词有落苏(茄子)、脚馒头(膝盖)、百京(北京)、香莴笋(莴笋)、鸭奶(椰奶)、遗精(现金)、皮皂(肥皂)。
高频动词有钦(按)一下点赞、咖一咖(擦一擦)、呲(吃)。
我们考证了一番,“沪普”这个词大约是近五年流行起来的。
不过这个语言现象早就被大家关注到了,甚至还有不少研究它的论文。
只不过在这些论文里,称“沪普”为“上海普通话”或者“上海口音的普通话”。
一篇名为《浅谈上海普通话中的上海方言词汇》的研究文章中谈到,“沪普”的表现方式之一是上海人在用普通话交流时,更倾向于把上海话的表达在语音上转换为普通话,然后说出来。
文章称之为“语音层面是普通话,词汇层面却属于上海话”。
或者换句话来说,讲“沪普”的人其实是在用上海话进行思考。
可以说,“沪普”是时代的产物。那么当我们不再将上海话作为思考方式时,“沪普”将来还会存在吗?
参考资料:
1. 姚佑椿,《上海口音的普通话说略》,《语言教学与研究》,1988年第4期。
2. 管韫珏,《浅谈上海普通话中的上海方言词汇》,《科教文汇》,2008年11月(下旬刊)。
3. 汤志祥,《上海人怎样学好普通话语音》,《语文建设》,1984年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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