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大厂、大热行业和大梦想,想过一种自我驱动的小日子,年轻人的“林中小径”会有哪些,会通向哪里?这里提供一些略不常见的职业选择, ta 们讲述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会做这个,以及选择这样做之后,生活会是什么样。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IE别的 (ID:biede_),作者:爱德华,编辑:zqq,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我原本打算在开场做一个“混剪”,从做过的影片中截取好玩的、具有代表性的旁白或是广告词,炒一个大杂烩。


“我是做艺术的”


“我8岁开始玩滑板”


“我画了一辈子的画”


“我是某某卫浴形象大使”


“我是一条叫爱德华的狗......"


“猫爬架、逗猫棒、猫零食、猫罐头,我们无猫不有!”


“我们贯彻环保理念,服务中产人群,向大自然排放废料说不!”


“我们集团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弱到强,实打实,干实事,创价值!”


当然,这是影片剪辑的技法,说白了,是短视频传播学的套路:在视频开场的 30 秒内吸引观众,不然流量就跑到别人那里去了——这是工作带给我的惯性思维:截取素材、拼贴、渲染氛围……空格键回放,品一品故事紧凑与否,能不能牵着观众一步步地走到我重构的世界中去。


我是一个剪辑师,暂无正职工作的那种,自由职业了有近一年,目前边接活、边找工作、边摆烂,生活处于一种闲散但并不安乐的状态。我把这样的工作方式称为“灵活就业”



第一阶段:因为我有一个电影梦啊 


我见过各色人物、听过各种故事,但都不是 in flesh 的,换句话说,就和观众一样,我也没见过视频中人物的真身。ta 们总是对我噼里啪啦地讲一堆,我在屏幕的另一端,遥望着,有时点头称是、有时嗤之以鼻,虽然可以畅所欲言,但是发表的一切观点对方都无法接收到。


作为制作流程中的后端,剪辑师是极少有机会和“被剪者”相认的。虽然,在整个制作流程中,我们是盯 ta 最久的那个。有时,为了找一个恰当的剪辑点,难免会停留在 ta 最丑的那一帧——翻白眼、撇嘴、吐舌头什么的,千万别侥幸地以为我们会放过任何一个微表情,不仅如此,还会反复播放观看,明星也难以幸免。



我的前司设有一支庞大的剪辑团队,刚进公司时,我真的有被剪辑老师们的职业精神吓到。每天 9 个钟的工时,除了午休吃饭、喝水解手,他们好像都能把脑袋维持在同一水平线。 


入职一段时间后,我渐渐地看出了一些端倪,那些看似整齐的脑袋上方悬浮着一个情绪大泡泡——它看似易碎却永远安全地悬置着。有时,在不经意间,我会和其他剪辑师产生眼神上的交流,从他们眼中,我读到了“哀婉”,然后我会回一个鼓励的微笑:我懂。 


一位同行的朋友跟我说过一个年度最佳笑话,他们公司年会的时候,要求每个部门出一个节目,有人提议后期部门就派资格最老的剪辑师,在晚宴时现场表演剪辑好了,我那朋友觉得羞辱至极,而老师傅就只是摆了摆手。 


剪辑师会有专属的职业病,因为是案头工作,伏案久坐难免会得最流行的颈椎病,除此之外,我还得过小拇指部位的肌腱炎,应该是剪辑姿势没找准,忘记给小拇指恰当的工作了,所以它经常很着急但却又使不上力,就只能在一旁抽抽。


问题来了,为什么我要做剪辑师呢?


即使在快到三十岁的年纪,我也不怕难为情地说——因为我有一个电影梦啊。


求职时,HR 问到类似的问题,我也会这样回答:因为一直有电影梦,所以我在毕业后就入了影视行业,选择做剪辑师是为了磨练技艺,让自己沉浸到影像当中、培养对影像的感知,有了一技之长,以后才能一直扎根在我热爱的事业当中。


当把剪辑作为职业还有赚钱的手艺后,我终于明白“磨练技艺和扎根行业”的实质行动和之前瞎嘚嘚的豪言壮语完全是两码子事。


剪辑师廖庆松,人称“廖桑”,是剪辑师们的标杆。他曾经说,不论剪辑师还是剪辑本身,其实都是不可见的。首先,好的剪辑师要让观众看不出剪辑点;而剪辑师的使命就是为所有的创作者(导演、演员、摄影、声音等影像中一切)提供一个平台,“常常最后你是所有人踩在你身上拿奖的人”。 



说实话,被“踩着”真的挺难受的,做了 3 年剪辑师后,我开始觉得难以承受了。当新鲜感退去,剪辑就从创作回归为枯燥且重复的工作,而生活当中被填充了太多的影像,也会有一种溺水的窒息感。 


“为什么现在做的是整个流程里最底端的。”


“谁都他丫的来插一腿,对呈现的片子侃侃而谈一番自己的见解。”


“怎么不去问问这么烂的策划怎么想的,导演和摄影拍的素材这样咋用?”


“又在给别人擦屁股了。”


“好吧,我改,您说,片子哪里有问题?”


工作时夹杂的负面情绪,会直接影响到自己原本热爱和坚信的事物。一次次的修改,也是一次次的妥协。选择做剪辑,不就是因为那点自己的工作跟电影沾边的幻觉吗。 


“对!我要干电影!”‍‍‍‍‍‍‍‍‍


于是,我辞职了,我得回归行业大熔炉,我要跟组,干真正的电影! 


从前司跳出来后,我去跟了一个正儿八经拍长片的电影剧组。我以为自己正走在追逐梦想的康庄大道上,导演的一句话,就把我打入了无限修改的轮回当中:“诶!组接师傅,这里给我改一下”。


第二阶段:思考自己要干啥,但没思考出个啥来


我现在是一个自由剪辑师,我没有去投身中国的影视大工厂——北京,而是选择待在上海,因为在这儿生活更惬意,拥有一份稳妥的工作,好像就能享受到“每日一咖啡”的中产生活。


我在前司剪了近两年的短视频,到了后期,我的工作状态就像公司的打卡制度那样,形同虚设,状如游魂。


早晨被 9 点的闹铃吵醒,按掉,继续闷头大睡,将近 12 点,趁着同事们吃饭的功夫,悄悄溜到工位上,先摆出一副“我已经工作了一整个上午”的姿态坐 20 分钟,然后,就可以吃午饭了;下午两三点,是每日例行的 coffee time ,前司楼下就有一家性价比很高的连锁咖啡店,自带杯还能再减 5 块;放完风,回工位集中埋头工作 3-4 小时,掐着能走的点,溜了。


总之,日子过得看似很自得,但我不喜欢那样的生活,更不喜欢在工作中苟且的自己。所以,我向领导提出了辞职,理由是“对重复的工作内容感到疲倦了,想停一停。”


“那你辞职后有什么打算吗?”


“我想……先放空,思考一下。”


“思考什么?”


“思考自己之后到底要干嘛。”


就这样,像是不费力地推开一扇门,我去到了另一个地方,辞职这事儿对我来说不是一个很难的决定。当时,我觉得自己有一技之长,靠剪点东西,怎么都能养活自己,至于职业规划,也还没有明确的方向,所以,就先把一切赌注都押在了空窗期的“思考”上了。


“思考自己到底要干嘛”,这可太难了。不清不楚地,时间就这样过去一年。这一年里,我过得很平庸,没能放飞自我去追梦、去玩耍,也没有躺平平,放任自己烂下去,而是一直在求职和接活之间周旋着。


在此期间,我一直在有意无意地面试各类公司,自媒体、互联网大厂、媒体公司、纪录片公司、广告公司……“有好的机会就试试看呗。”该做的尝试我都没放过,但是,当失败一次又一次地叠加,我甚至觉得除了“剪辑”,我好像什么都不行。 


—— 等一下,不是说要搞电影吗,怎么又去找工作了?要搞电影必须得在人身自由的状态下去跟组,通过一个又一个剧组的经验与人脉累积,逐渐等到更好的组主动找上来。在最开始的时候,跟组薪水是极其微薄的。而且,我都快 30 了,真的很难和刚毕业的追梦人比拼热忱。享受过“假中产”的感觉,我已经不愿意再“为爱发电”了。


影视业都成特困行业了,我确定自己还要往坑里跳吗?


剧本熬不起,关系攀不到,没钱的穷日子不想过,于是,我只能在接活和找工作之间挣扎。就这样,时间流逝,从两周变一个月,一个月变三个月,三个月变半年,然后上海疫情了,马上就要迎来一周年纪念日了;我也从刚辞职时的“失业焦虑症患者”,进化成为“灵活就业专业户”。 


上海疫情造成的失业,给我身边带来了一些失业“散户”,当他们向我表达不安时,我还可以以自身为榜样,安慰他们“没事的,熬过开始的阶段,你的心态会越来越平和的。”


但,真的是这样吗?


第三阶段:好像冒犯了剪辑之神 


我属于混的不太好的剪辑师,广告这种香饽饽自然是轮不到我头上;辞职时满腔热血说的追电影梦,也因为上海的疫情而错失了几个剧组的机会。于是,我转向了媒体市场,接了一两个还算不错的项目,做三个月换回两个月的生活费,也真的是一刀一刀换回来的辛苦钱。


身体上的辛苦远不及心理上的折磨人。自己接项目会遇到各种烦心事,有一次,从和客户聊修改,演变成了谈判、卖惨、角色扮演、软磨硬泡、场外求助等等,最后的最后,还充当起了客户的心理医生……


有些朋友会很热心地给我介绍一些活,有一次,朋友介绍我做一个企业的宣传片, 5 分钟的片子,预算很不错。见钱眼开的我一口答应,反正剪什么不是剪, 5 分钟,剪完拿钱走人,不好吗? 


朋友和我说,这是一个“卖猫抓板”的公司的宣传片,客户想要的感觉呢,就是“大气”。


拿到素材之前,我凭借有限的想象力构思了一下:画面的开始可以是一群可爱的猫猫在镜头前打滚,然后剪一个主人和猫互动的小段落,接下来进入产品展示的部分,公司的内外景镜头组应该不能少……


拿到素材,点开 VO ,一把雄厚的男声直穿耳膜:


“我们分别在安徽和越南设有5万平方公里的工厂,专注生产猫抓板(重音)、猫罐头(重音)、逗猫棒(重音)!”


“申请通过猫咬胶专利,曾获美国FDA认证,ISO19001质量管理体系、ISO14001环体系认证以及OHSAS18001职业健康安全认证!(当中“I”读“捱”)


“一个企业发展壮大的远景,一系列品牌中兴的宏伟蓝图,一个从猫爬架萌发的伟大理想……正在!激情!迸发!——这,就是梦想的力量!”


吓得我,直按空格键。


这是我经验范围以外的东西,一时间乱了方寸,什么节奏、叙事、美感,我完全抓不到。硬着头皮剪了几天,东拼西凑,倒是把画面内容都填充上去了,最后,在“包图网”的搜索栏里输入“企业 大气 配乐”,随便找了条不那么离谱的背景乐套了上去,也没这耐心去剪辑音乐了,直接导出扔给了客户。再多听 VO 的一个音,我会吐。



草草了事交出的第一版,收获了客户几句难听的话,最后的结局是 2000 块的劳务费与“接下来的就不用麻烦你了”。我搞砸了,也许在潜意识里,我是故意把这活儿搞砸的。朋友还安慰我说,“你第一次剪这种,水土不服很正常的。” 


只能说,我还不是一个称职的剪辑师,我只想着用技术换钱,没有投入情感的剪辑,是对剪辑之神的大不敬。


还有朋友介绍我去做自媒体号的后期,对方的心理价位是,“ 2-3 分钟的 400 ,一分半 300 ,一分以内 200 ,48 小时内出片。”两个机位加 Broll,再算上加字幕、找音乐、加动效,一分钟的片子,手再怎么快也得做上 5 个小时——所以,我的时薪是 40 块? 



算出这道题时,我好像有点明白了辞职的意义,是出来看世界的。


第四阶段:还是得找家公司靠一靠 


上海疫情的时候,朋友圈里纷纷晒出了公司寄送的爱心蔬菜大礼包,有的甚至收到了代步车,看看自己呢,在疫情没有收入的情况下,刚刚还掏出了 300 块,委托从抖音上刷来的外卖小哥买了三个哈密瓜。 


于是,我的求职热情高涨到了顶点——还是得找家公司靠一靠。 


美美地把简历修饰一番,我开始了到处投的应聘生活,结果两周过去,邮件和电话一点反应也没有,一度使我以为自己的电话号码给写错了。


我开始在网上搜索“如何写一份优秀的求职简历”,大数据精准地向我推送了一个提供“简历修改服务”的 APP ,带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我还是把它下载了。 


APP 界面的顶端是数据化的标语:“面试邀请提升 85% ”;“平均涨薪 31% 以上”;“已经为约 4 万多人找到工作”——说服力还不错。接着向下划,是 HR 们的 Profile ,ta 们穿着专业、自信的笑容仿佛是在说:“选我,我会指引你道路。” 



有个 HR 小姐姐叫 Katherine ,据她的个人简历介绍:有 10+ 年的招聘经验,筛选过 200000+ 份简历,面试过 50000+ 人次……这真的,让人极其想找她帮忙了。于是,我花了大概四百块购买了“英文简历优化服务”。第一轮沟通之后,我们约定在那个周末,她会交付第一版。在接下来的几天里,Katherine 没有和我做任何沟通……这冲动消费令我心里直打鼓。


已经周末的下午了,Katherine 还是没有动静。“该不会遇到骗子了吧?”带着怀疑,我试探性地问了问,“简历第一版今天能好吗?”“亲,还在修改哦~”她秒回。


“亲”?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不是,某宝客服的人格吗?我瞬间拿出维权的气势:“再不改好,我不要了,我要求退款。”“亲,再耐心等等喔,今晚八点方便语音一下吗?”好吧,我等到八点,看看这个 Katherine 到底想干嘛。


八点钟,Katherine 准时打来了语音。看了看她发回的修改版本,好像是有那么点意思。乍一看,我发现自己的简历被数据化了,说服力和那个 APP 有的较量。接下来,Katherine 和我讲了一个小时语音,说了一些问题还有建议——不得不说,HR 可真会。


挂断电话后,我给她发了一小段文字,主要是表达一下歉意,我之前的态度不太友善,希望她不要往心里去。Katherine 回复道:记得给我一个好评哦~亲!


我向身边的朋友炫耀了这个牛逼的服务,并非出于安利的心态,而是强调“我花了 400 块,让 HR 服务我了!是那个,平时对我等求职者百般刁难的 HR !”我觉得自己掌握了社会游戏的玩法:花钱—— HR 提供服务——找到工作——赚钱——花钱,一个完美的闭环。其实吧,不都是角色扮演么。


用完服务后,确实有收到一些面试的邀约,也许也和投递的频次有关,但是选择相信钱花的值得,会让自己更开心一些。


顺带一句,我目前还是没找到心仪的工作,每天仍在和接活、找工作两兄弟搏斗。(当然,有不少人做自由职业活得可潇洒了,那真的是个人的能力,绝不是自由本身赋予他们的。)


“灵活就业”的这段时间,我经常会想起妈妈的一句话:“背靠大树好乘凉,你要是脱离公司一个人了,会觉得很孤独的。”


这种“孤独”是脱离人群的感觉,现在的我,好像只有在人群当中,才能定位自己是谁。任职的时候,我可以对公司有万般不满,可以好高骛远、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可以通过“我不是什么”确立自我认同;当我自由了,生活变得散漫,我无法在日常中和外界建立紧密关联,就不知道该去追求什么了。


我想,如果是 25 岁前的自己,在这样的状态中肯定会比现在自洽得多,现在 28 岁的我,不仅没学会社会生存大法,还丢失了摆烂的能力。


但至少,在灵活就业的一年当中,我完成了一件小事——就是和领导提辞职时说的,“感受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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