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要:
1. 美国社会刷屏的女性堕胎权危机脉络,可追溯至50年前。1970年后,进步派的法官希望通过判例的方式,解决堕胎、同性恋合法化等焦点社会问题。而另一部分法官也组织起来,自称“原教旨主义者”,主张所有判例必须按照宪法的文字解读而非后人理解的“立法精神”。本次最高法院推翻宪法堕胎权意见的执笔人、此前曝光的98页的判决意见草稿的撰写人,都是美国最高法院最保守的法官萨缪尔·阿利托。
2. 怀揣着对法律的野心和信仰,出生于虔诚天主教家庭的阿利托一路披荆斩棘,成为“铁血检察官”的代名词。而其职业生涯为数不多的几次失败,几乎都与“反对堕胎合法化”的主题有关,阿利托因此也被冠以“司法原教旨主义者”的称号,但他也被批评引述“物化女性”的法官文字。2006年,与布什家族关系匪浅的阿利托终于被小布什提名,成为美国最高法院9名大法官之一。
3. 阿利托见证了9位大法官内部平衡的逐渐失调。特朗普上台后,保守派法官占据大半席位,且几乎都年富力强,因此在未来的十多年中,最高法院的判决将极度偏向保守派。而反堕胎就是他们发起“反攻”的重要一战。此次最高法院意见草稿的泄露,是美国进步派在绝望之中做出的跳脱规则之外的挣扎。他们担忧过去几十年内通过“司法能动主义”获得的民权会被一个接一个剥夺。5月初,他们通过提前泄露意见草稿,借助媒体和全社会的压力,在规则之外寻求救济,可惜功败垂成。
文/美第奇效应
一文天下知
美国最高法院取消宪法规定堕胎权的意见书,执笔者塞缪尔·阿利托。
6月24日,美国迎来巨变。已经保护美国女性合法堕胎权利半个多世纪的罗伊诉韦德案被美国最高法院推翻,这也就意味着,美国女性失去了宪法规定的堕胎权,世界舆论哗然。
其实,这在1个多月前已经有大量预警。5月2日,一份98页的判决书草案被著名政治网站Politico公布在网上。而经过最新的比对,最高法院本次的意见和5月2日的内容精神一致,不过执笔者加入了更多激进的内容。
Politico泄露的判决书草案文本。请注意右上署名。
当时他就写道:“罗伊诉韦德案本身就是个错误,该案的推断基础非常薄弱,且对往后堕胎议题的影响造成破坏性的结果。更何况罗伊诉韦德案和卡西案在这几十年来也没有解决全国性的堕胎问题,反而激起了社会的争论及分歧。堕胎权并没有深植于美国的历史和传统,美国宪法中也没有提到堕胎,任何宪法条文都没有保护这种权利。我们认为必须推翻罗伊诉韦德案和卡西案。现在是遵循宪法、并将堕胎议题交还给民选代表处理的时刻了。”
罗伊诉韦德案是1973年美国最高法院做出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决定,当时多数意见裁定妇女在怀孕的头三个月内有绝对的堕胎权。图为化名简·罗伊(Jane Roe)的当事人(左)和她的律师。
这段话是如此的“动摇国本”,以至于Politico公布判决书意见草案之后短短十几分钟,华盛顿的警察就开始在雕刻着“法律下的公平正义”的美国最高法院罗马柱外布设栅栏和拒马了。
在最高法院门前抗议的人群
而这段话正是出自于美国最高法院最保守的法官,萨缪尔·阿利托(Samuel Anthony Alito Jr.)。
萨缪尔·阿利托。图源:USA Today
他判决书中提到的“错误”——罗伊诉韦德案,是在1973年最高法院以7:2的比数裁定的美国高院划时代的判决。当时的判决书是由美国最高法院法官中唯一出演过电影的哈利·布莱克蒙主笔。布莱克蒙从高院退休之后曾对媒体表示:人的一生总要做一些像样的事。骄傲之情溢于纸面。
美国电影《罗伊诉韦德案》海报
而撰写这份判决书草案、高举“遵循宪法”大旗的阿利托,也来到了他事业的最高峰。
嫉恶如仇
1950年,阿利托出生在新泽西首府特伦顿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意大利移民家庭,父亲是新泽西州政府的官员,母亲是教师。阿利托从小就展示出学霸天赋,1968年阿利托作为优秀毕业生,在高中毕业典礼上做毕业致辞,拉开了他五十多年的公共生涯的序幕。
年轻的阿利托 。图源:CBS News
阿利托很年轻的时候就展示了相当的野心,从普林斯顿1972年本科毕业的时候,就在毕业纪念册上说,自己会“坐热”最高法院的椅子。之后阿利托考入耶鲁法学院并于1975年顺利毕业。
毕业之后,阿利托成为新泽西州的检察官,能力出众的他升迁很快,强硬对付黑社会和毒品走私犯罪出名。1987年入行12年之后,建立了“嫉恶如仇”的名声阿利托坐上了新泽西总检察长的位置。甫一上任,他就开始针对黑社会和毒品走私的围攻。在他任上,进行了审判时间最长的著名新泽西黑帮“龙头”安东尼·阿切图罗案,虽然经过两年的艰苦审判,阿切图罗和他手下19名头目均被判无罪释放,但阿利托敢于“亮剑不能碰人物”的勇气还是得到了全国范围的赞誉。在此之后,阿利托成为铁血检察官的代表。1988年,一位FBI探员在办案中被射杀,阿利托亲自出马,作为主检察官将凶手定罪入刑。1989年他主持审判了计划在曼哈顿制造爆炸案的日本“赤军”团伙。
成绩卓越的检察官生涯为阿利托累积了全国性声誉。1990年,阿利托曾经作为书记官辅佐过的第三巡回上诉法庭法官格斯向老布什总统推荐了阿利托,作为其搭档吉布森退休后的继任者。老布什总统爽快的通过了阿利托的法官提名。阿利托终于穿上黑袍成为法官,向他梦想的最高法院迈了一大步。
原教旨主义者
阿利托是一个非常虔诚天主教徒,在天主教的教义中,堕胎是非常大的罪过。笃信天主的阿利托从很早就开始将他的信仰和司法实践揉在一起。
早在他是检察官期间,曾经十二次参加美国最高法院的庭审(在美国,作为律师或者检察官参加最高法院的控辩是最高的职业荣耀之一),取得了十胜两负的战绩,其中一次败诉,就是其为宾州堕胎控制法案的辩护。
媒体表示,阿利托反复引用的英国法官马修·黑尔爵士,是一位视女性为女巫和物品的法官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opinions/2022/05/09/alito-roe-sir-matthew-hale-misogynist/
成为巡回上诉法院法官之后,他还是执着于限制妇女堕胎的权利。1991年他又判决支持宾州另一项堕胎控制法案合法,这项立法规定已婚妇女在堕胎之前,必须通知其配偶。这个案子后来上诉到最高法院,美国最高法院第一位女法官桑德拉·奥康纳为首的多数派法官推翻了阿利托的判决,还在判决书中攻击阿利托:其判决与现代人对婚姻的理解完全脱节。阿利托“原教旨主义者”的名声也因此传开。
以阿利托(右二)为代表的“司法原教旨主义者”。图源:Towleroad
“司法原教旨主义”实际上是被迫产生的一个学派。美国在进入1970年之后,对于国内事务的立法越来越难,堕胎、控枪、同性恋这些社会话题成为政治争斗的焦点。在两党均无法在国会获得压倒性多数的情况下,对于堕胎、同性恋合法化这些急需解决的社会问题,无法通过立法解决。此时一些进步派的法官,希望通过判例的方式,解决这些问题。美国是海洋法系国家,各级法院的判例会成为后续审判的依据,而最高法院的判例,则有类似于立法的效果。借助这个漏洞,美国的进步派通过最高法院的判例,成功让堕胎和同性恋婚姻合法化。
在美国政治中,堕胎权是个根本性议题。图为纪录片《女大法官金斯伯格RBG》(2018)剧照
对于另一些法官来说,这样的行为完全无法接受。他们认为立法必须由民选代表来制定,而非一些终身任职的法官。通过判例来立法,是所谓“司法能动主义”的越权行为。因此他们也组织起来,自称“原教旨主义者”,主张所有判例必须按照宪法的文字解读而非后人理解的“立法精神”。
“原教旨主义者”阿利托作为巡回法院的法官,无法跟当时的最高法院法官奥康纳抗衡。但是命运的安排总是额外的别致。2006年奥康纳大法官退休,跟布什家族关系匪浅的阿利托,被小布什总算提名接替其空出的大法官的位置。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阿利托终于有机会一雪前耻。
2006年,阿利托在国会山接受参议员们的提问。
但是阿利托的“原教旨主义者”名声在外,很多人认为他无法公正判案。在确认其提名之前的议院质询中,他被“拷问”了四天半之久,记录问答的纪要达到了700页之多。现场旁听质询的阿利托夫人甚至被如此不近人情的“拷问”动了感情,泪洒当场。
最终阿利托以58票对42票的票数惊险过关,他拿到史上第二多的法官提名反对票,可见其保守程度。
最高法院
阿利托穷尽一生挤进去的美国最高法院,到底是个什么存在?
美国作为三权分立的国家,最高法院代表了司法的最高权力。美国最高法院是处理美国宪法及法律程序中产生的案例及争议的最高机构。最高法院由九名大法官组成,大法官以少数服从多数进行判决。大法官由总统任命,国会批准,终身制。可以说这九个大法官对美国的影响比最多干八年的总统还要大。
美国最高法院外景
然而这么重要的司法中枢,却一直没有固定的办公地点。直到美国建国一百四十六年之后的1935年,现在的最高法院才由美国天才建筑师卡斯·吉尔伯特操刀完成。其正门是十六根罗马柱,横梁上雕刻着著名的“法律下的公平正义”。六吨半的两扇铜门显示着这座建筑的显赫。在门楣上,雕刻着美国人眼中的古代三大圣贤,孔子、摩西和梭伦。
孔子不但出现在最高法院的建筑上,也出现在最高法院的判词当中。
美国最高法院大门东楣,左一为孔子,中为摩西,右为梭伦。图源:Pinterest
美国最高法院最著名的判决,应该是2015年6月26日做出的同性恋婚姻合法判决(奥贝格费尔诉霍奇斯案)。在这个由首席大法官安东尼·肯尼迪亲自执笔起草的历史性裁决的103页之长的多数派意见书中,肯尼迪引用了孔子《礼记·哀公问》中的一段话,礼,其政之本与!(Confucius taught that marriage lies at the foundation of government. 孔子教导说,婚姻是政权的根本。)
这个判决当时争议很大,大法官的票数是5:4,相当分裂。当时的“原教旨主义”领军人物,斯卡利亚大法官甚至不顾体面,攻击肯尼迪大法官:美国最高法院已经从约翰·马歇尔和约瑟夫·斯托利严谨的法律推理沦为神秘的签语饼的格言。(签语饼fortune cookie是中餐馆给顾客的小饼干,里边有一个小纸条,多为一句哲言或祝福——作者注)
司法失衡
斯卡利亚大法官于2016年逝世
把孔子礼记说成是签语饼格言的斯卡利亚,一年多之后就在大法官任上撒手人寰。斯卡利亚是第一位进入最高法院的意大利血统法官,也是保守派法官的旗手。他去世之后,作为第二位意大利裔大法官,阿利托开始成为保守派旗手。
对于阿利托来说,更幸运的是,斯卡利亚病逝之后,原本受人尊敬的最高法院发生了失衡。就在斯卡利亚病逝之后的十个月,特朗普逆转了希拉里,登上总统宝座。在他短短的四年任期中,最高法院大法官席位出现了三个空缺。特朗普也得以任命三名保守派“原教旨主义者”法官进入最高法的审判席。原本相对平衡的最高法院出现了失衡。
在美国历史上,最高法院是超越党派的存在,但是1970年随着“司法能动主义”兴起,最高法院的党派区隔越来越严重。进入新千年之后,最高法院的法官基本上已经可以用红蓝分野,在特朗普入主白宫之前,最高法院进步派和保守派的票数为4:4,首席大法官安东尼肯尼迪是摇摆票。
特朗普任命的三位大法官:埃米·科尼·巴雷特(左)、布雷特·卡瓦诺(中)、尼尔·戈萨奇(右)。图源:CNN
但是当特朗普任命3名新的保守派法官之后,进步派和保守派的票数变成3:5,肯尼迪大法官的摇摆票再也不能决定案件的判决。更要命的是,保守派的法官几乎都年富力强,大部分在70岁以下,终身制的他们还能在最高法院干上十几二十年。也就是说在未来的十多年中,最高法院的判决将极度偏向保守派。
阿利托为代表的的“原教旨主义者”们的春天来了。原本受到压制的保守派法官,决定抓住这个难得的窗口“拨乱反正”。而反堕胎就是“司法原教旨主义”的那颗明珠。
投桃报李,阿利托也懂得特朗普总统给自己和“原教旨主义”带来了一展身手的机会,因此他非常的支持特朗普。在2020年大选过程中,原本领先的特朗普阵营,被拜登后来居上。特朗普指责某些州计票缓慢,可能有舞弊的嫌疑。正是阿利托大法官下令宾夕法尼亚州必须将11月3日晚7点后收到的邮寄选票分开存放、分开计票,以便识别舞弊。只不过后来拜登的票数在多个州实现反超,宾州归属已经不再重要,宾州的所谓分开计票调查舞弊案才不了了之。
绝望中的泄密
美国最高法院两百多年的历史中,从来没有出现像这次一样的将还在审议的意见书泄密的事情。
美国最高法院的审议是极度保密的,任何音像电子设备都不能携带进入审议会议现场。以至于两百多年的高院审议,连一张会议照片都没有。能够参加审议的包括最高法官和他们的书记官,这些书记官本身都是受人尊敬前程似锦的法学学者,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将成为巡回法院法官甚至接替他们的导师,坐上最高法院的位置,最差最差也能在律师事务所年入千万。将意见书泄密,无异于自断职业生涯。
之所以有人还会这样做,就是出于绝望。最高法院目前是如此的失衡,再加上大法官终身任职,在规则之内已经没有改变的可能。只能通过提前泄露意见书,借助媒体和全社会的压力,在规则之外寻求救济。
从泄露的文件就可以看出美国高院的失衡程度。这份意见书并非是最高法院的裁决书,而仅仅是5名保守派法官的意见草稿,之所以还是引起如此大的事端,就是因为这5名保守派法官一旦联合起来,包括首席大法官肯尼迪在内的其他法官的意见就不再重要了。这五个人的意见草稿和最终裁决书效力已经无异。
2016年3月2日,美国华盛顿,堕胎选择权的支持者(右)和反对堕胎者在美国最高法院外集会。图源:视觉中国
今天被推翻的是堕胎合法化,那同样通过最高法院判例确立的同性恋婚姻合法化会不会步其后尘?美国进步派几十年通过“司法能动主义”获得的民权是否会一个一个的被剥夺?
可以说,堕胎合法化仅仅是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而美国进步派已经陷入极度的恐慌之中,正是这种恐慌推动一些人铤而走险,冒着职业生涯毁灭的风险进行泄密。可惜出师未捷。
阿利托主笔的这份判决意见书,实质上已经是因一己的信仰,推翻已经存在了半个世纪的宪法权利先例,让最高法院一头扎进了已经极度极化和毒化的美国两党政治之中,动摇了宪政的基石。可以说,阿利托这些“司法原教旨主义者”,比开飞机撞大楼的恐怖分子“原教旨主义者”对美国的国本的动摇更大,伤害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