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5月4日,刚刚过完36岁生日的乌克兰士兵奥列克桑德·马霍夫(Oleksandr Makhov)在哈尔科夫地区伊久姆镇附近的前线身亡。马霍夫曾是乌克兰知名的一线战地记者,也是一名土生土长的卢甘斯克人。2014年,他的家乡因克里米亚危机而陷入战争,28岁的马霍夫选择加入了乌克兰政府军,用一种更为直接的方式表达他的“爱国主义”。此次俄乌冲突爆发之后,他又再次主动选择回到战区作战。他去世的消息传出之后,引起了乌克兰全国范围内的关注。不久之前,他在前线用手榴弹拉环向未婚妻求婚的视频还收获了大量网民的祝福。次日清晨,泽连斯基在发表讲话时特意表达了其悼念之情并称赞了这位“英雄”。
从战争的见证者到亲历者
马霍夫1986年出生于卢甘斯克州,后毕业于东乌克兰国立大学新闻系。他的职业生涯是从卢甘斯克电视台开始的。他先后担任“乌克兰”和“乌克兰24”电视频道的记者。
2014年之前的马霍夫自称是一个和平主义者,对任何与军事有关的事情都不屑一顾。在卢甘斯克从事普通的新闻工作,让他感到相当自在。然而就是在这一年,一切都改变了:乌克兰发生亲西方的“广场革命”,随后克里米亚危机爆发,俄罗斯与乌克兰在卢甘斯克州所在的顿巴斯地区开始了武装冲突。
家乡的战火改变了马霍夫,他开始放弃以前的和平主义方式,抱着保卫乌克兰领土完整的信念,选择成为一名战士,直接通过自己的力量让家乡重焕生机。2015年8月,28岁的马霍夫加入了乌克兰政府军,这也是他第一次拿起武器。他说:“我认为仅仅作为一名记者向公众报道真实的战场还远远不够,我想成为一名士兵正面与敌人战斗。”
▎奥列克桑德·马霍夫2015年在东顿巴斯战区
但这种投笔从戎的转变并不容易,马霍夫经历了身体和心理的双重历练。在成为一线战士前的基础训练中,他第一次接触枪支,一共只打了200发练习弹就马不停蹄回到顿巴斯,成为乌克兰第57摩托化步兵旅的一名士兵。
在把相机换成卡拉什尼科夫步枪后,马霍夫也明白了,作为战斗人员的战争与作为目击者的战争几乎是天悬地隔。 在接受《咖啡与死亡》杂志采访时,马霍夫说“虽然在进行战争报道时,你的生命肯定也会受到威胁,但作为一名士兵进入到真实战场中的压力完全是难以用语言简单描述的。保护朋友的义务和责任成倍地增加了战斗的心理负担。”
然而,马霍夫亲乌反俄的个人情绪并没有得到家人的认同:他的姐姐是十足的亲俄派,为此搬到了俄罗斯;他的继父则赞同卢甘斯克的独立,作为卢甘斯克人民共和国的一员拿起了武器为之斗争。为此,马霍夫与同情俄罗斯事业的家庭成员渐行渐远。
但马霍夫仍坚持认为,在俄罗斯占领的顿巴斯地区,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亲俄情绪。 他强调,在顿巴斯战火燃起后,该地区的人民无时无刻不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由于家乡的悲惨命运,马霍夫难以想象如果战争规模再扩大,乌克兰将面临何种危机。
▎身处顿巴斯地区的卢甘斯克和顿涅茨克之间的战斗位置的乌克兰士兵 (欧洲通讯社)
有此前从军的经验,马霍夫这一次也更多地拿起了笔和相机,在新闻报道上贡献自己的力量。他为在前线冲锋陷阵的女性做了系列报道,其中包括年仅20岁的战地医生Ksenia和士兵Darina;他也会报道住在冲突边境老人们的生活——必须在自家大门外画上圈以表示有人居住,否则随时可能被夷为平地;他还报道了战地前线戈尔洛夫卡市的女医生Valeriya Leonova在当地医疗、物资都极度紧缺的状况下,凭一己之力实现了当地95%以上的新冠疫苗接种率,创全国纪录的故事。是马霍夫把这些战争中默默无闻的、勇敢的普通人带进了公众的视野。
▎马霍夫和20岁的战地医生Ksenia
在前线战斗时,他也经常会在社交媒体更新近况,分享日常,例如新结交了美国战地记者朋友、偶遇原来一起并肩作战过的老战友等。他还一直号召人们“相信乌克兰军队,为那些在一线保家卫国的人感到骄傲。荣耀归于乌克兰!”许多网友评论称“你的笑容和乐观像一束光照进了暗无天日的战场。”
从3月底开始,俄罗斯主力部队开始以哈尔科夫以南的伊久姆为基地,包围乌克兰驻扎在顿巴斯地区的部队,而这里正是马霍夫所在军队的驻地。他在这里迎来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5月5日凌晨,总统泽连斯基在对乌克兰人民的讲话中称赞了马霍夫。“我相信你已经看过他在乌克兰和DOM电视频道的报道了。你可能也已经看过他的评论和帖子。他一直都是这样有自己立场的人。永远爱国、永远真诚、没有虚荣心。他总是乌克兰最勇敢的人之一,为了和平而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枪炮与玫瑰
▎马霍夫和未婚妻安娜斯塔西娅·布莱希克(Anastasia Blyshchyk)
除了拿枪的一面,马霍夫也有柔情似水的一面。就在他遇难的一个月前,他在前线通过个人社交平台脸书向未婚妻安娜斯塔西娅·布莱希克(Anastasia Blyshchyk)求婚了,视频中,马霍夫跪在地上,用一枚手榴弹上的拉环临时替代了一枚合适的订婚戒指,几乎整个国家都见证了他们的爱情。
马霍夫在视频中深情表白:“你是我一生中最爱的人,也是我在困难时可以依靠的人,我想和你共度一生。”他在给布莱希克的最后一封信中还写道:“我想和你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愿你生下我们的女儿伊娃。我们会有一个强大的家庭。我会保护你... ...”
4月28日,马克霍夫在脸书上分享了一张自己被流弹碎片击中的伤口照片,在表达战争激烈的同时,他还不忘提到未婚妻:“在与布莱希克举行婚礼之前,所有的伤口都会愈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乐观的马霍夫很热爱生活,是同事眼中的运动健将,喜欢跑步、登山和踢足球,会突破自我参加马拉松慈善募捐活动。他还有很多计划没有实现,比如组建自己的小家庭,拍摄一部关于战争和重建乌克兰的纪录片,继续与爱人徒步旅行。
在顿巴斯战争告一段落的那段时间里,他重回一线,继续他热爱的记者事业。在2016年10月退役后,他一直保持着每月最少一项前线新闻任务的工作量。在随后的几年里,马霍夫走遍了乌克兰,为乌克兰记者传授战争报道的经验,用实际行动告诉公众,即使战争的一方是记者的家乡,记者也应该力图公正地报道战争。
▎马霍夫为一线记者传授战地报道经验
在此期间,他的足迹也离开过乌克兰。2017年,他成为了第一位访问乌克兰南极洲沃尔纳德斯基研究站的乌克兰记者;2021年深入刚果制作了一系列当地的战后报道。
在重返战场之后,马霍夫也表现出很多热爱生活的细节。4月17日,他在战场度过了自己的36岁生日,发出一张自己穿着军装在踢球的俏皮照片,并许愿希望下一个生日能和妻子在海边度过。
▎马霍夫36岁生日发布在脸书的踢球照片
马霍夫也很喜欢跟网友互动,会看评论区,会认真回复粉丝如何应对焦虑和恐慌的情绪。脸书上发出来的照片也大都挂着灿烂微笑,始终相信“胜利会到来,正常、有秩序的生活就在不远的未来。”
▎2月24日,马霍夫和布莱希克的最后一张合照
布莱希克最后一次见到马霍夫是在2月24日晚上,也就是俄乌全面战争开始的那天。在那时的照片中,他们互相搂着胳膊。面对镜头,马霍夫如往常一样微笑着,而布莱希克脸上的担忧却很明显。
马霍夫的葬礼于5月9日在基辅的圣迈克尔金圆顶修道院举行,数百名乌克兰市民自发前往表示哀悼。
葬礼结束后,布莱希克在脸书发布了新的动态:“我挚爱的萨沙(马霍夫昵称)永远带着微笑、善良、真诚、热烈。他今天葬于我们家附近的一个公墓,我没有去看,我仍然不愿意相信他的离开。我们的爱会永不消逝。我想让每个人都记住,马霍夫是一位真正的英雄,他战斗了70天,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感谢他,也感谢所有像他一样保卫我们的英雄。”
千疮百孔的土地与人
在短暂离开军队的几年里,马霍夫生活在战争与和平之间的情感无人区。顿巴斯地区正在发生的冲突及其可能升级为更大灾难的阴影使马霍夫当时的战后生活陷入瘫痪。对于任何事情他都几乎无法计划一个或两个月以上的时间,也难以憧憬未来生活。
马霍夫生前曾说:“我很难忘记战争,我的文职工作与战争有关,我的同胞在战场上。对我来说,战争从未结束,我永远无法把战争搁在一边,彻底忘记它。”
事实上,顿巴斯战争中的乌克兰退伍军人随时可能被迫放弃普通人的正常生活,重回前线。这种现状让乌克兰40多万顿巴斯战争老兵的生活永远处于不确定的状态,他们可能永远无法真正抛弃自己的战士身份,重新融入正常的文明社会。
▎一名乌克兰退伍军人教官在波兰和乌克兰边境
4月13日,乌克兰全国记者联盟公布了一份名单,称至少有20名来自世界各地的记者,在俄乌开战的这十周中丧生。其中包括因报道基辅炮击事件丧生的俄罗斯记者奥克萨娜·鲍丽娜(Oksana Baulina);在基辅附近遭到枪击死亡的美国纪录片导演布伦特·雷诺(Brent Renaud)还有被炮火波及的福克斯新闻团队成员,来自爱尔兰的摄影师皮埃尔·扎克泽夫斯基(Pierre Zakrzewski)和立陶宛纪录片导演曼塔斯·克韦达拉维奇乌斯(Mantas Kvedaravičius)。
除了记者,许多知识分子也纷纷自愿参军。在乌日霍罗德国立大学社会学系任教的费迪尔·尚多尔(Fedir Shandor)教授参加了东部战区的防御战,在前线也坚持给学生们上网课;基辅舍甫琴科国立大学历史学院院长也成为了基辅领土防御部队的一名士兵;年仅21岁的乌克兰著名女数学家尤利娅·兹丹诺夫斯卡(Yulia Zdanovska),2017 年欧洲奥数冠军,在战斗中不幸身亡。
▎在前线上网课的费迪尔·尚多尔(Fedir Shandor)教授
众所周知,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也是喜剧演员出身,这次战争爆发以来,大量的乌克兰文艺界人士受其感召,也纷纷加入乌克兰武装力量在前线作战。因为乌克兰在2015年之前实施的征兵制度,每个成年男性都要加入军队服役2年,所以很多人其实是受过专业军事训练的,正因为如此,自战争爆发以来,众多30-40岁的退役人员纷纷加入乌克兰武装力量,在前线各地作战,因此报道中看到乌克兰军人的年龄普遍比俄军的大很多。
尽管自俄乌冲突爆发以来,西方国家一直聚焦乌军抗战光环,对乌克兰军队表现出的顽强意志和爱国精神赞赏有加,但这些舆论光环背后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战争让他们的家庭支离破碎、爱侣阴阳两隔,这种伤痛几乎是毁灭性的。
今天的基辅是一个充满矛盾的城市,同时充斥着暴力与平静、希望与绝望、欢乐与失落。更加不和谐的是,马霍夫的葬礼是在5月9日举行的,这个日子在苏联和现代俄罗斯被称为“胜利日”,以纪念纳粹德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战败。
出于传统,乌克兰仍然纪念5月9日。然而,活动在纪念乌克兰发挥击败纳粹德国的关键作用的同时,也在不断提醒其国民和世界,眼下的战争仍在继续,何时结束仍是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