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青年志Youthology(ID:openyouthology001),编辑:小曾,头图来自:纪录片《真实生长》


在当下,主流教育正在生产一波又一波焦虑的年轻人。他们中即使是比较“成功”的,也经常会面临两种批评或自嘲:一方面,他们仍然很迷茫,不知道自己的旨趣以及和这个世界的关系;另一方面,他们在艰难地找到属于自己的独立思考和声音。许多主流教育出身的人在离开学校、进入社会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在这种迷茫和挣扎中摸索度过


随着北大附中王铮校长被免职,一种看似在培养着截然不同的学生的教育模式也再度引起了大众的关注。在北大附中定制帆布袋上,有这样一段话,“我们希望培养出个性鲜明、充满自信、敢于负责、具有思想力、领导力、创造力的杰出公民。他们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够热忱服务于社会,并在其中表现出对自然的尊重和对他人的关爱”。在北京十一学校等其他一些素质教育学校的校训中,我们常看到类似的关键词:独立思考、服务社会、公民意识


今年2月,纪录片《真实生长》在腾讯视频上线。这部纪录片从2012年开始拍摄,记录了三个亲历北京十一学校素质教育改革的孩子的故事。无论是从片中的十一学校,还是这几年实施素质教育改革的学校中,我们都能发现,培养学生独立思考、关怀社会、探索自我的能力往往贯穿于它们的课前、课堂以及课后。


今天,我们邀请到了《真实生长》纪录片的导演张琳和高中段创新教育项目“探月学院”的老师曹竹飞和我们一起聊了聊他们亲历的素质教育改革现场。这段对谈并非想要去做出有关素质教育成败是非的判断,而是想借此思考,是什么样的教育让“独立思考”、“关怀社会”成为可能?又是怎样的环境在扼杀这些品质?对于更广泛的社会群体、对于没有经历素质教育的大多数人,这些教育改革实践有什么意义?我们又能借鉴到什么?

《真实生长》截图,黄老师的文学课上
《真实生长》截图,黄老师的文学课上


竹飞:


我觉得这一点的逻辑其实和探月是一样的。在课堂上,我们会围绕学生,创造属于他们的教学情境。以数学课堂为例,我们高中会学到直角三角形的三角比、sin、cos这些知识,我会让学生知道,古代的人为什么想要去定义这个概念,你身边又有什么真实的问题需要靠这个解决。


我在探月逐渐摸索出一个信念,或许每个学科知识本身是不重要的。就像cos、sin,我自己作为数学老师在生活中也不会有太多时间用到它。但我相信,每个学科都会有一个内核、本质,对于数学来说,我会觉得这个内核就是人类对严谨的逻辑推导的一种纯粹的追求。


所以我会去创造一些情境,让学生感受到他们在课堂上是自由的,在自由地和人类最光辉、有趣的东西互动、接触,没有谁能逼着他们去学习一个被框定的东西。数学的世界是宽广的,可以任他遨游的,也有许多非常伟大的人也曾在其中遨游过。


lisa:


在一篇素质教育学校的报道中提到,在素质教育的学校里面,学生就像是主人,学生们能参与到校园事务方方面面的治理中去。能讲讲你们观察到的校园事务参与的实践吗?那些参与校园事务治理的学生们,他们比较关心的又是些什么议题呢?


张琳:


片中的十一学校会有“学生内阁”。它是学生自己创办的组织。学生内阁会收集学生们的意见向上反映,尝试做出一些改变。但我认为,参与学生内阁的学生在其中收获的并不仅仅是推动改变或自我做主。


在实践中,他们都在发现自己相关的议题,比如,学校里能不能使用手机?自习室应该怎么设置?这都是他们首先作为学生的身份有了切身感受才会去提起的议题。并且在收集民意的过程中,他们会发现大众的想法是复杂多变的,他们也会关注反调、不同的意见。这说明,“学生内阁”不止是几个人想完成我们自己的事儿。大家得学会怎么样跟更广泛的学生和更广泛的老师们去打交道,最终以实际行动推动改变落地。


竹飞:


刚刚张导说的时候,我听着很有画面感,这跟探月学院的共建会小组在做的事情、内涵也是一致的。在探月学院有“共建会”小组,大概由7~8名各个年级的学习者组成。他们会更频繁、更规律地进行议题的讨论与议事。他们关心的议题还蛮多的。


比如说,有一些学习者的饮食习惯不同,想吃素食。但是一开始,探月学院的食堂只有一个自助餐定价。有的学习者会认为,这对吃素食的同学是不公平的,应该开放一个素食定价的选择。所以我们现在已经有素食和全餐两个价位。


也会有一些学习者找到老师说,我们学校的保安、清洁阿姨的权益应该被关注。他们会说,我们的保安大哥他们在那里坐着的时候,他不能做点阅读、刷手机这些其它的事情吗?怎么定义保安是否失职?在他完成了自己任务的情况下,他是否也能做点其他的事情?对于清洁阿姨来讲,学生们会去观察清洁阿姨平常会出现在哪里。他们就会好奇,是不是有一些是清洁阿姨只想待在她们的清洁间里面?待在里面意味着什么?是因为这个社区和她们的融入感比较低吗?是因为我们都不跟她们打招呼,他们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局外人吗?他们会有很多这样的思考。


2. 怎么引导学生去探索自我、看见他人?


lisa:


在我读高中的时候,全部精力都是要用来准备高考。那时候,我去关心一些所谓的学习之外的事情,是很没有底气的。我能想到一整套的话语都与这个有关的,比如:你就专心读书,其他的事不用你操心;这些都与你无关,你就先把精力用在考试上。所以,我很好奇在倡导素质教育的学校里,会怎么引导孩子去看见他人、关怀社会?


电视剧《我在未来等你》截图<br>
电视剧《我在未来等你》截图


小曾:


在我当时的学校里会有一个比较奇怪的设置。每天上晚自习之前,我们会被强制看45分钟的新闻,由国外和国内新闻组成。从那时候起,就形成跟同学们去讨论时事的一个氛围。我们会喜欢上看连续性的新闻,比如日本福岛核电站泄漏事件。我们会很关注这个事情今天进展到怎么样,有什么变化。整个观看新闻的时间里,我们也不被允许做跟学习有关的事情


除此之外,我们当时的老师还鼓励我们去“逛”微博。那个时候微博还被称为“公民广场”。老师会教我们怎么去使用这些社交软件去关注、跟进社会当下的热点。我当时对性别有关的社会热点很感兴趣。我通过微博关注到了许多艾滋病患者,了解到了他们是怎么染病的,他们的生活状态如何。在这之后,我会跟老师去沟通我的困惑,询问我怎么帮助他们。老师会指导我去做志愿服务、调研之类的。


竹飞:


现在很多高中就像是把学生泡在了一个很窄的环境里面。大家愿意学习衡水模式的原因是,它创造出来的环境是非常稳定的,没有很多孔隙。衡水中学的时间表,精确到的不是5分、10分,而是3分、7分这种。它的时间管理就能精细到这种程度。


但就像刚刚小曾提到的,强调素质教育的学校可能会强制学生有45分钟或多少时间不能进行“狭义”的学习,这其实就是学校在给学生提供了一个更大的浸泡的环境,而不是只提供那一条固定的道路。这背后传递的是,学生不可能永远待在学校设定的环境里,迟早是要跟一个更大的、更复杂的、更真实的环境去互动的。


在探月学院,也有两门必修课,一个《系统思维》,一个《可持续发展》,这两门课都在鼓励学习者看到公共议题中真实存在的人。《可持续发展》广义的理解就是一个跨学科项目的课程,学习者要根据项目教练老师和他们关注的话题,去找到一个具体的研究问题。


另外一个课《系统思维》更强调学习者能看到不同的人是持有不同的观点的,引导他们思考如何更系统地认识世界的多元和复杂。授课老师会布置作业,让大家去采访不同类型的学习者、老师、清洁阿姨、保安,去了解他们生活中的挑战、亟待解决的问题。这样一个偏向社会学、人类学的训练,能让他们看到公共的议题,议题里的人真实的生活


张琳:


我觉得在新的教育模式下,每个学生都被当作人被看待,所以,孩子们也会把他们周围遇到人当人看,去看见他人。其实我在拍摄《真实生长》的过程中也会去反思我在受教育过程中,那些被物化和庸俗化的一些时刻。


比如说,小时候我妈妈送我去学钢琴。那种钢琴教育现在说它是精英教育也一点都不为过,因为学费很贵。但是,我学到最后发现,我受的音乐教育跟音乐也没有关系,跟我也没有关系。我在钢琴学习上很痛苦,因为老师不把我当人看。他会觉得,你来学这个东西目的性是很强的,就是要把这个曲子弹会,把技巧学会,然后去考级、考出成绩来。没有人会去关心通过音乐能够反映出来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小孩子,在那时我所受的这种从金钱来衡量的教育里面是完全不在乎的。


在《真实生长》这部片子中,我最认可的一个理念就是,这种教育会让孩子们首先去表达“我是谁”,而不是把他们当作一个要参加高考的、要靠高考来改变命运的学习工具对待。这就是在最低程度上的给予人、给予学生一种自由让他们去表达“我是谁”,或者说发掘“我“可能是谁、更愿意做什么。


很多人成家立业、离开学校多年都依然在思考这些问题。这些问题并不是说你不想让孩子们去想,让他们好好准备高考,孩子们就可以不想的。它一定会在人生中的某一阶段成为困扰他们最大的那个问题。现在有很多单一为了高考而去学习的孩子们,他们可能会用浪费掉一整个大学的时间来为高考这件事情去买单,这件事是很让人可惜的。


电影《死亡诗社》截图
电影《死亡诗社》截图


3. 素质教育和我们的社会是“脱节”的吗?


lisa:

经常能看到外界对于素质教育一个批评说,素质教育和社会的大环境是有某种“脱节”。但吊诡的是,只有在这种所谓脱节的环境中,孩子们才是真正和社会有某种链接的。不像我们以前,整个的高中都埋头苦学,我觉得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脱节,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在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处于什么位置。


竹飞:


说到“脱节”这个词,似乎很多人把教育想象成了一个非常工业的东西。在高中阶段,要排除一切干扰因素,只能读课内书,学和考试相关的东西。等去到了下一阶段,比如上大学,就是个小社会了。为了不跟社会脱节,在高中是“不要接触”,在大学可能就是“赶紧接触”。好像对于每个人来讲,都会有一个森严的社会时钟在那摆着。我们只有按照社会始终走才是不脱节的。


但事实上,我会觉得教育最大的本质是农业,它一定是真实生长出来的。我现在就越做老师越不喜欢“园丁”这个词,就好像我要拿着剪刀剪裁学生,修成我想要的样子,他们为什么不能旁逸斜出?为什么不可以长成一个他们想长的样子?这就是脱节吗?如果我们对多元有更多的包容,对不同的人生路径有更多的尊重,我们或许就不会觉得有一个被认定的、更高的、更主流的节


电视剧《三年A班》截图<br>
电视剧《三年A班》截图


小曾:


其实我从素质教育这种模式中走出来后,确实有过所谓的“脱节”的感受。当我高中毕业,去到大学,我会发现自己高中被鼓励去做的那些没有用的事、乱七八糟的事、不被受限制去做的事,在我大学反而做不了了。所谓的大学更宽容的那种环境,我并没有体会到。


我对于大学的很多期望,我期望能去大学实现我的理想,探索我感兴趣的事情,但通通都没有实现。我当时对大学特别失望。我妈妈也会经常说,我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她的意思是,我高中学去了一个那么好的学校,但我去了大学并没有做别人都在做的事,然后研究生又读了一个不是很主流的专业,毕业后出来也不好找工作。


记忆中我的高中有很多大神级的人物,他们当时已经优秀到超出我们正常的教育水平了。但去到大学后,这些大神并没有一直“风光”下去,并没有像我预期的那样成为一个很牛的人,但他们都做到了用一种平和的心态过生活。这种心态影响了我,让我意识到成功、有意义这种定义只能由我自己去下。


另外一件事也影响了我很久,就是在即将高考的时候,老师会把每个同学叫出去,尽可能地帮我们思考,除了高考这条路,哪一条路还能走。她会说,如果你很抗拒高考,老师可以帮你想办法,是不是可以出国?是不是通过什么其它的方式?这件事让我我一直有种感觉,我不是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好像总是有机会能找到其他路的。


所以,我一直没有向我的其他同学、主流的趋势去靠拢、做出改变,我还是折腾了很多没用的事情,也没有所谓的好好去规划自己的未来。这好像也是因为我高中接受的教育一直在给我一种包容性,它让我能够对自己未来变成什么样子更宽容了,哪怕我以后做了一个很“普通”的人,我也能够接受我自己,接受自己的“失败”。


lisa:


从2010年起,也就是12年前,我们开始关注整个教育的改革,但到了今天的节点,很多的事情并不是在前进,而是在后退的。在这样的环境下,再去看这种曾经最前沿的教育改革,对于我们而言有怎样的借鉴意义呢?它是不是一个泡泡、乌托邦一样的存在呢?


小曾:


我会联系到平时做的一些跟考研、考公相关的选题,在采访中,我会感受到一种“做题家”思维深深刻在了许多年轻人的脑袋里。当我问到我的受访者,为什么他们决定去考公、考研的时候。他们会说,没有为什么,就是想着先做了再说,现在也没有什么其他能做的。


但等他们真的考上之后,他们又会有一种失落感。我在想为什么会有这种失落感,是不是也是因为在大众受到的教育模式下,我们没有机会去认识到自己究竟是什么,想要什么。在高考和鸡娃的张力越来越明显的当下,素质教育变得更重要了。


张琳:


作为一个纪录片观察者,《真实生长》播出之后我收到了一些反馈。有一种声音很有意思,它会疑惑这种模式是不是凤毛麟角?是不是10年前很前沿,现在没有了?还是说我们想要呼唤它的回归吗?然而,真正熟悉教育的人会反映,终于有一个案例被看见了。其实,所谓的素养教育也好、前沿教育或者教育改革也好,它其实在很多地方都在发生着,只不过真的是很少会被看见。


我觉得当我们去讨论素质教育是否是乌托邦的时候其实模糊掉我们最想讨论的那些东西的,那就是:教育应该为我们的孩子准备什么?为他们的成长、今后的人生准备好什么?比如,在素质教育里,学生们能够被当作人看,他们被传授的不是知识,而是对知识的渴望和热爱,或者说终身学习的能力。


我们的片子特别重视的一个词叫内驱力。片中人物周子其可能在观众眼里看起来是个学霸,其实他也是那个时代被鸡娃模式培养起来的孩子。我们想要呈现给观众的就是,这样一个在十七八岁就已经异常优秀的孩子,他已经有一点点跑不动了。他在高考之前就已经想“躺平”了,他就觉得我差不多就可以了。


这个孩子跑不动了、他不想跑了,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情,尤其是对于一个已经有这样资质的孩子来说,这件事情特别可怕。他的故事就会让我们去反思,你鸡娃鸡到最后,全社会究竟得到了怎样的一个后果?可能对鸡娃的家庭来说,它的后果就是成本巨高,整个家庭的成员,包括孩子、包括家长,都付出了巨大的成本。那么,对整个社会来说,我们又收获了一批怎样的下一代呢?


电影《心灵捕手》截图<br>
电影《心灵捕手》截图


竹飞:


如果要说泡泡的话,我会觉得任何一个学校都非常难以避免成为一个泡泡。可能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我们以前生活的泡泡里面更多是应试、课内的学习。现在可能大家批判素质教育是打造了另外一种泡泡,泡泡里面许诺了一个素质教育的神话,好像接受这样的教育就能让学生更好地适应生活了、发现你自己了。


但我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任何一个学校或者任何一个教学行为,它都是被设计的。但是教育的意义是在于说,不管我设计了一个怎样的泡泡,这些在泡泡里面受教育的人,有一天他必然会离开泡泡,但他能够有勇气、有行动力的去面对泡泡外的更真实的世界。


在探讨教育的此刻,我真心希望大家都用一种温暖而坚定的力量去克服那些我们非常容易出现的二元对立的一些想法。包括,教育的成功或失败;成为普通或不普通的人;究竟是乌托邦还是现实;选择应试教育还是素质教育.....其实刚刚我们的聊天中已经说到很多的,素质教育并不是一个典型,也并不是一个榜样,而是很多教育者在中国这样一个情境下所做的,关于理想中教育的实践和探索。


如果我们真的是想要去变革,如果我们对它足够坚定,那么这样的实践和探索肯定不会是一蹴而就的,肯定会遇到很多挫折和挑战,也肯定需要我们时时刻刻回到那一个个充满着复杂情境的现实中去。


我们希望所有的人,包括我们一线的教育者,包括记录教育一线实践的我们的导演们、影视工作者们,以及我们的观众和听众朋友们,都能对教育有这样一种温暖和坚定的信任。让我们去抛掉那些二元对立的东西,或许我们的教育就更有可能生长出更多真实的东西。没有泡泡之外和泡泡之内,只有人在真实的情境中一直真实地生长着。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青年志Youthology(ID:openyouthology001),编辑:小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