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青年志Youthology(ID:openyouthology001),作者:青豆、阳少,头图来自电影《汉娜·阿伦特》
近年来,在媒体中掀起了一阵“大众哲学”的热潮,无论是谈及社会热点、亲密关系、人生追求,人们都在试图从哲学的理论之中寻找具有指导性作用的答案。尤其是在乱象丛生,不确定感加剧的今天,哲学似乎变成了一种精神的“镇定剂”,帮助我们阐释痛苦,抚慰迷茫。
然而,面对生活的焦虑,哲学能带给我们直接的答案吗?这种“索求答案”的心态是否是对于哲学的误用?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哲学才能与我们的生活之间发生真正的共振,我们又该怎样从哲学中挖掘富有创造性的思考?
携带以上的好奇与疑问,问题青年主播阳少与学者祁涛,结合生活中多种与哲学相关的现象进行了一次深入的对话。
本期问题青年:祁涛,柏拉图什么PlatForNothing主播,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副教授;阳少,青年志编辑
一、当下的哲学教育存在什么问题?
阳少:现在很多文科生或者内容工作者在面对如今复杂的信息世界,审视自身的经验时,往往会处于一种失语的状态。在这种失语状态下,我们总是习惯于借用他人的观点或话术来进行表达。例如近几年韩炳哲的《倦怠社会》一书十分火热,当人们面对一些当下的社会现象时,常常会引用书中的话语去进行阐释。祁涛老师是如何看待这样一种“挪用”或“借用”的现状?
祁涛:刚才你描述的这种现状,包括现在很多文科生在写作时,好像总是会去引用别人的观点或主义,传递自己想要表达的思想。这不仅是让自己变成了其他人思想的跑马场,更是让自己成为了其他人思想的注脚,我们在这其中丧失的,是成为一个自己思想的书写者的能力。
这让我联想到,其实当下的整个哲学教育都是失败的。因为当我们聊到哲学,总会习惯性地问到:哲学可以带给我们什么?是不是可以带给我们一些智慧和启迪?获得这些智慧和启迪之后,我们又可以去做些什么?这种对于哲学的想象,在我看来就意味着一场注定的失败,因为在这种语境中,哲学就变成了一种意识形态的功能。意识形态才会需要去传递一种观念,让其他人在接受这种观念之后,按照观念去行事。
这种意识形态在我们的脑海里有时会变成一种占据统治地位的声音,把我们笼罩其中。现在我们提倡每个人都应该学会独立思考,然而在独立思考的背后,你不过是去选择某种令自己认同或满意的意识形态,再自以为那是你自己产生的想法。
所以在今天,重读康德《什么是启蒙?》这篇文章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康德在文章中提到,如果我们去听信一位医生或一位专业人士的建议,我们算不算是信奉了科学?算不算是已经处于启蒙的阶段之中?康德的回答是否定的,因为我们依然信奉的是一个权威,信奉的是权威的专业知识,依然是理性的私下运用。这个例子放到文化、政治、经济等更广阔的领域来说,也同样如此。所以康德认为,人们依然处于一种蒙昧的状态,处于对知识的迷信中,但人们应该有勇气公开运用自己的理智,去多问一些为什么。
就像今天,我们一直以为自己身处在一个自由、科学的时代,然而康德说其实我们仍处于一个尚未被完全启蒙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中依然存在很多蒙昧和危险。回放到现在的文科生身上,当文科生只是一个思想的搬运工,不再是一个真正的生产者,这就恰恰证明了文科生的虚弱。这也是为什么当我们面对一个问题,输出许多想法之后,反而会带来一种被消耗后的虚弱甚至是内心的空虚,这正好映衬了我们自身是缺乏主张的,如果找不到那张可以代替自己说话的嘴,似乎就没有办法对事物进行回应了。这是一种非常糟糕的状态。
二、如何挖掘自身思想的原创性?
阳少:现在我们看到的写作者大概可以被分为两类,一类是相对原生经验化的,比如余秀华或范雨素,她们的写作经验和写作内容是基于自身的个体经验得来,尚未被纳入体系之中;还有一类是总在和理论打交道,比如学院体系里的老师和学生,他们的写作是很难跳出理论的,久而久之可能会形成“离开了理论”就不会说话的惯性。我很好奇您在教授学生时,是如何让他们在哲学领域去挖掘自身的原创性,或者说不要被这套固定的体系所包裹?
祁涛:在你的描述中提到的两类人,第一类是将自己放在知识结构之外的人,他可能会直面自己的生命状态,直接书写自己源于生活的内心感受,并将其生成文学作品。第二类可能是一些高校的学生和老师,我们把他们看作知识的生产者,然而作为知识生产者,可能就会不可避免地运用到某些已有的知识话语去进行理论研究,因为理论研究需要具有一定的专业规范。
在上一个问题的回答中我提到我们应该成为自身思想的书写者,但这并不是说我们要去推翻整个知识结构或学术的话语体系,因为这反而会带来一种反智主义。其实我更想表达的是,我们每个人通过学习产生的观点都是具有原创性的,因为你学到的知识会在你的脑海中进行特定的重组,它一定会带有你自己的私人印记。即使每个人学习的知识内容都是相同的,但当知识与你自己的个性特点、社会经验进行结合时,最后联想和深发出来的东西会是完全不一样的。
文科学习的重要性当然不是去运用一个统一的观点,比如谁讲述的福柯是最专业的,谁对福柯的理解是最深入的,最重要的是当福柯的思想落到你身上之后,它产生了怎样的思考与变化,你会带着福柯的思想去思考什么样的问题。每一个文科生,他的研究和思考创造性的来源,就在于如何能够将你学来的知识体系与自己的生活经验之间,进行个性化的结合。
我们并不是要去模仿某位思想界的楷模,或者活成某一位榜样,而是应该学会如何做好我自己,这其实是一件比较难的事情。今天很多年轻人会处于困境的原因,是他一方面在寻找榜样,另一方面他又做不成一个榜样。在这个过程中就常常会出现一些自欺欺人的状况,因为一直在模仿别人,反而掩盖了成为自己的途径。
我想到尼采在《不合时宜的沉思》中,就谈论到关于文化可塑力的问题。他说一个民族注定会受到许多外来民族文化的影响,但关键在于我们如何面对和处理这些外来文化。比如希腊在受到埃及等文明的影响时,就能通过文化的可塑力,将这些外来文化与自身的文化之间进行结合。这些文化不再被视为外在的,而是将其视作能与民族的内在生命进行有机融合的一部分。这是文明能够保持活力的一个重要因素。这个道理放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也是同样的,我们都会通过读书习得知识,但是在我们习得这些知识之后如何对其进行再造重塑,才是创造力真正的来源。
三、怎样看待“大众哲学”热?
阳少:现在在各种媒介上产出与哲学相关内容的人,他们往往未必具有专业的哲学学科背景,包括这些与哲学相关的内容,很多不是以哲学的形象独立存在的,而是要去和别的学科或者别的症候之间产生联系,比如现在有很多人试图用哲学去解释亲密关系、原生家庭或者是一些社会现象。您是如何看待这种哲学大众化的现象,会不会担心这其中存在着对哲学的庸俗化理解?
祁涛:之前和一位出版社的前辈聊过“大众哲学”这个话题,她也想出版一些受年轻人欢迎的书籍,好奇年轻人到底想看什么。我跟她交流时说,其实或许可以换个思路,如果总是找一些“老人”写的内容给年轻人看,年轻人往往是不愿意看的。这其中不仅存在代沟,包括每代人整个话语体系和兴趣点之间都存在很大的差别。我觉得更重要的是让年轻人作为作者去书写,因为年轻人愿意看年轻人写的内容,也更愿意和年轻人聊天。
哲学大众化也应该打破专业老师的垄断,虽然传播的过程也需要他们的介入,但不能仅让专业的教授和老师作为哲学大众化的重要传播点。因为如果老师只愿意呆在象牙塔里,在自己的小圈子内相互往来,而不愿意和大众接触,这就不是哲学大众化的最佳途径。
现在有很多年轻人会在内容平台上用新的媒介来传播哲学,比如有些人会将哲学和电影相结合,在讲解电影的过程中输出自己的观点。这些观点并不一定是最对的或者最好的,但是他能将自己的分析和视角通过视频的方式传递出去,我认为这是一种非常好的状态。
我们可以把哲学大众化想象成一种多出口、多媒介、多形式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才能看到散落在各处的哲学讨论,而不是将每一个领域进行强硬的区分:那个领域是艺术,那个领域是经济,这个领域才是哲学。所以哲学大众化的重点,不是把大学中的学科分类再度带到大众中来,而是大众以自己的方式去阐述什么是哲学。
或许当下的哲学大众化还没有进入到完全成熟的模式中,但坚持这种模式,我们才有可能出现更加多元的选择。如果哲学只能以一种哲学知识的形态进行传递,哲学基本就已经死了,但如果哲学能够与各种各样的载体进行对接,并从中展现出各种形态的哲学,这才能够打破那种单一的哲学形象。
四、哲学赋予我们直面真实的勇气
阳少:但现在的一些大众哲学内容,似乎无法为我们提供全新的想象力,甚至可能会巩固本身就存在的偏见。比如恋爱哲学课,人们从中收获的,是更加擅于用理论去武装自己,而越来越惧怕“爱”这件事本身。
哲学的作用变成了帮助人们规避陷阱,学会自洽,但也使得人们难以放下身段进入到真实的体验之中。所以我们想从哲学中获取““治愈”、“自洽”和“通透”的效果,这种期待本身是不是就存在问题?您在“柏拉图什么”的往期节目里,也提到过“哲学不是面对生活焦虑的解药,甚至可能是毒药”,关于这点您是否可以再展开描述一下呢?
祁涛:大家可能会认为学哲学的人或许很有智慧,能够讲述很多道理,但有时候我会觉得即使明白了很多道理,当你面对生活中真实出现的事件时,依然会再度感受到沉默。因为道理本身并不能一劳永逸地帮助你解决问题,它只能在所谓理性的层面,帮你厘清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发生。而人依然是会受到情绪感染的综合体,我们没有办法百分百按照道理或理性持续我们的生活。
所以我们要如何去安顿情感,在今天同样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我们不能指望想通一个道理之后,就能通过这个道理解决实际的问题,我们应该还是要去尊重生活本身,尊重生活当中每一个人的很多不同面相。
比如联系到最近的MU5735坠机事件,当巨大的灾难和伤痛摆在我们面前,我们会发现即使分析完其中存在的道理,但我们也并不能消化灾难本身。就像阿多诺所讲的“在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我们在用理论去分析灾难时,也包含了这样一种罪恶感,所以有时候沉默反而是一种最具道德感的行为。我觉得这也反映出了哲学的边界所在。
我认为哲学的用处不在于消化痛苦或者直接为我们带来幸福,而在于让我们不要做一个傻瓜,能够清醒地去感受痛苦或快乐,理解这些情绪的来源,然后再携带这些思考,继续去面对未来的生活。所以哲学更像是一个生活的同行者,但它始终还是在指向未知的角度。
这也是为什么我会觉得,不管时代如何变化,我们要站在青年人的这一边,因为他们身上所包含的可能性就是我们的希望所在。我一直很喜欢哈利波特的故事,它也是在传递这样一个情节:那些岁数很小的孩子敢于去对抗成人世界,并且最终取得了胜利。孩子们能获取胜利的原因,依靠的是勇气不是智慧,有了勇气才有了对抗的开始。康德也说过,我们应该有勇气去公开运用自己的理性,这句话的重点也是在于要有勇气。而青年人是始终有勇气的,这是非常可贵的特质。
阳少:您刚才提到关于哲学的作用,我理解是一种“直面痛苦”的能力。在过去的一段时间内,我们多少感受到了“坠机”带来的难以名状的痛苦。然而我看到网上一些人会用“快快回来做核酸”,又或者是“他们只是去了平行宇宙”这样的说辞来规避痛苦,但我觉得这种低幼的说法本身才是对生命的漠视。我不知道您是如何看待这种现象的?它是否意味着一种“逃避”?我也想从这个现象延伸到哲学与勇气之间的关系,哲学是如何帮助我们去激发直面痛苦的勇气的?
祁涛:我觉得很多人用一些轻飘飘的话语去打发痛苦,让痛苦变得不再那么沉重,这其实也是一种缺乏勇气的表现。因为如果去细细体味这种痛苦,或许就会感受到巨大的压力与窒息感,为了逃避这些沉重的感受,选择用轻飘飘的话语去回应就变成了一种对于痛苦的“粉饰”。
而哲学的一个好处就在于它告诉你这个世界是存在事实的,也是存在真理的,无论事实和真理是怎样血淋淋,你要有勇气去面对它们,而不是进入一种自我欺骗的状态。就像鲁迅说的那样,要去直面惨淡的人生,无论前面是黑暗也好光明也好,总之我们还是愿意走下去。托尔金笔下的指环王,也是通过霍比特人这样的一个小人物去改变了世界,他是一个反英雄的英雄。为什么这个小人物可以做到那些英雄做不到的事情?是因为他们不得不做这些事,在被迫推上舞台以后,对于小人物而言,他们能够获得的唯一支撑就是他们的勇气和信念,所以在这些小人物身上更加闪耀着人性的光辉。
所以哲学在这个层面上它具有人性的维度,我们当然不是在把哲学浪漫化,人性的维度就是要去激发智慧中存在的勇气,只有当智慧和勇气结合在一起,我们才会觉得哲学和我们的生命之间是存在内在联系的。就像现在这个年代其实并不缺少聪明人,缺少的恰恰是像堂吉诃德一般的人,即使被别人视作傻瓜,也愿意继续和风车搏斗。或许在我们的眼光看来,风车并不是充满威胁性的巨人,然而一旦风车变成巨人的时候,这个世界就特别需要堂吉诃德的存在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青年志Youthology(ID:openyouthology001),作者:青豆、阳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