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IE别的 (ID:biede_),作者:zqq,编辑:madi,头图来源:电影《入殓师》
四喜的个人简介里写着“ 95 后殡葬服务从业者”,看过电影《入殓师》的或许会跟随日本文化的叫法,把这个职业称为“入殓师”。但在四喜生活的北方城市,殡葬服务目前并没有按照流程进行详细的职业划分,“什么都要做,一人多角”,也就是俗称的“一条龙”。
从业以来,她接触的家庭大约 3000 个。告别看得多了,她在自己置顶的那篇笔记里写,“活着本来就很多事儿”“哪有什么绝对的岁月静好?全都是相对论罢了。”她如今有个自己的小家庭,小孩 3 岁了,听话又懂事,每次她出门都会对她说,“妈妈你又去工作了”“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妈妈你工作去吧,我不哭”。身边有人逗他,问他知道妈妈是干什么工作的吗?他爽利地回答,我妈妈是照顾死人的。
以下是四喜的自述。
1. 入老本行
我是 2013 年上的大学,那个时候大学里的殡葬专业特别少,几乎都是边远地区的学校,而且也不是很成熟。因为我是艺术生,最后就选择了设计专业,去了北京。毕业之后也在北京“北漂”了小半年,其实就是做设计师,“搬砖”。那时候我在大兴,特别想家,然后可能因为空气或者环境问题,脸又过敏得特别严重。我妈最后说,你别干了快回来吧,费劲巴拉挣那点钱还不够瞧这脸的。所以我就回来了。
我家里就是做这行(殡葬服务)的,原本我妈不想让我再入这行了,但回到家、结完婚之后,想来想去不知道要干什么,索性就还是干了老本行。这行从业者还是老一辈,像我这个年纪的很少。
小的时候,家里面茶余饭后就老会谈论这家怎么着,那家怎么着,这个人是怎么死的,那个人又是怎么死的,就像听故事一样,我那会儿就觉得挺稀奇的。但因为我妈从来都不让我去干这些事儿,她觉得你一个小女孩儿不能干这个,我一直没实操过,但我并不害怕。
说起来,是我嫂子带我正式入行。当时正好我大学放假,她忙不过来,就带了我几天,让我给帮帮忙。天津这边,婚丧嫁娶每个村的习俗都不一样,我现在入行六年,熟悉了天津这里大部分习俗。不管你是哪个村的,跟我交待明白,全都能按照你说的形式操作。跟父母辈儿比起来,现在的习俗仪式没有什么大变化,只是没那么繁琐了,逐渐在简化。
我可以简单说一下我们这边的流程。假如一个人是在家正常死亡,他们(家里人)就会给我们打电话。一般情况下自然死亡家里是有准备的,衣服肯定都准备好了,我们就直接过去,让子女象征性地擦一下脸,剩下的都是我们来给(逝者)擦擦洗洗。完了之后,一般是两个人一起给(逝者)穿衣服,随后用车拉到殡仪馆。
之后就是入守灵厅,我们这里会用冰棺放三天。一般我们会先领着孝子(一般为长子)去叫道(当地认为,人死后是看不见的,所以需要让子女敲门框,大声嚷出来,希望逝者一路顺风,平平安安地走),完了回来就一边给子女发孝,一边告诉他们灵堂里面需要准备什么,比如插花篮、写挽联,这样节省时间。
子女办完死亡证明回来后,我们会领着他们去挑选寿盒,也就是骨灰盒,骨灰盒一般要在第二天下午之前放进棺材边,我们这边叫“进材”,过程中会有亲朋好友来吊唁。第二天下午所有人都要到场,完成封棺、摆桌、辞灵等一系列流程。封棺就是把冰棺打开,领着女儿或者是儿媳给逝者“开眼光”,让家属好好地看逝者一眼,类似于瞻仰仪容与遗体告别。摆桌一般情况下是由闺女或侄女摆一桌供品,然后带大家行个礼、磕个头。一般这里会休息 40 分钟左右,然后是对逝者的最后一个礼仪,我们引导戴孝的亲友,从长辈开始依次给逝者行礼。
之后还会有一些其他的步骤。到了第三天流程末尾,我们会把逝者抬上灵车,拉到火葬场。到火葬场之后,相关的工作人员会带着家属去选炉,火葬场分低炉和高炉,炉的高低就是价格的高低。低炉烧出来的灰比较粗糙,然后需要人工把骨灰勾出来;高炉的话有个推拉板,逝者躺着推进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烧出来还是什么样子,骨灰会像粉末一样细腻。
这个行业的工作时间不定,得时刻准备好。工作强度上,忙的时候忙死,闲的时候闲死。比如现在就闲得要死,因为疫情,我们这边的规定是“不让办事儿”,不让聚集。除非是车祸需要尸检,需要走法律程序的,所有的人都不可以在我们这儿(殡仪馆)冷冻。都是要求直接拉到火葬场,办完死亡证明后就给火化了。自从新冠以来,疫情最松的时候火葬场那边也只能进去 25 个人,现在有时家属也不让进去了,她们只能在门口哭。
2. 消失的母亲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逝者)是一个很年轻的产后脑出血的小姑娘,二十一二岁结婚,之后不久就有了孩子,她跟对象感情特别好,她对象还有一个双胞胎兄弟。
当时这女孩是剖腹产,也是因为疫情,医院陪护有限制。本来说让她妈妈去医院照顾,但她妈妈突然把胳膊给摔折了,最后是她 70 多岁的婆婆去盯着伺候的。剖腹产住院需要 5 天,她总喊脑袋疼,她婆婆就觉得,自己生了三个孩子都没事,脑袋疼会不会只是因为受风了,或者是因为打麻药有点伤着神经,最后也没太在意。
到第五天出院时,连大夫也没太在意。她到家之后那天晚上,开始说自己特别热,一直冒汗,到后来就开始满嘴说胡话,她对象就赶紧送去医院了。到医院之后,因为她低烧,医院不敢办理手续,先把她搁到了发热门诊等核酸结果,折腾了几个小时核酸结果显示阴性,这时才进了急诊,医生一检查就说不对,让赶紧转院,转到天津市里的医院去,但是半路上姑娘就已经不行了。家里不放弃治疗,到了市里医院抢救了两天两宿,大夫告诉他们说,真没戏了,拔了呼吸机人就完了,救不回来了。
女孩走了之后,我们给她穿衣服。她特别瘦,长得白白净净,因为刚生完孩子,身上的浮肿还没消。入棺的时候,她对象就像疯了一样,三个老爷们都拉不住他。走得太突然太快了,没有人能接受,连我都不敢相信。因为她岁数小,没有那么多事,也没来那么多人,第二天早晨我坐在那儿时,她的大姑姐跟我聊天,给我看照片,她说你看,这就是我侄儿,刚八天。
可能有的人没结婚没当妈,不知道那种心情,当时我眼泪控制不住,像大水球一样一直掉,我又不想让人家看见我哭。之前我从来就没在灵堂里哭过,我觉得这样太不专业了。我跑出去平复心情,但是只要我进去坐在座位上,往边上一转头,看见她的照片,还是控制不住会流泪,最后只能又出去缓一缓。几乎那一天我都是这样过来的。
那个时候我们家孩子刚断奶,那时我心里想,姑姑伯伯始终是亲戚,不是亲人,孩子爸爸刚 30 岁,肯定还会再娶,再娶了之后,肯定还会再有生小孩。这个孩子以后会怎么样呢?出生 8 天就没有了妈妈,不幸中的万幸可能是出生后,至少吃过妈妈的母乳了。对一个母亲来说,这算是所有遗憾里面的一丁点儿无憾。
后来有一次,我带着我们家孩子去游乐场玩,正好碰见去世姑娘的小叔子,我问起姑娘的孩子,他说,“孩子咱妈看着呢。”意思是孩子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了。那是我唯一一次因为工作哭。
我想起来还有一个女孩,从陕西嫁到我们这边的农村,女孩应该是二十三四岁,比她丈夫大三岁,是因为网恋跑到这儿来的。两人结婚后不久,生了一个男孩。那时差不多 10 月中下旬,因为跟对象拌嘴,她光着脚跑出去了,她对象骑着电动车都没追上。女孩直接跳了河,第二天下午 4 点多才漂上来,那时候她儿子刚一周多点。
她公公来买寿衣的时候念叨这件事,说真是奇怪了,怀孕没生孩子之前,明明是个挺好挺温柔的小女孩,生完之后就特别暴躁,让人去给她拿个碗,拿慢了都要跟人打架。我说,她这是产后抑郁,您知道吗?老人说不知道,我们农村人不懂这些。
很难说清楚感受,她们都走得太年轻了。
3. “死”在当下
可能有一个违反直觉的事情是,我现在服务的很多逝者年纪并不大。若要总结一下,我觉得意外去世的青壮年在变多,自杀的人也在变多。尤其像四十郎当岁,身体好得跟牛犊子似的,还天天健身的那种人,他反而一到乍冷的时候最容易出问题,而且死的岁数一般就是 40 至 60 岁之间。
我们总在说,服务逝者的同时更多是和生者打交道,最后你看到的都是人和人的各种故事。之前遇到一个车祸去世的中年男人,晚上拉完菜回家,超车的时候小货车撞上大车,当时人已经撞散架了,在救护车里还下意识地坐起来想说话。坐肯定没法坐起来,人已经撞懵了,讲什么也听不清,应该是还惦记着家里卖菜的事情。到医院没过多久人就走了,很难想象之后家里的妻小要如何继续生活。他的妻子后来在殡仪馆里嚎啕大哭,声音传遍整个停尸房。
我也碰到过交通事故去世的外卖小哥,也是年纪很小,外地人。肇事者借了别人的车,在无证驾驶的途中撞死了他,整个事故涉及三方,肇事司机不是车主,过程估计挺磨人的,暂时也不知道处理结果。我只记得他父亲是个地道的庄稼汉,从外地赶来,坐在凉亭里颤颤巍巍地哭,指甲缝里还带着淤泥。听说逝者家里有 3 个孩子,为了生计外出打工,没想到把命丢在了他乡。
仪式上也可以看到各个家庭对死的反应:有一部分人特别理智,我都觉得他家有人去世;大部分的人还是处于懵的状态。偶尔也会遇到家属特别刺儿爱找事的,总之什么样的人都会遇到。我们殡仪馆一共有 8 个告别厅,最高纪录一天里同时有 7 个厅在办事。有的时候我一个人要同时盯两三家,特别累,而且你既然应了人家,就不能出岔子。因为都是本地的,流程都一样,但这三家同时要干什么,你的脑子得飞速运转。
我一直觉得我的工作是有意义的,是能帮到人的。刚开始和我丈夫在一起时,婆家也会有意见,他们觉得阴气太重了,不想让我去干,可是我就觉得,这个是我自己的事儿,我没有必要去迁就,我就干我的。
我只要不忙,我就会在小红书更新一点东西。主要是抱着一种分享的心态,让网友们看看,当你觉得生活无助的时候要一了百了的时候,你看看有多少人想活活不了。
干这行会对生活有什么影响吗?当然会有,因为中国人总归是忌讳的。其实我觉得还好,对我来说,人家生孩子的寿宴,结婚的婚房,我会很自觉地缺席。关系特别好的,我可能去饭店吃个席,但是普通亲朋好友结婚生子,我肯定不会到场。
这也没什么,把份子钱给了也是一种参与,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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