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上海市民生活指南 (ID:SHerLife),作者:韩小妮,出品:陈不好玩,头图来自:《海上花》


紧随《爱情神话》之后,向来偏爱用沪语演绎影片的导演程耳也即将带来新作《无名》。曝光的首支预告片里,王一博飚了一句经典“沪骂”。有人说“上海话很正宗,这剧情我爱了。”也有人吐槽,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话里,还没有这个表达。


且不论谁说得有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当你讲上海话的时候,透露出的信息量是巨大的。你一开口,就“暴露”了自己。



既然说到沪语片,上海人很难不联想到90年代的一部“神剧”——《孽债》。


上世纪90年代播出的上海电视剧《孽债》,采用了沪语对白
上世纪90年代播出的上海电视剧《孽债》,采用了沪语对白


这部沪语电视剧里有个很有意思的设置:虽然剧中的上海人讲的都是上海话,但是,竟然可以把上海话讲出各种腔调来:


通晓六七种方言的滑稽戏演员吴媚媚扮演俞乐吟的妈妈,讲的老上海话略带浦东口音;


而梁曼诚家的邻居剧情交待是浦东阿婆,在语调上又跟俞家老太太有所不同;


梅云清的爸爸讲起话来像是在唱苏州评弹;


他的亲家、沈若尘的爸爸讲上海话时则带有宁绍口音;


俞乐吟的婆婆抱着哈巴狗搓麻将时,隐约能听到讲了句苏北话;


老一辈里,只有卢家伯伯讲的是我们印象中“标准”的上海话。


每次这些老戏骨一出场,B站的弹幕就特别活跃。大家都在猜,他们讲的是什么“流派”的上海话。


B站网友们用弹幕讨论吴媚媚扮演的俞家姆妈说的是什么口音的上海话
B站网友们用弹幕讨论吴媚媚扮演的俞家姆妈说的是什么口音的上海话


剧中的这些人物是上海的第一二代移民,他们带口音的上海话透露出这样一个信息:他们的祖籍在哪里。


上海开埠以后,渐渐成为典型的移民大城市。到1946~1948年间,根据《上海年鉴》的记录,上海人口51%为江苏省籍,38%为浙江省籍,剩下的11%为本地人和其他省籍人。(注:当时的上海本地籍仅包括上海直辖市范围,不包括松江、青浦、嘉定、崇明,以及南汇和川沙的大部分地区等。)


另一项1950年的统计显示,上海原籍外地的人口占85%。江苏省籍以苏州、无锡、常州地区为主,也有不少苏北人,浙江省籍以宁波为主。这些数据和电视剧《孽债》的人物设置基本是吻合的。



从另一个角度看,《孽债》里的老戏骨开口讲上海话时还透露出第二个信息,那就是上海话从何而来。


1853年,英国人艾约瑟(Joseph Edkins)在上海出版了近代第一部上海方言语法书 ——《上海方言口语语法》 (A Grammar of Colloquial Chinese as Exhibited in the Shanghai Dialect)


艾约瑟的这本上海方言语法书,前些年出版了中译本
艾约瑟的这本上海方言语法书,前些年出版了中译本


在书里,他最早系统地记录了上海话:“黄浦水大来野”,“买拉个米担(拿)来拨是(给了)穷人”。


这些上海话念起来很像现在的松江话,因为那时的上海属松江府。事实上,元代松江府建立后的权威方言松江话,正是如今上海话的最大来源。


不过从1843年上海开埠至今,上海话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其中给它带来影响最大的是各地移民。


一方面,这些移民来到上海,都要用上海话交流,上海话的基本词汇、语法和声调因而扩大了范围和影响。另一方面,各地移民的方言或多或少淡化了上海话的特征。


根据1950年的统计,上海排名前五位的移民依次来自江苏、浙江、广东、安徽、山东。但是,各地移民方言对上海话的渗透力是不一样的,这与经济实力、文化竞争力、方言是否相近等因素有关 。


对现代上海话形成影响力最强的,是以苏州话为代表的苏南吴语和以宁波话为代表的浙北吴语。


晚清时期,苏州是吴地的中心城市 ,有很高的经济文化地位,苏州评弹曾风靡上海滩。


凭借强劲的文化竞争力,苏州话渗入上海话中,带偏了上海的口音,同时贡献了“一半、标致、吃家生、跌跟头、一只顶”等语汇。或许这也是为什么苏州人刘嘉玲在电影《海上花》里成了说上海话比较好的演员之一。


侯孝贤的这部电影大部分对白是上海话/电影《海上花》剧照
侯孝贤的这部电影大部分对白是上海话/电影《海上花》剧照


宁波人善于经商,宁波话凭借宁波移民强劲的经济竞争力也影响了上海话。比如上海话现在最常用的“阿拉”就来自宁波话。


相比之下,上海的移民虽然也有不少苏北人和山东人,但因为他们大多从事体力劳动,所使用的北方话与吴语差别也比较大,所以对现代上海话的形成几乎不起作用。


在滑稽戏里,苏北人多是“气氛担当”的角色,使得“乖乖弄地冬”、“小把戏”这样的表达脍炙人口。而山东话则带来了“大饼”、“饺子”等个别词语。


姚慕双、周柏春的滑稽戏《十三个人搓麻将》,表现了上海各地移民的南腔北调
姚慕双、周柏春的滑稽戏《十三个人搓麻将》,表现了上海各地移民的南腔北调


类似地,虽然广东移民在上海的经济、文化上颇有地位,但因为方言系统相差实在太大,仅贡献了“鱼生粥”等少数吃货用词。我们采访过的上海广东移民,在外跟人讲上海话,但在家里却讲广东话。(说来你不信,讲广东话的上海人这么多……)


张曼玉主演的电影《阮玲玉》里也有类似的情节。


张曼玉主演的电影《阮玲玉》中,既有上海话也有广东话
张曼玉主演的电影《阮玲玉》中,既有上海话也有广东话


因为上海名伶阮玲玉祖籍广东中山,她的丈夫张达民、情人唐季珊、导演蔡楚生祖籍也都是广东。


在与移民的交流和融合下,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城区里的上海话无论在语音和语汇上都取得了长足的发展,从而与郊外的老上海话拉开了差距。


于是,人们公认前者为正宗的上海话,而把四周乡镇上仍然缓慢变化的老上海话按地名称之“江湾话”“梅陇话”“三林塘话”等,或统称为“上海本地老闲话”。


最近视频号上有个讲“本地闲话”的“浦东西瓜小阿弟”蹿红,听了就知道“上海话”和“本地话”现在的分野有多大了。



《孽债》里老一辈讲的上海话南腔北调,但到了他们的下一代,沈若尘、梅云清、梁曼诚等人的口音已经趋同。


因为归根结底,只有一种上海话。语言就好比是一个熔炉。上海话吸收了来自各地的成分,最后养成了上海的地方语言。


不过,如果从时间的维度来说,有新上海话和老上海话之分。


同样是程耳的沪语电影作品《罗曼蒂克消亡史》,有人说:“至少有三代上海话在古今大战,听得让人出戏。”


闫妮扮演的王妈将“徐家汇”的“徐”发音为“xi”/电影《罗曼蒂克消亡史》截图
闫妮扮演的王妈将“徐家汇”的“徐”发音为“xi”/电影《罗曼蒂克消亡史》截图


可以说,当你开口讲上海话时,还透露了一个信息,那就是你的年龄,或者说习得上海话的年代。


上海话一直行走在不断变化的路途上,在每个年代都留下了当时的印记。这种印记可以是尖团音,也可以是语音语调、用词等微妙的变化。


有人这样分析《罗曼蒂克消亡史》里上海话的“古今大战”:


片中旁白与对话以新派上海话为主,如徐家汇的“徐”读作xi,既不是老派的si(s读浊音),又不是新新派的xu;使用了不少老派的词汇,如“邪气”;有意无意间又掺入了一些新新派的词汇,如“情绪”。

建筑大师贝聿铭在接受《可凡倾听》访问时说的是上海话
建筑大师贝聿铭在接受《可凡倾听》访问时说的是上海话


谈起对苏州博物馆的构思,他说:“粉墙交关要紧。”这个“交关”是典型的老一辈上海人用词。


1961年离开上海到香港的演员郑佩佩说起童年时住的武康路淮海路,用的词是“福开森路霞(yā)飞路”,以及自己“顶欢喜”吃粢饭糕。


郑佩佩在接受《可凡倾听》访问时,讲一口老上海话
郑佩佩在接受《可凡倾听》访问时,讲一口老上海话


当然,这条“信息定律”也有例外。我们团队的一位小姐姐年纪轻轻,但是刚学上海话时却有明显的尖团音。因为,她的上海话是跟年龄80+的上海老伯伯学的……


至于今年春晚相声节目里姜昆讲的那句上海话“长衫”,上海人听了都是一沰汗。只能说透露出的信息是……姜昆老师讲上海话确实没有什么天赋。 


有时候,即使是一代人,讲的上海话也会有新旧之差。


宋庆龄和宋美龄姐妹俩年龄仅相差4岁。宋庆龄的上海话带有一些浦东川沙口音,而宋美龄的上海话则是市区口音,更加时髦一些。


也许就像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陶寰所说的,上海话有点像“女孩子的衣柜”,里面有不同场合所穿的不同衣服。你总会选择自己觉得最适合、最时髦的那件穿出来。


语言的变化就是不断挑选适合自己衣服的过程。而到了一定的年纪,衣橱里的衣服就不再更新。因为,你已经找到了适合自己的风格。


参考资料

1. 陶寰,《保护断裂的上海话》,东方早报,2011年03月03日。

2. 沈轶伦,《无移民 不上海》,解放日报,2020年01月18日。

3. 钱乃荣,《外来人口增加会否导致上海话式微》,解放日报,2018年06月19日。

4. 钱乃荣,《百年沧桑话沪语》,新民晚报,1990年02月09日。

5. 海客,《上海话从何而来?》,文汇报,1991年07月10日。

6. 游汝杰,《“上海闲话”“本地闲话”差别在哪里》,解放日报,2018年10月17日。

7. 陈斌,《新派上海话》,文汇报,2017年04月01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上海市民生活指南 (ID:SHerLife),作者:韩小妮,图片编辑:二黑,感谢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陶寰为本文提供学术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