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航MU5735牵动各方关切,但此时此刻,机上乘客家属正经历怎样的心理过程,他们最需要怎样的关心和帮助?同为事故航班家属的亲历者也许更有发言权。
今天是MU5735失事的第四天,也是MH370宣布在南印度洋终结的八周年,我们来听听马航家属有什么话,想对东航家属说。
3月22日,东航MU5735失事的第二天,姜辉在微博上发了“马航MH370家属对东航MU5735乘客家属要说的话”:“我们能够感同身受你们的悲伤和痛苦,也知道会随之而来需要面对的艰难和需求……如果你们有任何需要可以随时私信联系我们。”
8年前,姜辉的母亲在MH370上。这8年里,姜辉成为了马航家属群组的活跃领袖,也尽力帮助后来每一次空难的家属。MH370的四个月后,MH17坠毁,他们通过翻译转交给MH17家属十点建议。2019年失事的埃航ET302上有8位中国乘客,其中一位的朋友曾找到姜辉寻求帮助。
3月22日和3月23日晚上,我们和姜辉两次通了电话。他回忆MH370出事后,他24小时盯着电视,和朋友打电话却说不出话来,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家人,心情随信息的瞬息万变过山车般起伏。他是亲历者,也是最知道此刻东航家属在经历什么、需要什么的人。
8年前不够及时的心理援助和不够透明的信息,令他始终抱憾和愤怒。他希望能在8年后看到一些改变,“我们马航家属的心理走向是一条很特殊、很畸形的道路,我希望、我也有信心,东航家属不会走到这条路上来。”
以下是正面连接和姜辉的对话:
家属需要什么样的信息?
准确、直接、快速、透明的信息
谣言和阴谋论才是最大的二次伤害
正面连接:按您的经验,空难发生后家属最需要的是什么?
姜辉:现阶段现场调查,信息的透明、及时对家属是最重要的。现在网上传的哪些是谣言,政府应该出面做出一些辟谣,比如有说MU5735挂7500了(挂7500就代表着被劫机了),那是不是挂7500?很容易,官方是有这方面信息的,那么这些谣言该破除的就要破除,就要尽快地破除,不能让这些谣言成为主旋律。MH370的时候就是一些谣言成为了主旋律,给家属带来了很大的误导和伤害,二次伤害,很严重的二次伤害。
我觉得一天半天可以,如果在两天三天之后(还没有官方消息),阴谋论就会产生了,370就是产生很多阴谋论。阴谋论是家属愿意去相信的,是愿意自我麻痹的,甚至我们家属可以自己制造阴谋论,只要你给我一些外部条件,给我一些模糊的事实,我自己能制造阴谋论。但是阴谋论确实后患无穷。
从过来人看,让家属尽早地认清这个事实,当然这个事实相当残酷——南航桂林空难有类似的情况,有调查员记录说是现场最完整的尸体是三个手指头——如果这次的现场也是如此惨烈的话,虽然很惨烈,但是再惨烈也要及时地沟通,及时地说明。在新闻发布的时候,必须有足够的医疗人员、心理辅导人员完全就位的情况下,给家属优先发布消息,家属的优先追踪权是应该得到尊重和保障的。
370的时候,就是马航在家属的反对下突然发布了一个消息,当天晚上一个老人就没抢救过来。这种二次伤害在东航的事故处理的善后工作当中是应该避免的。所以发布这种消息的时候,我认为一是要尽快,二是要有保障,三是家属有优先权。
正面连接:按您的经验,(家属接受这个事实的)过程要多久?
姜辉:在还没有找到乘客尸体的情况下,事实还没有认定清楚,大家可能都觉得飞机上的人生还希望已经没有了,但是作为家属来讲,作为当事人来讲,从我们的经验来讲,你没让我看到这个人,你没让我看到这个现场,你没给我拿出任何现实的证据,很多人是拒绝承认这种被所有人认定为是事实的。这个思维不能说我多长时间能转过来,一直没有证据的话,我可能一直会否认下去。
正面连接:另一方面是事故的原因,您觉得这对于家属是不是也是重要的?
姜辉:这个确实是最重要的,但是也要让家属知道一个事实:这种航空事故出调查结果,最短是要以几个月为单位的,不是像出交通事故现场就能定出来的。
姜辉:还有遗骸和遗物的收集工作。我今天(3月23日)看到一个照片,已经用挖掘机了,可能是为了找黑匣子。那在这个工作之前,有多少家属得到了飞机上能够确认他们家属的遗物?像这些东西可以督促政府更人性化地工作,而不要光为了找黑匣子,而忽视了家属的其他心理上的需求。
正面连接:我看之前的采访中,您一直在争取乘客登机的视频。对东航家属来说,这个视频是不是也是重要的?
姜辉:这一点我觉得是相通的,大家都愿意知道自己亲人最后的影子。
正面连接:那怎样让家属看到是最好的?
姜辉:这看各个家属的需求决定。我们当时是想确认家属是否登机了,所以急需这个东西。甚至看的时候有的家属不能接受,放声痛哭。但对东航来说不存在乘客是否登机这个问题,所以他们是否愿意看到、什么时候愿意看到,我觉得那是他们的权利,但是要有人保障他们权利的获得。
正面连接:MH370的各项相关信息长时间得不到确认,这对您心情上的影响是怎样的?
姜辉:不光是不能确认,是信息一次次地反转,一次次地拖延,就像过山车一样,由高到低,由低到高,这种二次伤害是MH370当中比较特殊的情况。
所以,现在,最准确的、直接的、快速的、透明的信息,对家属就是最大的心理援助。
家属需要什么样的心理援助?
承认人不在了
心理才会慢慢有变化
正面连接:对东航家属来说,您觉得现在迫切需要的帮助是什么?
姜辉:我看第一次发布会,说给家属安排了160多位援助专家。那他们各自的工作地点在哪里,是从上海调来的,还是从本地招来的?他们是在现场还是不在现场地加入?有多少是心理咨询师,有多少是志愿者?他们能提供什么样的服务,他们能提供多久的服务?不是让大家只知道这个数字。
心理援助是需要长期的,不是说以天以周来计算的。只是打电话也建立不起联系。比如说我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心理医生,但是我家在北京的,是抽调过去了,但他能在那里坚持多长时间呢?从我们原来跟心理医生的沟通来看,心理医生的频繁更换是很不好的。
正面连接:您讲到心理援助对家属很重要,当时您个人的经验是怎样的?
姜辉:我申请到马航的心理援助,至少是三四个月后的事。马航设置了5个医生,每周出诊1次,和5个家属去进行心理治疗。我真正申请到的我不记得是一次还是两次。所以你问心理援助对我有什么用,我没有办法告诉你,因为一两次的援助是远远不够的。
我那时候很想得到援助,尤其是那时候我孩子还小,我特别想从心理医生那里得到建议:这个事情我跟父亲该怎么说,跟孩子该怎么说。但是没有人能够帮我。所以我就采取了最保守的方法,就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这样的结果是孩子对奶奶的印象一天天地淡忘。这种选择是迫不得已,很无奈,但也只能这样。
像我们别的家属,有在精神科住院的,有迫不得已把家里所有阳台、窗户都焊上铁栏子,避免发生意外事件的。这就是活生生的现实,就是在我们身边发生的事情。这些我认为早期进行心理援助,是能够避免的。中国人可能对心理援助还是有一些顾虑,认为是精神病会去看,实际上人都是有应激反应,都是需要的。
正面连接:对于现阶段的东航家属,您觉得最需要得到的是怎样的心理援助?
姜辉:事发头一周,家属是在一个封闭的状态中,那时候除了家里人之外,我是不愿意跟任何人去交流的。大家所想象的那种心理治疗,还没到那个时候。是要到事实调查清楚之后,承认人现在不在了,他的心理才会慢慢有变化。这时候的心理援助,就是陪伴、倾听。
中国人有自己的文化传统,在这种情况下是不愿意跟任何人接触的,这是一个社会现实,也是迈出这么一步的难点。这次东航的这些乘客家属,我觉得他们可能也没有能见面、在一起沟通的机会跟场合。
正面连接:据我们现场同事说,现在家属们有一些定点的酒店,他们之间有可能是可以见面的。
姜辉:那好,他们互相的认识是挺好的,在这个时候能互相敞开心扉的,真的只有家属跟家属之间。家属跟媒体,家属跟心理医生,或者跟调查团队、东方航空公司的人都是另一种心态在沟通。
家属在头一周会经历什么?
愿意封闭
但说出来、哭出来,就是进步
正面连接:您还记得当时您头一周是怎么度过的?
姜辉:在等待,在看电视,看各个频道的新闻节目。
家属之间有一些沟通了,我们也在通过各自的渠道搜寻各种信息,比如新闻里报在南宁降落了,是中国的南宁,还是越南的南宁?当时马航不负责任,马政府又遮遮掩掩,那只能靠家属去做,自己去证实,自己去找。
正面连接:当时家属之间是怎么建立联系的?
姜辉:开始的时候都是一些小团体,住得近的,吃饭的时候在一个桌上碰见的,开会的时候坐得近的,老乡。10天后,我们觉得单独对付马航有困难,就成立了家属委员会。
正面连接:您当时是一直和家人在一起吗?
姜辉:因为我孩子还小,只能我爱人在家。我跟我哥哥一直在酒店,我们俩观念上也比较一致。
正面连接:当时会希望向亲朋好友倾诉吗?
姜辉:我当时不希望朋友亲戚同事知道这个事情,因为那样的话就会有人来问。虽然对方都是好意的,但是这种好意对家属来说是一种困难。是一些应酬。我宁愿默默的去自己消化。
正面连接:您有这样的经历吗?
姜辉:当时有个记者拍了我们的照片发到网上了,很快我的单位同事和朋友就知道了,然后就给我打电话,甚至到酒店来找我。他们肯定是善意的,但那时候就像我跟你说的那样,我是愿意封闭的,是连话都说不出来的。
这次好在哪,我发现乘客和家属的照片几乎没有。当我看到家人的照片出现在电视上时,我至少是不开心的。
正面连接:是看到家人的照片又会给您带来心理的二次伤害?
姜辉:直到现在,我都很难直视我母亲的照片,我把我母亲的照片都收起来了。这是家属一些比较脆弱或者稚嫩的地方,可能其他人比较难理解。
正面连接:这一次您观察到哪些不太妥的现象,有可能会对家属造成伤害的?
姜辉:这回我看好多人冒出来说我没有坐这个飞机,是幸运儿,一开始是一个,后来两个,现在可能一二十个都有了。拿132个人做分母,他去做分子,把132个人踩在脚底,他们在庆幸自己的幸运,有可能我看的不全,没有看到他们对登机旅客应有的尊重。
正面连接:您经历过很多崩溃的时刻,您有没有一些经验来走出那些时刻?
姜辉:走出房间,不要在房间里待着。电视机该关上关上,像我一开始那一周几乎24个小时盯着电视,有没有睡眠?可能有,但也是看到后半夜不行了,第二天一早起来又看电视。
正面连接:您大概到什么时候可以走出房间?
姜辉:我没有一直在房间里,当时马航每两小时发布一次动态,我从早上一出门就会去会场,直到夜里会场关闭了,和其他家属聊到很晚,回去接着看电视。在会场的大部分时间也在看电视。
正面连接:您感觉家属之间的联系,哪方面对您帮助比较大?
姜辉:一是信息之间的传递,二是家属跟家属之间张开嘴,我就张开嘴,很重要的一个事情。慢慢地,从完全的自我封闭,到我能在家属这个范围内放开一点了。家属之间那种抱头痛哭,就是一种情感的发泄。
正面连接:您当时也经历过抱头痛哭的宣泄吗?
姜辉:我记得挺清楚,事发第一天,因为我母亲的年龄和公布的登机乘客的年龄是不一样的,我要确定是不是我母亲在这飞机上。我就给我一个公安部的朋友打电话,我当时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等到电话搁到耳朵边,我那个朋友接通电话的时候,我说不出话。我只能咬着牙跟他说,挂了,看看短信。最后我是用短信告诉他什么情况。
我相信东航的很多乘客家属现在也是说话都困难。说出来了,哭出来了,就是一个进步。
正面连接:您是什么时候第一次真正哭出来的?
姜辉:我还真记不清楚,那几天眼睛是没有干过的。
正面连接:当时您一点点走出来,有没有哪个重要的时刻?
姜辉:成立家属委员会的时候,把相对分散的家属能够凝聚起来,那是一个事件。
正面连接:您觉得这一次东航家属也会成立一个类似的组织吗?
姜辉:我觉得可能性不太大,他们现在都已经分散了,都互相不认识,物理条件上不允许,而且在这次事件的处理过程当中,可能没有那么强烈的斗争性。
正面连接:那您的情绪从一开始的封闭,后来转向了哪种情绪?
姜辉:从悲伤转成愤怒,这个过程你们可能也都知道,我们马航家属的心理走向是一条很特殊、很畸形的道路。我希望、我也有信心,东航家属不会走到这条路上来。
家属之间可以做些什么?
陪伴,不能着急
不能指望头几天调整得像普通人一样
正面连接:您是什么时候看到了这次的新闻?从那时到现在的心路历程是怎样的?
姜辉:当时我还在学校接孩子放学,就是等孩子的时候我看看手机,4点多一点,也可能我平时看关于飞机的比较多,当时手机给我推送一条消息。说实在,我当时还有点不太相信,就到(马航)家属群里去看了一眼,群里那时候也已经开始有各方面的信息和视频。有的家属说“波音又来害人”,有的家属希望能有生还者,很多人发祈福的表情。
看到大家的消息之后,我才能确认这是个真实发生的事情。接完孩子回来,我就发了第一条微博,这个真的是让我坐不住的事情。(微博下面)有一个评论说“等待的那些家属心里面多么的”,我忘了他用什么词儿,是多么的悲伤还是什么,虽然我都没有仔细看这句话,但这句话一下就把我拉回到了2014年3月8号,那时候我们在视频里看到很多家属在机场声嘶力竭那种悲惨的场面。我虽然8号的时候没有在机场,我是直接去的丽都酒店,但都让我能想象到在机场接亲人的家属的绝望。这就是我们发生的事情。
正面连接:这两天您是不是经常想到MH370?
姜辉:我是想到很多。马来西亚航空公司是一个很不负责任的公司,在我们家属群里,我们开玩笑会说你这个人太“马来西亚”了。他们面临的是东航,我觉得某种程度上他们还是挺幸运的,这个事情没有发生在国外,他们沟通起来比我们要幸运得多,我也不希望他们走到我们所处的那种境地。
正面连接:其他马航家属都怎么说?
姜辉:有的我们是语音聊的嘛,聊着聊着,心情就很低落,就哭起来了。
所有的中国人昨天(3月21日)晚上都有这种担心,以后还能不能坐飞机,但作为我们亲身经历,就会更加的担心。可以说对生活,像旅游,像出国,都觉得是一种风险很大的(行为),就觉得生活中这些部分好像都已经远离我们。
正面连接:对你们来说,这两天的心情肯定也很复杂。
姜辉:我这人性格是这样的,当遇到这些事情的时候,我觉得应该做点什么,不管是在微博上呼吁做点什么,还是真正身体力行去做点什么,才对得起自己的这种情绪,对得起自己的这种观念。
正面连接:您发这条微博是什么初衷?
姜辉:在我们(MH370)事发的时候,也有国外的空难乘客的家属,叫做国际空难联盟,那时候他们也到中国来了。他们来的时候给我们的帮助还是挺大的,在国内虽然没有这种组织,但是我们觉得我们有这个义务去继续接替这种帮助。
正面连接:您觉得带来比较大的帮助是哪方面?
姜辉:大家有相同的经历,但是这些人跟我们又没有任何的关系,他们还愿意万里迢迢地来到中国,让我们就觉得很温暖很温暖,觉得不是自己在孤军奋战,还是有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在帮助我们。
正面连接:马航家属这次是不是也都想积极地做些什么?
姜辉:可以说这是我们370家属的一个传统,当有空难发生,尤其是有中国乘客的空难发生,家属都会想去做些什么。包括最开始的MH17,到前两年的狮航和埃航,我们会根据具体的情况做出一些我们能想到的建议。
正面连接:您这些年和后来发生的空难的家属有取得过直接联系吗?
姜辉:ET302有,上面当时只有8个中国乘客,有一个以乘客的朋友身份跟我们联系过,问了几个问题。我说你们这8个人啊,一定要互相认识起来,(尤其)是一个跨国的事件的时候,没有其他人帮助的时候,你们8个家属要抱团取暖。因为他们面对的将是一个巨无霸,是波音公司。
正面连接:不知道发完这条微博后,现在是个怎样的进展?
姜辉:目前只有一个人跟我联系,他说是个乘客的朋友,想跟我加下群,但后来我给他回了信之后他也没回。
正面连接:如果后面有更多东航家属联系您,您觉得您可以做什么?
姜辉:我们可以跟他聊一聊,我们能有一些共情,我们说的话他们可能能听进去。现阶段就是一个陪伴,没有其他的作用,也不能着急有其他的作用,这个也是心理治疗的科学的过程,不能指望着这头几天,你能把一个人在这样的巨大灾难面前调整得像普通人一样。
在这之后,我们这8年当中的斗争的经验跟教训可以给他们一些,可以让他们少走很多弯路,甚至是避免一些陷阱。
正面连接:马上清明节要到了,您还记得事发后您过的第一个清明节吗?
姜辉:清明节是我们最不愿意过的一个节日,人在还是不在?没有残骸,连遗物都没有。大家清明节去扫墓,他们连墓都没有。
春节我们家属还能聚一聚,我们是没有在清明聚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