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IE别的女孩(ID:biedegirls),作者:喂喂,编辑:赵四,题图来自:《堕落街传奇》
曾几何时,我还没毕业。那时我只有一个梦想,就是搞艺术。具体点呢,是我要通过音乐/画画/拍电影/行为艺术等以上行为生活,而不是生存,而客观点呢,就是我从未想考虑过任何现实层面上的问题,比如,我住在哪里,比如,钱从哪来,再比如,我养不起自己会怎样。
我仔细回溯了一下,具象化了一下那时我幻想中的生活,大概是这样:中午两点,在一间10平米家徒四壁的(通州or河北的)房间里醒来,我的床垫就放在地上,旁边是堆成山的垃圾,角落里有一套鼓、几个破烂不堪的画架。然后我出去顺点吃的,或者和街上的 homie 交换一些面包等食物,吃完之后闷头创作直到天亮。
后来我毕业了,我的同学们都赶在校招的时候找到了工作,只有我在宿舍睡到下午,扬言 “工作是不可能工作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工作”。后来还是一个稍微有点进取心的学弟看不下去了,拉着我去 hm 买了一套西装,好说歹说让我赶上了校招末班车,(虽然货金和财政补考了两次,但本人的专业好歹和经济沾点边),于是稀里糊涂进了一个名为某某金融公司实则挂羊头卖狗肉搞 p2p 诈骗的大作坊。我想我应该感激他,因为这份工作在通州,我好歹离艺术生活近了一点。
不出所料,我只待了三个月就辞职了。靠刷爆信用卡额度勉强交上了三个月房租,开始逐梦艺术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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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通州的时候认识了很多怀揣艺术梦想的朋友。A 虽然不会画画,但还是在淘宝千挑万选,花重金购入一套画架,装模作样买了马利牌颜料,要油画的,“水粉总感觉不是那么回事”。我问为什么,她说因为水粉不好用,我说你不是不会画画吗,她支支吾吾说水粉瞎几把画不好发挥,不容易被当作抽象艺术。
还有个北漂五年的朋友,我们当过一段时间的短暂室友,他可能喜欢过我,后来他对我的评价是这样的:很懂艺术(褒贬不知),但是天天喝酒不锻炼,生活状态很差。后来看到我的一个长发男友,他恍然大悟,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就是他的平头和长发的距离。现在他回老家了,在事业单位下班后每天花时间研究音乐电影,自己经营公众号,感觉比我离艺术近。
艺术这个东西太玄妙了,很多人以为没钱搞不了艺术,其实也不尽然。
凭借我对艺术行业的观察判断,一个艺术家产生的必要条件是一,靠父母养,二,靠老婆养,三,不能工作。李安都说了,“身边当上导演、又做出点成绩来的,都是持续写剧本的人,而不是打工的人。许多人一出校门就有工作,如剧务、剪接或制作,到后来就继续那份工作,很难再往导演方面发展。”
如果实在这几条路都走不通,你还想跟艺术沾点边,那可能还有一条路,就是搞 “搞艺术的人”。很多年轻人总免不了抱有一种幻想,即你和某个艺术人亲密,你也能获得同样的艺术才华。然而事实是,这条路走到头,你顶多也只能获得一个缪斯头衔,然后剩下的时间被人无尽讨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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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当我以为无所事事憧憬未来的好日子会永远继续下去,某天我妈的电话击碎了我的幻想,她说,信用卡催款电话打到我这里来了,你想想吧。
我明白,找工作的这一天到来了,收到现实当头棒喝的我终于意识到社会的残酷。我是内卷漩涡中什么也不会的文科女,既不能学导演系艺术生拍广告片,也不可能跟程序员竞争互联网高薪,更没有商务撕逼扯吊后仍能和客户情同手足的心理素质,只能在市场、编辑、运营三大职业范畴中锚定原点,围绕它们做圆周运动。
虽然是工作,可是我毕竟还有挥之不去的艺术梦想,坚信工作不是为了钱,是为了创造价值。塔可夫斯基说,伟大的艺术创作者在开始之前都是有准备的,我学以致用,深信这句话的普世价值,紧急翻出大四买的套装,对着白墙照了张形象照,抠图后用 word 制作了一份简历,说使出浑身解数也不为过,甚至在自我介绍一栏把豆瓣看过1500+电影,听过2000+专辑都写上了,上58同城一键海投了市面上所有招人的艺术机构邮箱。
当这家艺术机构让我面试的时候,是在某个居民楼里,去面试的时候我一度怀疑地址给错了。踏上吱吱作响的楼梯,走过昏暗的走廊,面试时我侃侃而谈贝拉塔尔、佐杜洛夫斯基、路易斯·布努埃尔、拉康齐泽克,终于得到了对方首肯。我忘记我们具体聊了什么,只记得洋溢着艺术的气息,换句话说就是比较虚无缥缈。而这次面试与常规最大的不同,是我们自始至终没有聊到过钱。
我安慰自己,没准这是艺术圈心照不宣的礼节,就跟李安不好意思和制片人聊钱只能靠妻子一样,谈钱太俗。我们最终小心翼翼地通过邮件体面地最终敲定了我的工资,对方还说 “这是员工里除了我以外的最高薪酬了”。
彼时的我对这句话不以为然,以为这是人际交往中的必要礼仪,就是即便你知道对方在撒谎,也要看破不说破,熟练运用万能回复公式。我波澜不惊又略带惊喜地回复 “I'm flattered!” 对方见状松了口气,趁胜追击补了句,“对了,没有五险一金。”
我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开启了一名艺术员工生涯。很快我意识到,艺术圈可能一切都是假的,但 “我们预算有限” 这句话绝对是真的。整个机构的正式员工(包括我和面试人)只有四个,剩下的都是兼职、实习生和志愿者,志愿者的时薪是六块钱。当我对此提出质疑,同事们笑嘻嘻打断了我,“以前我们志愿者都没钱”。而志愿者的工作之一,是在活动开始前两小时出现在美术馆展厅的前台负责检票直到活动结束,自始至终连看一眼作品的机会都没有。志愿者的工作之二,是翻译及时间轴校对,假设某个影片是两小时,他们头晕眼花地做完,得到的报酬换算下来可能时薪比六块还低。
但我并没有什么精力为他们争取劳动者的合法权益。因为作为正式员工,我的工作比他们更加随机。时尚杂志式的标题太空洞,青亚文化式的标题太低俗,做得好的艺术媒体要么失了操守要么有人推广,于是费尽心机申请版权,翻译校对,最后做出来的内容,阅读量基本仍然保持在200左右,最高纪录是招聘信息,3000。逐渐地我开始质疑定义艺术和通俗文化之间的屏障,某次借楼梯间抽烟的机会我小心翼翼提出提升阅读量的问题,但出于机构的艺术操守,这些建议都被严肃驳回了,以至于我开始怀疑自己活得太俗。
虽然顶着名为宣传总监的 title 做公众号排版没那么离谱,但真正随机的是我们确保艺术安然无恙地发生这个过程之外的幕后工作。在这个常被忽略的过程中,要处理的一切琐事绝对不比村委会大妈的职责范围窄。碰到志愿者甩手不干(时有发生),我要充当检票员,碰到兼职翻译临时找不到人,我专职翻译,碰到展览现场秩序混乱,瘦弱女子也得充当人肉保安,碰到观众临时退票,我摇身一变成客服满脸堆笑,熟练使用 “欢迎下次光临” 等敬语,碰到布展,我扛起20斤重的海报自费运到场馆,然后拿起刷子用洗涤灵刷墙。
在工作之前,我对这份工作的想象是频繁出入开幕展览和各大酒会,与国内外艺术家谈笑风生,工作之后,我发现我只是酒会上布展扫地的。我和艺术家最近的距离,是他们来现场交流,我递过去话筒,要么就是在活动结束后,一起拍一张脸小得看不清的全员大合照。
机构里的正式员工和实习生都是名校毕业,而且不知道为什么都是女孩。随处可见毕业于某 top 20艺术院校的同事,凭借对艺术一如既往的热爱与坚持,自愿贯彻12-12-7的工作时间。更让我自愧不如的是,总有同事热情高涨,仿佛她们天生背负着服务艺术的使命,轻而易举地把15块钱的帆布包搭配出艺术感,前一秒帮艺术家刷完墙,后一秒就能如鱼得水地跟观众 social,言谈间透露出恰到好处但又浑然一体的自豪感。
而作为欠着信用卡交完房租就没钱了的北漂,我不明白这份工作给人的自豪感源自何处。我每天起早贪黑,挤一小时地铁上班,十点多赶末班地铁回家,周末至少有一天到美术馆加班,剩余时间思考着怎么用500块钱过完半个月,心理上以为自己离艺术很近,但体感上就跟萨特和波伏娃的生殖距离一样远。
另一个在某艺术机构工作的朋友境况和我差不多。她住在6平米的房间,坚持不做需要坐班的工作,身份在策展人和杂物女工之间来回穿梭,来京六年,房租仍时不时靠家人接济。最近她跟我说实在坚持不住了,找了一份送外卖的工作。
我在艺术机构的日子到了忍无可忍的阶段,想约当时劝我工作的学弟一起出国交换,推心置腹地从西红柿涨价到9块钱一斤延展到资本主义害人,不如继续学业,直到他回我:我考上公务员了,暂时不考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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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泽克大哥早就说过,崇高的对象是不能过于接近的对象。如果离它太近就会失去崇高的特征,而成为一个普通的平庸对象,“它只能持存于空隙之中,持存于中间状态,只能从某一角度隐约看上一眼。如果我们想在白昼的光线下察看它,它就会变成一个日常对象,就会自行消失,这恰恰是因为它自身根本就是空无。”
同理,艺术体系也是一样,大家都以为靠近艺术就是搞艺术,四舍五入自己也因此变得高级,但其实这也是被建构起来的一套话语。可是你最后连靠近艺术都靠不上,你,哎,说不下去了。
过年回家,我爸还是孜孜不倦地转发 “xx 国企招聘等你来” 的信息,我妈说起初中时和我关系最好的同学已经在某银行如鱼得水。我竟一反常态地没有辩驳,思考了一下如果当时我也进了体制内会怎么样。
但我曾经的同事们,仍然有人一如既往地热爱并投身于艺术行业中。比如 A,她说很早就发现自己做不了艺术,只适合服务艺术家。当时她一边逛小卖部一边和我说着,一手抄起五大包市面上最便宜的北京牌方便面,“哎呀这个最好吃”,轻快地放进篮子里。
我后来认真地反问自己,如果没有胃病,我是不是也能在艺术行业再坚持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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