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届冬奥会已经落幕,其中最显著的就是“谷爱凌现象”。人们对谷爱凌的讨论在“天才少女”“她取得成就是因为她有特权”,和“很多家庭条件好的培养出来照样是废柴”之间反复横跳。与此同时,豆瓣“985废物”“海归废物”小组聚集了近15万人。这些外人眼中的教育优胜者却仿佛陷入阴影之中,只想“转码”和被打包回收。为什么当代人这么爱用“废物”来自嘲?当我们说“废物”时是在说什么?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NOWNESS现在(ID:NOWNESS_OFFICIAL),作者:猫三只,编辑:华夫,原文标题:《为什么当代人这么爱用“废柴”来自嘲?》,头图来自:《四重奏》剧照
在当代互联网上自我调侃为“废柴”的人,通常是这样的:
有一份差不多的工作和收入,但最大的愿望是提前退休;能说出一点入门以上的文学艺术知识和社会学理论,也有一两门够小众的爱好;是朋友面前的话痨,也是父母、家族同辈眼中的在野反对派和异类;
自认为尚有良知,不仅 5G 冲浪,还高频关注和参与互联网上的社会新闻;对“人(主要是指自己)应该过什么样的生活”贡献了一堆并不成熟的看法,但同时又对它们到底能不能实现抱着无谓的态度。
简而言之,就是你在生活中会遇到的那种,跟所谓的“基本盘”有点不一样、但也没有哪一点鲜明到可以被归纳为特色的普通人。
从人类社会有成功这个概念开始,对“什么是 loser”的讨论就没有停止过。在以高度自律和竞争为特色的东亚社会尤其密集,以至于“废柴”已经成了一种特定的社会现象和归类方式。他们以不同的出身和面貌,出现在各种现实主义文学里,以及贾樟柯、是枝裕和与奉俊昊们的镜头下,一次次引发关于阶层、内卷和躺平的讨论。
以上那些被我们看到的“失败者”的故事,一般都是典型的、普遍的、“前技术社会”的,它们大部分有迹可循。
但你却很难用同样的逻辑去理解,简中互联网上这群以废柴自居的年轻人是怎么一回事。毕竟 TA 们并不显著衰老、落伍或迷茫,乍一看,也不过就是一边发着日剧截图里的“呐,果然我还是这么的不行啊”,一边为隔三差五出现的社会新闻焦虑,再一边继续加班加点写报告纺织 PPT 而已。
所以,到底什么是当代废柴
如果一定要给眼下的这群人做个用户画像,“拧巴”可能是 TA 们的共性:从出生就享受着现代科技和商业的种种便利,基本不具备彻底脱离这种便利的生存技能;考虑过逃离大城市,但还没到自我放逐至整个社会之外的程度。
因为身处庞大系统之中,对很多事情的参与程度只是一键转发微博,当然也没有漫画主角们“既安于平凡生活、又手握过人技能和人格魅力”的逆袭设定,更多时候只能输出一些非暴力不合作式的吐槽。
一个比较容易接受的逻辑是,“做一个有用的人”对这代人来说已经失去了吸引力。
经历了漫长的、循规蹈矩的生活,一部分人终于在成年之后,距离“选择我想要的生活方式”的个体自由前所未有接近,但坚硬的现实又让坚持这种自由和先锋的成本变得难以估量。
然而已经成型的审美志趣又不能原路返回,于是 TA 们就被卡在了新旧社会规则的缝隙里,精神世界极大丰富,行动空间极大贫瘠,只能简单地用“对啊,事情就是这样”,来为自己的无所作为做一个较为省事的辩护。
一个普通人意识到当代生活的无序和荒谬,往往就是在上班几年之后。在这个别人看来差不多要开始结婚生子买房的年纪,如果你选择了“就不”,就可以暂时获得一段专属于东亚人的叛逆时期,又称成年青春期(thirty is the new twenty)。这时,从家庭到社会都会调低对你的预期,令你作为一个省心靠谱、讲体面的(准)社会人,享受一点无人关注的自由。
遗憾的是,这种自由状态一般维持不了太久,社会关系上的尴尬是首先出现的。因为缺乏社会关系,就意味着无法被锚定在人类世界的坐标系里,所以传统价值观总是孜孜不倦地在拥护合群,教导我们要像卫星一样找准自己的定位,然后在不失去现有定位的前提下寻求继续往上的着力点。
不管你是主动或被动地把自己从坐标系上面摘出去,都只能得到一个“阶层掉落”的评价。就像著名社会学家罗伯特·帕克说的那样,城市发展过程中必将产生大量废弃物,而其中大部分是人。
然而,这种工具理性,正是当下自诩为废柴的人们希望摆脱的,毕竟人是目的而不是手段,不应该把自己作为方法。于是,在世俗层面和形而上学层面都显得缺乏建树的那些个体,就不可避免地成为无用学的拥趸,同时也成了自我定义里的 loser。
今天也是思考人生哲学的一天
如果要谈论当代人的精神状态,首先无法避开的,可能就是一些现代性批判。
以对无力感的接纳程度而言,这届年轻人大致处在一个往前一步是斯通纳、退后一步是猜火车的混乱中立状态,经常陷入尚未尝试就已经知道结果的忧虑。
想象中自己应该是不愿妥协的,“倘若我妥协了有点成就也不难”,但内心深处却又很清楚,自己就算妥协了也不会有什么成就,时不时就要在“接受现实”和“现实击穿认知”之间反复横跳一番。
社会的原子化让共同体难以形成,个体只是大数据统计中无足轻重的一个小数点,严肃和宏大又令人生疑。管理、提升、优化,你生活里的一切都可以用这三个词归纳。你在想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就是这样,以及你为了适应它应该做到什么样。
你的情感、意志连同着钱包一起,除了投向眼前的手机屏幕,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去处。至于这一切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别问,问就是“系统”。
有了这一层矛盾之后,我们就很难不去思考当下的生活:为什么要上班?为什么社交媒体除了抬杠就只剩广告?打开手机什么都有,为什么我还要恋爱?同龄人创造历史,我怎么连起床都费劲?我昨天买的这一堆价值不菲的东西到底有什么用?人类生孩子的目的是为了让孩子再生孩子吗?除了思考我一无所长,然后,你就成了自觉一事无成、唯有严肃思考傍身的野生哲学家。
我总觉得,自己隐约在烦恼着什么
如果身为当代废柴的最大难处只是对沉闷日常的厌倦,似乎还不足以解释某些凌驾于这些东西之上的存在,那些,才更是避无可避的困惑。
2017 年,临床心理学家 Robert Lusson 在《赫芬顿邮报》上提出了“政治性忧郁”(Political Depression)这个概念,它的诱因是一些和公共利益有关的、“远方的”事物,症状包括情绪低落、易怒、空虚等等,核心体验则是无力感。
Robert Lusson 认为,政治性忧郁往往出现在那些“积极和热心的行动者、有希望和愿景的人”身上,继而引发那种被我们称为“坏消息疲劳”的反应:你对许多正在发生的、与自己并无关联的人和事感到焦虑,而找不到人倾诉的感觉又让你精疲力尽。
换言之,生活中令你不安的,并不只是自己的事情。可是解决之道却远远超出你的智识和能力范围,而眼下除了继续生活下去,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案。
虽然已经对“只要你搞事业/分手/出国/读书/考公/保护好自己/买了这件产品,就能解决问题”这套话术耳熟能详,但你总会无不遗憾地想到,作为一个普通人,拥有与生俱来的自由意志,终极落脚点也不过如此吗?
关于理想和现实的终极矛盾,罗曼·罗兰给出的解法是,“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热爱它”,海明威则认为“这个世界如此美好,值得人们为它奋斗”。
而在“我怎么就废柴了”这个问题上,都显得不如 T·S·艾略特那么直白,“人类无法承受太多的现实”。如果你乐观,你就难免悲观,如果你希望自己有用,就得接受自己对别人无用,你不想成为古典 loser,就难免会成为当代废柴。可能还是那句老话说得好,人生就是一场体验,积极参与,别太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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