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IE别的(ID:biede_),作者:明晔,编辑:Rice,题图来自:作者
1. “德国香肠野心”
2020 年 8 月,我在德国柏林参加了一个 “城市历史游”,这段历史跟我的家乡青岛有关。
十九世纪末,列强瓜分中国的狂潮愈演愈烈,德国为在华取得一席之地,强占胶州湾。虽然这段殖民历史只有短短十四年,但在今天,青岛的老城区还有很多的德国 “印记”。
几年前,我搬来德国,发现这里没几个人听说过青岛这座城市,对德国在华的殖民史更是一无所知。只有提到 “青岛啤酒”,有些人才眼前一亮,想起自己在中餐馆里喝过。
后来,我惊奇地发现,柏林居然有一条胶州路 (Kiautschoustrasse)。它位于 Wedding 区,是一条很短的街道,周围几乎都是居民楼,非常安逸。胶州路的尽头有一块三角形的小公园,叫做北京公园 (Pekingerplatz)。植被环绕,有许多座椅和水泥乒乓球桌,经常有居民带孩子在此游玩。
与欧洲老牌殖民帝国相比,德国统一较晚,在全球扩张上比别人慢了半拍。但他们不甘示弱,在三十年内一跃成为继英法之后的第三大殖民帝国。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战战败后,德国的殖民美梦戛然而止。胶州路和北京公园于1905年得名,正值德国殖民的高光时期。
我们这天的历史游就是从这两个地方的交界处开始。
我们的导游叫史蒂芬·佐尔豪泽 (Stefan Zollhauser),是一位历史学家和策展人,平时爱好翻档案馆。他跟另两个历史控开了一家叫 “寻迹历史” 的公司,专门带人到柏林的马路上感受历史。
佐尔豪泽一张圆脸,戴一副黑框眼镜。一路上,他推着自行车,时不时从车筐里的黑包中抽出地图和老照片等史料,展示给大家看。
他先从包里掏出一张压在塑料薄膜里的漫画,让我们传看。据他说,这幅时事漫画创作于 19 世纪末,目的是警醒国人,抵抗列强瓜分。因为我是团里唯一的中国人,佐尔豪泽让我给大家用中文念了一遍漫画的标题,然后再翻译给大家听。
漫画上盘踞了各种动物 —— 一只叼着美国国旗的老鹰盘旋在菲律宾上空,逼视着中国;一只举着法国国旗的蛤蟆从东南亚向我国腹地伸手;代表英国的狮子霸占在华中上方,它看起来更像只狗,我们就叫它狮子狗。狮子狗细长的尾巴卷住了山东半岛,上面写着:“德国香肠野心”。
佐尔豪泽认为,这张漫画对当时义和团的兴起有鼓励作用。义和团相信自己的拳术能抵挡洋枪,因此在西方得名 “Boxers”。而佐尔豪泽喜欢叫他们 “反殖民抵抗战士”。
“这些反殖民抵抗战士想不出来用什么动物代表德国好,” 他跟大家说,“你们觉得该用什么代表德国?”
“腊肠狗!” 一个女的的提议激起了一片笑声。
“猎鹰!” 另一个人喊道。在德国国徽上就有一只红嘴红爪的猎鹰,但在《时局图》上已经被用于代表美国了。
“猪!”
“嗯,香肠是猪肉做成的,所以猪在图上确实有所体现。” 佐尔豪泽说。
大家对此安静地回味了一番,眼看没人反对,他接着讲了下去,但语气严肃了许多:“义和团这个中国人民的反殖民抵抗组织受到了欧洲列强、美国和日本的残酷镇压。这些国家组成了由德国指挥的八国联军,用最暴力的方式镇压了抵抗。殖民战争意味着烧毁村庄、庄稼、枪毙贫民和强制征兵。所有这些都在中国发生了。”
“八国联军侵华战争的前半部分以占领北京而告终,” 他一边解释着,一边从包里掏出了另一张史料,上面展示了八国联军对紫禁城的划分。
“柏林绝不是唯一一个被瓜分占领的城市。” 佐尔豪泽联想到二战结束后,柏林被英法美俄划分,随后演变成了东西柏林,直到 89 年柏林墙倒时才统一。
他将话题拉回到我们所在的胶州路、北京公园上:“你们觉得,我们应该如何对待这些殖民地名呢?”
2. 历史的盲点
像胶州路和北京公园这样带有殖民色彩的地名,在柏林还有很多。与胶州路交叉的萨摩亚路,就是为了纪念德国占领南太平洋岛国萨摩亚而命名的。在 Wedding 还有一个 “非洲区” (African Quarter),过去几年里,在这里引发了柏林甚至全德对殖民历史的激烈争论。
这里之所以叫 “非洲区”,不是因为有很多非洲人居住,而是因为这里有很多以德国在非洲的殖民地地名所命名的街道 —— 多哥路、刚果路、喀麦隆路、乌干达路。
还有一些路名是纪念殖民者的。比如 “彼得巷子”,纪念的是 Carl Peters,德国殖民协会的创始人,曾用极其残暴的手段了促成了德属东非的形成(今天的坦桑尼亚、卢旺达和布隆迪),当地人也叫他 “刽子手彼得”,其种族主义观点后来还受到了希特勒的推崇。
除此之外,这里还有以德属西南非创始人 Adolf Lüderitz 命名的吕德里茨大街,和以德属西非创始人 Gustav Nachtigal 命名的南丁格尔公园。
这么明显的 “问题” 街名,为什么到今天还存在?
原来,殖民历史在德国一直不被重视。在我问到的德国人里,几乎没人在学校里学过德国殖民史。
住在胶州路的德国人 Leon Holly 告诉我:“德国人的历史记忆,尤其是学校里教的历史,都集中在纳粹历史上,殖民主义没有什么位置。”
近年来,在黑人民权组织的不断抗议下,殖民历史才重新进入人们的视野。除了抗议殖民路名,他们还要求德国各州把殖民历史放进课本,并施压给那些持有掠夺文物的博物馆。
2020 年,美国非裔弗洛伊德之死让很多德国年轻人也走上街头,加入 Black Lives Matter 运动,抗议黑人受到的不公待遇。许多欧洲人也开始审视自己国家的殖民历史。
德国铁血宰相皮斯麦的雕塑被泼油漆,英国奴隶贩子爱德华·科尔斯顿的雕塑被推到河里,关于殖民历史和种族主义的争论在公共空间里越发白热化。就连去年 12 月新上任的德国政府,也在一份联合协议里承诺给予殖民历史更多的关注。
尽管有一股新的反思风潮推动,街道改名仍然一个漫长的过程。
以彼得巷子为例,早在 2018 年,彼得巷子就已经确定要更名。区政府先从市民那里搜集了 190 条新路名的建议,后来,他们决定将彼得巷子被一分为二,一条路取名为 “马及马及巷子”,用来纪念东非反殖民运动马及马及起义;而另一条则以 Anna Mungunda 命名,她是纳米比亚反抗德国种族屠杀的民族英雄。
不过,有些居民并不认可街道更名,它操作起来也确实会给当地人造成诸多不便。居民的身份证、银行信息等都要一一更新,商户也可能要重新制作做新的广告牌和宣传单。一些怕麻烦的居民把当地政府告上了法院,直到现在,新的路牌迟迟没有被安上。
这些经验给关心胶州路的人提供了前车之鉴。
3. 胶州路的未来
经由佐尔豪泽的介绍,我来到一个位于胶州路的民间组织,叫 Sprengelhaus。他们投身民生活动,比如组织街坊们讨论附近房租上涨问题。2015 年难民潮后,他们还安排新来的难民和老居民们互相认识,帮助他们融入其中。
Sprengelhaus 有两位组织者,奥兰妮可·法森(Olanike Famson)今年 26 岁,是应用文学专业的在读研究生,她的搭档汉斯·格奥尔格·雷纳特 (Hans-Georg Rennert) 今年 60 出头,已有三十多年社区组织工作经验。雷纳特履历丰富,法森会运用新媒体,两人搭档甚为默契。
两年前,法森和雷纳特首次接触了佐尔豪泽的历史游,之后便多次邀请他给邻居们宣讲。源源不断的报名者让他们意识到人们对殖民历史兴趣浓厚。
2020 年 10 月,Sprengelhaus 举办了一场名为 “寻迹历史” 的会议,讨论胶州路、北京花园和萨摩亚路的未来。按防疫要求,会议厅的座位要间隔一米的距离,出席者总数不能超过 25 个人。当时正值德国第二波疫情暴发前夕,我以为不会有几个人会来,结果到现场却差点找不到座位。
参会的人形形色色,除了街道居民,还有教堂神父、历史学家、非裔民权组织者和当地的政客。我是在场唯一的亚洲面孔。
我发现,人们来此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涨知识,而是恨不得立刻找到处理这些 “问题” 街道的方法:是否要重新命名它们?如果是的话,改成什么名字?
雷纳特对人们的热情很满意:“如果你能让人开始讨论一件事情,也许也可以让他们作出改变。”
但他也明白,在德国,没有什么能一蹴而就。当天参会的人有一半人留了下来,“寻迹历史” 慢慢细分成了几个更精确的研究小组。
人们对历史细节有疑问,“历史知识研究小组” 诞生了。如果要修改路名,就要把努力上升到政策层面,恰巧也有几个社会民主党党员对此感兴趣,于是就产生了 “政治空间研究小组”。一个路名的未来不能由少数人决定,于是大家又创建了 “公共空间研究小组”,讨论如何让更多邻里参与进来。
这些小组并行研究,如果想要每个研究领域都涉足,一个月就要开上两三次会。过去一年多里,Sprengelhaus 的民主建设项目几乎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讨论胶州路、北京花园和萨摩亚路这三个地名上。连雷纳特这位老司机也感叹,自己从没这么深入地研究过一个议题,况且还以影响政策为目标。“这真是从头到尾,从零岁到毕业的彻底啊!”
在数不清的会议和辩论中,我听到过各种如何处理殖民地名的看法。
有人认为,比起那些纪念残暴殖民者的街道,“胶州”、“北京”这样的地名是中性的。它们在公共场所里给人们创造了一个直面历史的机会。人们因为看到了路牌,才会对它的背景产生疑问,所以这些街名应该保留。
也有人认为,这些地名在今天看似中性,但当初是为了炫耀德国殖民功绩而命名的,所以一定要改掉。依照非洲区的经验,新街名用来纪念反殖民和反种族主义英雄最合适。
我曾听一位德国翻译家提议,应该把胶州路改成纪念中国女作家胡兰畦,她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曾在德国生活,因反纳粹和信奉共产主义获刑三个月,后发表了《我在德国女牢中》一书,是中国当代杰出的女作家和革命家。
但大多数人支持走中间道路,即保留路名,但要在旁边加上信息牌,解释其由来。对此,人们又提出了新的疑问:这些信息该由谁来写?是否需要前殖民地人的参与?当我们有了这次重新 “书写” 历史的机会,如何确保不让它再次完全由德国人来掌握话语权和决定权?
4. 行动日
在过去的一年里,我认识到,这是一个长期而烦琐的过程。每次开会,人们都得做一圈自我介绍,录音得到需要每个人的举手同意,组织者在每次会议后都要再把会议纪要发给大家。
到了夏天,德国人纷纷开始度假,人们的参会热情骤减,五六个人都凑不齐。
直到去年十月份,参与者们终于要搞事了。
因为之前非洲区街道更名的困难,大家一致认为,不管对街名作出什么改动,只有让更多市民参与进来,才能成功。
此时德国已进入深秋,街道铺满了落叶。法森、雷纳特、和 “寻迹” 小组的核心人员穿上了小黄马甲,拖着一车道具去 “占领” 北京花园。他们在公园一角支起桌子,摆上宣传册,还把德占青岛历史挂到了胶州路的路牌上。
在北京花园边上原本立了两块导览牌,介绍了公园的规划历史和生长栖息在此的花鸟植被,唯独其名字的由来被省略了。现在,一张导览牌被临时贴上了八国联军侵华的历史,而另一块上盖了一张红布。
这些由历史研究小组制作的新的“导览牌”上写着:“义和团成立于十九世纪末,于 1900 年夏围攻北京使馆区。战败后,北京被八国联军占领、掠夺。中国政府还为此支付了巨额赔款。”
“德皇威廉二世给赴华的德国士兵下了指令:‘没有赦免!不择手段!’ ”
“德军野蛮镇压义和团,威吓当地居民、对该地区破坏极大。这些经历都留在了中国人的集体记忆中。”
志愿者还拉来了一个投影仪,支在马路上,放了关于德占青岛和萨摩亚的视频。
放映结束后,趁着还有很多行人驻足于此,雷纳特和法森把人们召集起来,一名志愿者撤下了导览牌上的红布。他们用一张海报将原本的导览牌完全挡住,为北京公园设想了新的功能:“一个全新的学习、回忆之地。”
“你们大家应该知道胶州路和萨摩亚路这两条街,但这两个名字是怎么回事,这里没有任何信息,” 雷纳特跟大家说,“我们希望能更有意识地对待这段殖民历史,能跟来自各地的人们进行交流。”
志愿者们把宣传册发给路人,邀请人们到 Sprengelhaus 参加更多相关的讨论。人们纷纷在留言簿上写下自己的感想:“你们能让区里的人对这样重要的问题感兴趣真是太好了!”、“这几条街上至少要有一些对历史的回顾和背景解释!”
这天的活动以佐尔豪泽的历史游结尾。他还和平常一样,推着自行车,拿着地图给人们讲述历史。
等到刚才聚集在北京公园的人们加入了他的步行队伍,志愿者们开始撤下海报、收起投影仪,把所有的道具和材料放上手推车。胶州路和北京公园又回归了最初的状态,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对于雷纳特、法森和 “寻迹历史” 小组的志愿者们来说,他们已经用行动在人们心里播下了一颗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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