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北方公园NorthPark(ID:northpark2018),原标题《爱,棉花和同人创作:理解粉丝主体性》,作者:平方Yao,编辑:阿钟,题图来自:微博@绝赞养柴中
1. 粉丝、偶像与棉花娃娃
20世纪60年代,当安迪·沃霍尔在丝网印版上复制玛丽莲·梦露的肖像时,人们可能难以预想到,21世纪的扬州,在毛绒玩具工厂的生产流水线上,成堆的棉花、布料、绣线正在复制新世纪的偶像。
在经历车间机器和工人的双手后,这些棉花和布料会完成“车缝、充棉、整形、质检”等出厂步骤,被赋予新的生机,成为粉丝手中的棉花娃娃——卡通式的面孔,小巧可爱的模样,没有攻击性的棉花玩偶。
棉花娃娃,一种兴起于粉丝文化、发展于可爱经济的玩偶,对一些年轻人来说,可能早已不是一个陌生的概念。作为一种追星周边,棉花娃娃最初被粉丝群体关注到是2014年左右,彼时棉花娃娃出现在首尔的明星周边门店里。这些由棉花填充而成的娃娃以明星偶像为原型,被做成了Q版形象,有的娃娃保留了爱豆的部分标志性特征,有完整的身体躯干和四肢,甚至可以更换衣服、添换配饰。它们尺寸小巧轻便,大多是10-20厘米左右,价格亲民,因此常常被粉丝带到各种活动现场应援、打卡。
这些外形可爱、任人装扮的棉花娃娃,或多或少地回应人们了童年时的布偶情结,用一种毛绒的、温暖的方式,以棉花、布线为媒材,让女孩们部分地 “拥有”了偶像的形象。
因此,当这类“追星周边”被粉丝满怀爱意地带到内地娱乐圈时,是粉丝们自发地填补了经纪公司的缺席。起初,一些粉丝自制娃娃、娃衣和各种配饰,在粉丝社群内小范围的分享。在引起关注和讨论之后,更多粉丝产生了对棉花娃娃的需求,粉丝内部也就渐渐自发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设计、生产、贩售流程。
从画稿到真正进入粉丝手中,一只棉花娃娃的“出生”需要经历哪些环节?
第一步是确定图稿,“娃妈”(发起贩售者)用画稿初步确定娃娃形象。在调整、确定图稿后,吸引到一定规模的粉丝数量,“娃妈”便会在社交平台上组织聚集有意购买的粉丝。同时,“娃妈”在联系工厂打样后,要和粉丝们商量修改细节,直到达成大多数人满意的效果。“修改”之后就是“预售”。“娃妈”根据成本定下单价、收取费用,工厂开始生产“大货”。此后,便是粉丝们的等待时间。这个过程,也许是几个月,也许长达一年,也可能因为风险(常见的是购买人数最终没有达到工厂生产要求)中断。一些棉花娃娃可能会带着新的定价,浮游在二手交易平台里,这些价格变化和粉丝的爱意升减紧密关联。
虽然只“出现”了短短几年,但棉花娃娃正在被越来越多的人看见。在微店发布的《2021棉花娃娃玩家洞察报告》中,均价62元的棉花娃娃线上交易额在2021年已经突破10亿元,而超话“棉花美娃娃”的阅读数也已经超过百亿,线下更是衍生出大型娃展。在粉丝经济引来愈多关注的同时,棉花娃娃正在“出圈”。
除了分离出来的“无属性”娃,这些带有明星属性的棉花娃娃也引来了更多群体的关注,包括电视剧的发行方、明星经纪公司等带有“官方属性”的组织。比如此前热播的电视剧《有翡》,官方以主角谢允、周翡为原型,保留了剧中的造型特点,授权推出了“官方棉花娃娃”。
但总体来看,相对于这些所谓的“官娃”,在粉丝圈子内,那些更有话题度的“人气娃娃”还是基于上述模式粉丝自发生产、贩售的“娃娃”。在“生产什么形象”这个问题上,粉丝文化社群有自己的逻辑。这种形象的生产不是单纯地依赖于偶像明星本人,而是更多地依赖整个粉丝圈层的情感连接,以及粉丝社群的文化活力、创造力。
比如“博君一肖”cp的粉丝“木鬼”创作的几组棉花娃娃,这几只娃娃的形象就直接来自“娃妈”木鬼本人此前在微博创作的一系列“同人漫画”。“兔”和“猪”的半动物属性确定,也来自于粉丝社群内部对肖战、王一博等人“形象解读”的一些共识。
当作品、“物料”塑造出偶像的公共形象后,粉丝群体会自觉地对这些形象进行解读、再创作。这些解读常常存在一种“粉丝共识”——会选择偶像最“吸粉”的地方、最值得喜爱的部分。这些被粉丝公认的特质被创作者攫取出来,用来设计棉花娃娃或用作其他形象生产,从而得到加强、升华。在此过程中,粉丝社群内部的情感密度、偶像与粉丝的情感连接都被不断加强。
这些棉花填充的娃娃,就像是一个个来自赛博空间的切片标本,用实体棉花保留了偶像最“可爱”的瞬间——而这些“值得被爱”的形象,其实是粉丝和偶像共同创作的。
2. 分类的想象:甜美支配和安全的“母爱”
有趣的是,这种粉丝参与的形象生产并不会只停留在粉丝收到棉花娃娃的这一瞬。
进入微博“棉花美娃娃”超话搜索“教程”,你可以看到为了完美脸型揉搓“娃娃”的教程、如何给“娃娃”扮上腮红的妆容教程、可以让“娃娃”站、立的装骨架教程等等。在更多的分享博文里,你也会看到供娃娃装扮的假发、耳环、眼镜等、一套套精美完整家具齐全的“娃娃之家”。
当然,这些被精心打扮的棉花娃娃也会被带到“外面的世界”,或许是公园等室外场景,或许是专门为娃娃搭建的摄影棚(一些店铺搭建的,专供娃娃摆拍的场所),博主们在网络上分享这些可爱甜美的棉花娃娃“写真”。种种这些也衍生了“娃片”(即棉花娃娃写真)摄影、“娃片”修图等各种相关工作。在闲鱼等二手平台上,以“棉花娃娃”为关键词进行搜索,能搜到的不再仅仅是溢价的棉花娃娃,也包括了“送娃美容”“送娃装骨架”“娃片摄影”等各种衍生服务帖。
服饰、摄影、妆容、家居……这些真实世界的外延,都可以在棉花娃娃的世界里找到。
以上种种过程,都可以被粉丝用“养娃”来概括。除了“养娃”,当我们在讨论棉花娃娃时,不可避免地会频繁看到“娃妈”、“孕期”(粉丝等待棉花娃娃生产的过程)等各种来自这个圈子体系的语汇。这些带有“娃”“妈”“养”“孕”的语言,这些来自“母职叙事”的词语,都在强化这一过程中“母职扮演”的意味。
是的,相比起那些隐藏在更接近真人比例的芭比(Barbie)里“理想女性形象”的身体寓言,那些购买、支配、改造棉花娃娃的粉丝,则显然是在进行一种母职的扮演,糅合了“妈粉”视角的想象。
棉花娃娃的身体是可以被改造的,“娃娃”的形象可以被再次改写、创作,在这些对棉花娃娃身体的“干预”过程中,粉丝们陪伴、“泥塑”、嗑CP的幻想都可以被满足。在粉丝对棉花娃娃的“身体支配”过程中,我们甚至可以隐隐窥见那些现实母职赋有的权力和价值——理想的儿子、女儿可以成为什么样子。
对于此时的粉丝,在棉花提供的甜美可爱的童话幻想里,一种关于“母职”的叙事得以弥足。当粉丝试图和偶像建立“准社交关系”时,在对偶像种种有关“爱”的解读里,这种母亲视角的、与性无关的爱,是最“安全”、无私的爱。
3. 同人创作,另一种“性化”想象
如果说棉花安放的是一种纯洁的、去性化的爱,那粉丝的同人创作则分担了另一部分关于偶像的想象,是另一种关于明星形象的情感叙事。
“同人”一词源自日本,原指“有着相同习惯、兴趣、志向等的人们”,“同人创作”即“对正式出版的作品甚至于同人作品进行二次创作”,“真人同人”( Real Person Fiction)则是指以现实生活中的人物(演员、运动员等)形象为原型进行创作。粉丝通过文化或影像的同人创作,对“爱豆”的形象进行再次生产和写作。
在流行文化学者亨利·詹金斯的叙述里,粉丝是一群富有创造性和批判性的消费者,“粉丝不愿简单接受给定的东西,而希望参与到二次创作和互动中去,粉丝的行为,既能传达身份认同,也能重塑社会联结。”(引自“燕京书评“《疯狂的饭圈:想象性亲密关系能否逃避圈层权力规训?》)采访、通稿、作品等塑造出的偶像形象成为粉丝创作的“原料”,在消费这些造星工业提供的“产品”外,粉丝自发的释读和再创造生产出了新的意义,创造出新的文本和意义。
如果去B站等平台搜索“同人剪辑”“明星剪辑”,可以看见粉丝创作的大量同人视频。这些同人剪辑创作常常只有一首歌的长度,粉丝会根据内容素材的情感偏向选择合适的歌曲(或抒情悲伤的,或激快明扬的),从明星本人出演的影视作品,或其他公开的影像资料(包括广告、采访视频等)中选取合适的镜头素材,进行剪辑拼接,从而组成新的情节和情感意义。
在这些同人剪辑作品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出于服务粉丝情感需求的目的,比如各种CP向的剪辑视频,“明星x我”的互动向(有些会特别注明“色气向”)等。在那些CP向的视频剪辑里,有打破不同作品区隔的“拉郎”视频,粉丝利用各种镜头素材和甜蜜的音乐氛围自发创作的人造“糖”;也有真人CP(RPS)的各种“糖”点分析视频,用放慢的镜头和深情的音乐佐证隐秘的“甜蜜”。而另一部分的剪辑作品,我们可以称之为“服务于偶像本人”的粉丝安利创作,这些剪辑大多是成长式、安利向的,常常是偶像的荧屏高光时刻混剪,偶像的发光瞬间被她们挑选珍藏在这几分钟的片段里。
过往的无数案例都证明,在粉丝内部“被看见”之外,这些凝聚着粉丝情感劳动的同人视频也会在“出圈”时给偶像本人或其出演的作品带来相对正向的宣传价值。但在2021年4月影视行业发起的抵制短视频平台无授权剪辑的过程中,粉丝二创的同人视频因为版权问题,也面临着创作空间缩小的问题。这些从爱出发、游走于授权争议的粉丝情感劳动,可以在何处安放?
相较于依赖既有镜头素材的同人剪辑视频,纯粹文字的同人写作似乎给予了粉丝更多的叙事空间。粉丝以明星或明星本人出演的影视角色为主角的创作,除了部分特别注明“现实向”的文本外,大多只是攫取了明星本人的名字、一些“人设”特点(包括兴趣爱好、性格特点、人生经历等)。在大多数的同人写作中,现实生活里的明星本人不再在场,而是被简化成一句人设,剩下的文本则完全依赖于粉丝的想象。
粉丝创作的同人写作大多是CP向,也有少部分“明星x我”的女友(男友)视角取向。这些写作或是弥足一些影视作品爱情结局的缺憾,或是完全重新创作新的亲密关系。一些以同性情感题材为主的同人写作,也给女性粉丝提供了一个释读性和性别的创作空间。
这些创作分担、安放了女性为主的粉丝群体的另一种情感想象,和依赖“养棉花娃娃”实践的母职扮演不同,这种想象常常是和性、性别有关的。除了那些对现实中异性恋叙事模式的复制,也有相对“先进”的文本探索、突破主流性别叙事的探索。
在大多数情况下,这种同人写作也并不是创作者自娱自乐的事情,而更像是发生在文化社群内的集体创作。在进行同人写作时,大多数的作者都在固定的平台上进行连载,其他粉丝的反馈也会共同影响着故事的走向、人物的命运转折。文章“热度”高低决定了这些创作是否能被圈子内的更多伙伴看见,当质量优秀的作品出现时,很多粉丝也会自发地推荐、打赏,有时甚至会出现跨越不同粉丝社群壁垒的现象级同人作品。
4. 粉丝主体性,一种现代都市神话
从曾经风靡的选秀到正在发生、流行的棉花娃娃和同人创作,在与粉丝文化有关的现象和创作背后,是粉丝对“我们可以拥有什么样的偶像”“我们可以如何想象偶像”等问题的回答。通过投票选择出道的偶像,通过各种媒介生产新的偶像形象……粉丝正在以选择、想象、重新定义偶像形象等行为实践一种主体性。
“你的投票决定了你选择的爱豆是否可以出道”、“你的投票决定了他(她)会拥有什么样的舞台”“你的投票决定了他(她)的镜头时长”……在视频平台、综艺节目和经纪公司等多方的合力运作下,这些风靡一时的“选秀节目”确实用语言和规则逻辑把“打投”、“选择”、“出道”等环节牢牢绑定,制造出一种“消费赋权”和“参与感”的虚假承诺,从而尽可能多地占用了粉丝的时间、注意力、金钱和情感,给粉丝创造了一种“你们说了算”的错觉。
可以说,这种“假意赋权”和“官方认可粉丝主体性”的诱惑,正是看见和利用了粉丝的潜在渴望。但是,早在“粉丝说了算”的错觉被“选秀”制造出来之前,粉丝就已经靠创造及建立规则明确了自己在追星中的主体性——她们挑选、攫取、源源不断地进行再创造以安放自己的欲望投射,在此过程中,粉丝既界定了自己想要的偶像标准及形象,又建立起了一套属于社群内部的运转规则。
同人创作与棉花娃娃就是最明显的例子,两者涉及到的一整套创造、生产、消费流程,原本是在粉丝社群内部顺畅运转的,且因为只在社群内部流通,这些创作的内容维度也更广:在借用一部分的明星公共形象进行情感叙事与写作时,那些不被主流叙事接纳的情节都可以相对自由地存在。
当然,这部分内容也会因为指涉真人偶像而变得“敏感禁忌”,在这种状况下,粉丝内部也建立起了一套独立的规训与审查——比如打上“ooc”(out of character)等内容标签,提前“排雷”;或是利用社交软件的功能属性进行“圈地自萌”,什么样的内容可以被发在超话、什么样的内容需要“仅关注者可见”、什么样的内容需要发表在更小众的平台……粉丝有“约定俗成”的传播范围考量。
只是,一旦这套属于粉丝社群内部的体系被外部力量关注并挪用时,“危险”就到来(也许是“更早”地到来了)——粉丝拥有的主体性也会瞬间被打破。
我们可以看到,当与粉丝情感有关的衍生物成为所谓的“商业机会”时,以经纪公司、剧方为代表的“官方”进入,由他们主导制作、消费并引入商业标准以吸引更庞大的公众关注时,更大的风险(比如审查、版权、肖像权争议)也会到来。
遗憾的是,即使经纪公司、视频平台等介入了“生产、消费”环节,粉丝成为单纯的消费者,其消费者权益也很难得到保护。例如,因为经纪公司和偶像个人形象管理失败造成“塌房”事件时,粉丝会被舆论首先关注,也不存在商品消费者索赔的权利;当由平台、商家、粉丝共同参与的“倒奶”事件曝光时,粉丝首先被推上风口浪尖,但实际上囤奶打投的规则是平台与商家建立并默许的;当“挑衅”主流叙事的同人创作被转到公众空间进行讨论时,其引发的后果是更大更权威的审查直接介入、粉丝创作者的空间进一步缩小、同人创作被部分污名化......
所以不难理解,当外部因素介入、引入更权威的、更商业的规则后,那些原本奏效、自洽的社群内部规则必然会受到冲击,粉丝的主体性也被践踏,因此,为了应付可能发生的危机,更强的自我约束、更严苛的内部审查,强调“圈地自萌”似乎成了唯一的解决方式。
在这个不断后退、被迫缩小的情感空间里,粉丝更加意识不到自己拥有的主体性,当无条件退让成为默认的选择,粉丝创造、选择、消费的处境也会越来越艰难,“圈地自萌”的“地”已经不宽敞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北方公园NorthPark(ID:northpark2018),作者:北方公园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