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人间theLivings(ID:thelivings),首发于2021年3月,作者:陈甸甸,编辑:郑海鹏,头图来自:NK
一
2020年的倒数第二个周末,我和NK相约见面,同去拍摄一家废弃影剧院。在广州佛山交界的一处路口,他开着租来的车与我汇合。同行的还有青,一个在本地工作的女生,NK的朋友,同样也是废墟摄影爱好者。
“这是我第三次去这家影剧院。”NK一边开车,一边向我介绍此行的目的地。他不是最先发现那里的人,但第一次的探索并不成功。NK说,影剧院废弃已久,四周的各个入口都被封死,只有一扇门可以进入。之前的探险者走后虚掩铁门,但他第一回绕着剧院走了几圈都没有发现,直到第二次去,才和朋友顺利进去。
我择机问出在我看来最重要的问题:“会遇到人阻拦吗?”NK回答,影剧院的对面住着一户人家,上次去时对方询问过他的身份,他支吾应答,对方继续问是不是社区工作人员,他和朋友顺势点头。
“也有时会遇到保安看守,通常是即将开发改造的地方,那种时候,买烟常常是最管用的门票。”青补充道。
也有烟不管用的时候。前段时间,电影《八佰》拍摄完毕,位于苏州的实景拍摄地也被封闭起来。NK和青想办法越过围挡,进入这片崭新的民国风景拍照,不巧被保安发现。对方报价“一人500”,NK和他们讨价还价,先杀价到一人200,最终以两人一共300块的价格成交,才顺利交钱脱身。
汽车一路驶向城市边缘,把熙攘的商业区抛在身后。时间接近中午,我们进入一座小镇,途经热闹的新镇区,车子最终停在一条冷清的老街上。
这是青头一次来这里,她按照NK指点的路线率先进入,我和NK在门前稍作逗留。剧院是一栋大约有三层楼高的建筑,玻璃污浊,墙体斑驳,正面已经沦为环卫工人堆放杂物的仓库。
NK带我绕到剧院侧面,经过一条小巷,到达他所说的铁门前。对面的院子传来孩子的嬉闹声,NK小心地把食指比在嘴唇前,示意我不要发出太大声响。
铁门锈蚀了大半,只能勉强拉开一条缝隙,隔着这条缝,我们先把随身的背包扔进去,然后再依次挤过去。铁门的锈迹在我的外套上留下几道划痕,NK笑着开解:“出门探索,就不要介意这些。”
我们先登上剧院二层,玻璃残渣和尘土碎屑铺满地面,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声音。各种杂物散落一地,有烛台、奖状、相框、桌椅,甚至还有岭南舞狮队用的道具,皆蒙着一层厚厚的灰。
这里看上去是当年的放映室,NK从纸箱中翻出一个木质相框和一叠幻灯片,他把相框摆在窗沿上,然后把幻灯片一张张放进去。阳光穿透相框,幻灯片上的历史人物再度清晰起来。NK掏出相机,调整好角度,开始拍摄。他告诉我,这是他最近喜欢的一种拍摄尝试,稍微调整废墟中的一些陈设,以突出照片的历史感。
NK拍照的间隙,市井的嘈杂从窗口漏进来,第一次进入废墟的我,与熟悉的生活只有一墙之隔,却又像身处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感觉兴奋而紧张。同时,我竖起耳朵,仔细辨认周遭的每一丝响动,担心有人发现我们的行踪。
从二楼下来,我们打算进入剧院的主体。整面墙都已经用建筑材料封闭,只有右下角留下一个小小的洞口,能容一个人钻过去。看着那个洞口,我开始犹豫,这样的冒险是不是已经背离我所习惯的生活秩序太远?我几乎已经脑补出对面那户人家发现我们后的惊恐与愤怒。
NK好像看出了我的局促,他很平和地鼓励道:“不钻过去太遗憾了。”
二
NK最初接触废墟摄影的机缘很偶然,当时他还在读书,刚刚向喜欢的女生表白失败,沮丧之下,向朋友借来一台摩托车,带着一部iPhone手机出发,前往附近的一所废弃游乐园一探究竟。“事后把照片发在社交网络,那个女生还来留言,问我这是哪里,那一刻感觉到了成就感”。
从此以后,NK开始了他对废墟的漫长迷恋。
相比之下,青闯入废墟的过程显得更为平和。最早,她先是接触到网络上的“老厂房小组”,依照信息指引完成了简单的探访,渐渐地,随着痴迷程度加深,探索的范围不断扩大,难度也不断增加。
青平时的工作比较忙,休息日不多,为了方便在有限的假期里多去一些地方,她专门买了航空公司的“随心飞”套餐,就为了能在周末说走就走。废墟往往偏远,大多数时候要租车前往,自带水和食物,她说:“我现在去一个城市,能在当地吃两顿饭就很难得了。”在这一点上,NK有相似的感受:自从爱上这种特别的旅行方式,每到一座城市,基本已经与大多数人热衷的网红街区、打卡景点绝缘。迄今为止,NK的家人也只是隐约知道他的爱好。
不同的人,来到废墟的目的也不完全相同。NK把大部分照片发布在Instagram和豆瓣上,在他看来,这些照片是每一次探索过后最重要的成果。而在青眼里,整个过程都是一种享受:提前查找资料,确定方位,绞尽脑汁找到进入废墟的方法,留下那些照片,回来之后看照片,可以重温探险过程,再进一步搜索资料,也会加深对遗迹的了解。
最近一段时期,NK和青的兴趣主要集中在废弃影剧院。
圈子里的同好们拍过形形色色的废墟,但系统拍摄影剧院的还不多。豆瓣上有人引用智利作家罗贝托·波拉尼奥在小说《2666》中的一段话,描述废旧剧院的魅力:“只有一种放映功能的电影院都衰老了。你还记得那些老电影院吗?有个大剧场,灯光一熄灭,让你心跳加快……在多功能影城里,你不会有什么孤独感了。”
影剧院和时光的关系是深刻的,当曲终人散,过去最喧嚣的地方成了最安静、最空旷的存在时,颓圮的墙壁、塌陷的舞台、爬上蛛网的幕布和渐渐黯淡下去的放映窗口,都拥有了特殊的美学价值。
青觉得,影剧院在结构上大体相似,细节上又各具特色,不同的地方,舞台质地、凳子形制也总有些细小的差别。探访这些剧院,就像在收集一套收藏品。
“收集”过一座又一座影院,NK和青渐渐沉浸在这种特别的美感之中。他们最近看到一组别人拍摄的废弃剧院照片,结构和色彩都很别致,但试着搜索了很多信息,还是没有找到确切地址,“不知道它在哪里,就像是人生的一个缺憾。”
NK倾心于影剧院身上沉淀的公共记忆,剥落的标语和残损的人像常常是他的拍摄对象。他曾用镜头捕捉到一所影院门前的景观:红旗浮雕簇拥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的口号,这让他联想到最近看过的新片《一秒钟》,想象着相似的年代,眼前的剧院里人来人往。
作为最重要的时代宣讲所,影剧院曾经遍布中国大大小小的城镇、工厂、学校,而现在,它们大多成为历史的祭坛。按照NK的经验,在地图上寻找目标时,在衰落的大型工厂、矿区周边通常能有所获。还有很大一部分影剧院的“废墟状态”不会维持很久,它们建在社区的中心位置,要么被充作仓库,要么废弃一段时间后就面临改造。
“有一次去江浙一带的一家影剧院,那里已经快要拆迁了,之前的剧院员工都住在前面。”网上传说这群老人脾气暴躁,对陌生人保持高度警惕,NK不敢靠近,绕了一大圈,“旁边有一家洗车店,和老人们关系不好,最后是他们帮我翻墙进去的”。而现在,这座当时费好大力气才如愿进入的建筑,已经被拆掉了。
事实上,按照NK的粗略计算,这些年来一共探索了100多座废墟,其中有1/4至1/3已经不复存在了。
三
废墟摄影的圈子并不大。他们在中文互联网上最常去的社区,是豆瓣上的“佛跳墙废墟探索”。虽然这个创建于2018年初的小组已经有4万多成员,但大部分都是观众,“真正发帖的也就几百人”。
点开小组简介一栏,能看到废墟探险的一些基本原则,包括“不公开废墟的具体位置”“不带走废墟的任何物品”“不破坏废墟的原有样貌”“不遗留无法降解的垃圾”等等。但这些形成于圈子内部的共识,并不能覆盖踏足废墟的所有人,更不能起到实质上的约束作用。大多数时候,能否遵守这些规则,全凭探险者的自觉。
曾有一档综艺节目看到青发在网上的照片后联系她,希望得到这处废墟的详细方位,他们想将它开发成一处密室逃脱的场所,“赋予这里新的价值”。青感觉很生气,她觉得尊重他人的爱好更重要,尽管对方换了不同的人来问,她都没有透露相关信息。
还有很多人抱着走红的心态进入废墟,他们专挑夜幕降临或者风雨交加的日子开始探险,营造气氛,增加话题度,吸引粉丝。在短视频平台上,类似的方式往往很有效。
NK没有太多关于走红的考虑,他拍好的照片,通常都只简单搭配一些文字,直接上传网络。这些年为爱好倾注足够多热情,没换来什么经济收益,倒是每一次租车往返、餐饮住宿花了不少钱。
2015年,因为工作调动,NK在意大利住了半年,他利用假期时间,探访了法国、德国的不少废墟。“因为不熟悉当地情况,就用我掌握的废墟在社交平台上交换。”有一个法国爱好者认为这种方式不道德,和NK在网上争论了很长时间——在所有原则之中,不随意公开位置应该是被最广泛接纳的一条。一方面,是出于保护遗迹的考虑,另一方面,寻找和进入的过程耗费了大量精力,很多探险者都十分珍视废墟的方位。
而当关于废墟的作品一旦破圈,种种圈子内的原则面对外部的混乱世界,就显得格外脆弱。去年,青花了很多精力,拍了一组废弃监狱的照片。“如果不是这趟行程,我可能一辈子都没法了解监狱的布局和生活”。
但很快,青发现自己的照片遭到了某些平台的随意转载,甚至还有自媒体盗用。“连我的水印都还保留着,他们就装作那些照片是自己拍的,胡乱加上一些文字说明。”过去了几个月,青提起这件事还是难掩语气里的愤怒。
当然,如果废墟本身消失,以上种种原则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NK提到一座位于湛江的汽车工厂,据说那里有十分先进却又空无一人的车间,甚至停在生产线上的半成品汽车,工厂大门前还有名人题字“粤西骏马”。
我问NK:“为什么这里的位置信息可以讲得这么详细?”
“我还没来得及去过,它已经在2017年被拆除了。”他回答道。
四
废墟探险的意义到底在哪里?佛跳墙小组的简介,试图用一段话完成概括:
“废墟探索,作为一种行动,是对既有规则和秩序的解构和质疑,在废墟中,我们翻越了很多的围墙,身体的、心理的、有形的、无形的;而走出废墟,我们又带着怎样的思考面对生活中的墙?重要的并非神话讲述的时代,而是讲述神话的时代。重要的并非废墟中有什么,而是你在废墟中发现了什么?”
留在最后的提问,正由世界各地的爱好者,用记忆、足迹、照片拼成答案。
NK在欧洲印象最深的一次探险,是去往法德交界的一座小屋。位置并不偏僻,进入过程也算不上困难,真正让他难忘的是屋子的状态——
一切家具一应俱全,仿佛主人昨天才刚刚离开,只有厚厚的灰尘提醒造访者这里空置的时间。主人应该是生活在法国的德国人,因为房间里有德语版的法文教材,他应该还养了猫和狗,一本相册里留着它们的照片和名字。
各种陈设透露许多细节,属于一个家庭的私密历史由此清晰起来。NK猜测,主人可能是因为疾病或者其他紧急原因返回了德国,所以才在仓促之下离家,并且从此一去不返。
他说,欧洲类似这样的空置房屋还有很多,不少人看到城堡老屋价格便宜便冲动购入,又因为后期昂贵的维护费用放弃居住。“从法律上来说,它们还是私宅,其中的物品也是私人物品。”对于这些空置建筑的探索,游走在灰色地带。
从更长久的历史维度来看,废墟也不过是建筑生命中的一个阶段,等待它们的最终结局,要么是彻底荒废破败,要么是推倒重建,要么是翻新再利用。对于废墟的命运,一位作家曾在上世纪写下这样的句子:
“只要历史不阻断,时间不倒退,一切都会衰老。老就老了吧,安详地交给世界一副慈祥美。假饰天真是最残酷的自我糟践。没有皱纹的祖母是可怕的,没有白发的老者是让人遗憾的。”
NK和青用脚步和镜头,记录过许多停产的工厂、静谧的剧院、残破的饭店、人去楼空的医院,还有贵州独山争议一时的烂尾建筑,除了审美价值,附着在这些建筑上的公共记忆,以及背后的历史价值也不言而喻——
它们曾是时代的宠儿,又被时代抛弃,永远跌落在旧时光的缝隙里。探险者们就像海边的拾贝人,重新凝视它们的肌理,叩问它们的过往,至少,留下它们存在过的证据,就像那位作家所说的那样:“没有废墟的人生太累了,没有废墟的大地太挤了,掩盖废墟的举动太伪诈了。”
尽管有不少探险者笃信,不应对废墟做出太多干预,但NK从来没放弃过在某些层面“复活”它们。北方的一处海岸,有一座建于上世纪的废弃鲸鱼馆,有一具巨大的鲸鱼标本。
此前已有人来过,NK和同伴特意选择了一个晚上,循着线索进入鲸鱼馆。他把随身携带的手电放入鲸鱼的眼窝,然后绕着这具骨骼拍了足足三个小时。漆黑的场馆内,鲸鱼的眼睛射出光芒,在那个特别的夜晚,这条幼鲸时隔多年,重新游弋进深邃的大海。
目前青还没有NK那么丰富的探险经历,但她也会坚守一些属于自己的原则。比如,在发布的所有废墟图文的结尾,她都会认真地写下对后来者的叮嘱:
“注意安全,保护这里。”
五
最终,我还是匍匐着从洞口钻了进去,接过背包,NK也熟练地钻了过来。
我们掸掸身上的土,进入舞台的侧面。台上的木质地板许多已经酥脆朽烂,每一脚踩上去都发出爆响,NK一再叮嘱我小心。棕红色的巨大幕布一半悬挂在梁上,另一半垂在地面。绕过幕布,走下舞台,数百个座位空空荡荡地面向我们,森然排列。蓝色绒布质地,白色座套,上方还挂着红色的标语横幅,很容易让人想象这里曾经坐满人的热闹场面。
青是第一次来,不断游走在座椅间拍照,NK没怎么掏相机,他说上次已经在礼堂中拍了很久,当时带着三脚架,拍过延时,成片里,光线充满了这幢昏暗的建筑。
离开的时候,我们先探出头,看到对面那户人家还没有人出来,才放心把身体挤出铁门。NK走前特意把门掩上,让这个出入口不至于太过显眼,可以静静地等待下一个造访者。
转出小巷,坐进一家人声鼎沸的餐厅,想到过去3个小时的经历,我感觉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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