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国家人文历史(ID:gjrwls),作者:白孟宸,编辑:詹茜卉,校对:彦文、苗祎琦,原文标题:《上甘岭的生死对决:<狙击手>反映了志愿军哪些经典战术?》,头图来自:《狙击手》剧照
大年初一,电影《狙击手》上映,观众们通过大银幕了解了69年前发生在朝鲜上甘岭上的生死对决。
作为美军闻风丧胆的“狙击兵岭”“伤心岭”,上甘岭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是如何凭借“冷枪冷炮”同拥有火力和技术兵器绝对优势的美军作战?
我们都是神枪手
在各种军事类影视作品和游戏的渲染下,很多人已经把“狙击手”视为可以四两拨千斤的战场超人。但从军事历史、尤其是军语角度,“狙击手”这个词在我军中叫开其实是近些年的事。《狙击手》上映后,也有专家提出,当年志愿军中其实没有“狙击手”。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其实在我军传统中,精确射击算得上人民军队与生俱来的本领。作为一支长期依靠战场缴获补充武器和弹药的军队,人民军队自创建之初就强调节省弹药,在战场上集中拥有出色射击技术的优秀射手,对敌方指挥员、机枪射手等高价值目标进行狙击,一直是我军的拿手好戏。只不过,对这些优秀射手,我军通常称之为“神枪手”或“特等射手”。
1937年底,贺绿汀同志在山西创作《游击队歌》时,开篇便描写游击队员都是“神枪手”:“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仇敌”的歌声,传遍了各个根据地。
1939年开始,在敌后坚持抗战的八路军、新四军、华南抗日武装等,纷纷开展群众性射击训练和普及运动,例如沂蒙山区以民兵射击大赛冠军金维三命名了“金维三射击运动”,为根据地培养了近千名神枪手。
解放战争时期,鲁中军区紧急下令调抗日战争时期闻名鲁中、鲁南地区的民兵英雄高云成和金维三到军区,建立了日后威震山东的“高金飞行爆炸射击神枪大队”。新华社曾以《鲁中人民展开破袭有力配合主力作战”》为题报道高金大队事迹:“蒋军大举向鲁中作重点进攻之前后,沂(水)蒙(阴)、泰山山区广大民兵游击队,利用破袭爆炸射击围困相结合的游击战争,保田保家予野战军以有力配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金维三于1951年参加了山东军区英模大会,荣获“山东民兵英雄神枪手”称号。
同时,在我军军语中,神枪手或者说特等射手,也强调不借助瞄准镜等设备,更多依赖日常技术、战术训练中培养出来的肌肉记忆等。1949年后,我军还曾开展过以培养“神枪手、神炮手、技术能手”为目标的“三手运动”。大批培养使用机械瞄具在中近距离能够达到相当射击精度的特等射手,既可以大量消灭敌人,又符合80年代前我国工业发展水平,毕竟中国第一炉光学玻璃,是1953年12月停战协定签订后才出炉的。
抗美援朝期间,我们缺乏大规模配发瞄准镜的能力,不得不在“冷枪冷炮运动”中通过总结和汇总经验,最大程度地用肉眼与美军的各种光学瞄准具相抗衡。而吕长青作为上甘岭与张桃芳并肩作战的狙击英雄,多年后在采访中指出:“最近的射击台距敌人也就50多米,对面阵地上的美国佬是黄眼珠还是绿眼珠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所有能反光的东西全部要摆在地下,不然就会引来一通狂轰滥炸。”
在上甘岭537.7高地上,被志愿军总部授予“冷枪英雄”称号的邹习祥和他的战友们,用冷枪打死了三百多个敌人,仅邹习祥一人,就用206发子弹击毙203个敌军,他还总结出“跑步瞄前、上山瞄头、下山瞄脚”的射击要领和三快(瞄准快、击发快、隐蔽转移快)一准(打得准)的经验,很快在全军范围内推广。这些通俗易懂的经验和口诀,也出现在电影《狙击手》中。
漫山遍野的遗体
不过,如果根据《狙击手》的时间线,上甘岭乃至整个朝鲜战场上的志愿军最优秀的冷枪英雄张桃芳,仍然没有迎来一鸣惊人的高光时刻。
《狙击手》电影海报上,提到了1953年1月和“八连五班”。1953年1月,实际上是张桃芳所在24军接替在上甘岭战役中重创美军的志愿军15军,守卫上甘岭防线的时间。此时吸引中外目光的上甘岭战役已经结束,美军在该方向已无力发动大规模攻势,但仍凭借空中优势和技术兵器优势试图获得优势。而志愿军的坑道战术和“冷枪冷炮运动”也逐渐发展成熟。
《狙击手》电影开头便出现了战地记者采访五班的桥段。现实中也有两位战地记者对张桃芳所在单位是24军72师214团8连九班进行了采访,不同的是,这两位记者是冒着枪林弹雨,在最危险的一线坑道里与张桃芳等志愿军指战员共同坚守了几十个日日夜夜。
1952年11月上甘岭战役期间,新华社先后派出石峰、张结、陈伯坚、李翼振、王玉章、路云、姜庆肇、曾思明等同志对上甘岭参战部队进行过采访,先后发稿60篇, 被总社采用54篇,使“马特洛索夫式的英雄”黄继光以及邱少云等一大批参战指战员成为家喻户晓的英模人物。
但1953年春,战地记者边震遐随志愿军九兵团政治部摄影组长王纪荣赴上甘岭采访时,仍然感到惊讶。边震遐在第五次战役期间,曾随部队登上过上甘岭,在他印象里,上甘岭郁郁葱葱枝繁叶茂,但眼前的上甘岭却完全是光秃秃,完全不似朝鲜通常二三月间的山区那样积雪未消、蛰虫未醒。
相比之下,《狙击手》选择了更容易让观众接受的“战场”——白雪皑皑中点缀着一些彰显战场特点的物品。这种处理方式与早年的《上甘岭》《英雄儿女》等一脉相承,既能让观众感到身处战场,又不至于挑战普通人脆弱而敏感的神经。
现实中1953年的上甘岭,由于“露天煤矿般层层叠叠漫山遍野的遗体,尚未清理完毕”,导致一群群红头苍蝇远看仿佛像弥漫的硝烟一般。中美两军都将清理遗体作为重要的任务来抓,边先生曾采访过一位处理过260多具烈士遗体的上海籍文化教员,也远远见识过美军将不便运输的遗体用汽车集中再浇上汽油焚烧的恐怖景象。
由于敌机敌炮仍昼夜对我军阵地和后方交通线进行轰击,许多牺牲烈士遗体只能暂时停在坑道内,边震遐先生睡觉的坑道支洞中,身旁便是遗体。山顶炮兵观察哨位中以交通壕外的任何地方,几乎遍地都是支离破碎的遗骸,“每每见到一截皮带,一片衣角,扒拉扒拉就是一个或几个遗体”。
1956年4月8日,《上甘岭》摄制组150多人开赴上甘岭,由战役期间担任15军第134团四连指导员的赵毛臣带领登上“597.9”高地,编剧之一的林杉日后回忆:“在高地上随便抓起一把土来,还能看见土粒里面夹杂着尸体的碎骨。”
遍地的遗骸一度让边震遐茶饭不思,但几天后,他竟被一位牺牲的烈士所救:当时边震遐在山顶炮兵观察哨拍摄志愿军炮兵对敌人阵地进行火力急袭的照片。当他准备通过交通壕返回主坑道时,惊恐的敌人调动各种口径的火炮试图封锁山谷,希望借此阻止志愿军可能发动的夜袭。边震遐先生被近弹震得滑下山坡,千钧一发之际,他张开双臂试图抓住树桩或石头,却想起上甘岭由于落弹太多,只剩下一米多厚的碎石层,根本没有任何可供借力的障碍。天无绝人之路,边先生意外抓住一支从碎石中伸出的烈士手臂,这才没有滚落到已经被美军炮火炸成火窟的山谷中。在照明弹下,边先生认出这支被自己硬生生扯断的手臂手指上还挂着志愿军特有的木柄手榴弹拉火环。第二日,王纪荣与边震遐二人又冒险来到发现烈士手臂的地方,向烈士致以军礼。
在王纪荣和边震遐赴上甘岭对一线部队采访前,张桃芳已经在597.9高地取得了毙伤81名敌人的战绩。因此,有人提出:“狙击敌人怎么像拾麦穗一样容易啊?”不明就里的王纪荣和边震遐便在4月9日拂晓,前往前哨班验证张桃芳的狙击实况,并计划为张桃芳拍摄现场狙击照片。这个“前哨班”就相当于《狙击手》电影中描写的“狙击手班”。
当天上午10点零五分,张桃芳居高临下,在约600米距离上击杀了一名上山的敌人,王纪荣和边震遐抓住这一瞬间,拍下了张桃芳在狙击阵地上的那张著名照片。但当时王纪荣和边震遐并不清楚自己出现在阵地上到底冒着何种风险。后来张桃芳所在部队的连长和指导员得知王纪荣与边震遐竟然违反阵地管理制度,前往原本严格禁止非本部队作战人员前往的前哨班狙击阵地,也是惊出一身冷汗。
多年后,边先生回忆,他在张桃芳身边时“常有子弹落在我们背后的壕壁上,噼啪作响,溅起尘土”,张桃芳等人也向他介绍,在一周前,张桃芳所在九班的一名狙击手就在阵地上被敌人的子弹击中脑门,当场牺牲。
拍摄张桃芳照片的第二天中午12点40分,敌人为了报复,竟然调动两辆坦克对前哨班的狙击阵地进行抵近射击,张桃芳的战友副班张余福和战士魏国清同时牺牲。王纪荣和边震遐先斩后奏,私自前往前哨班狙击阵地的行动也因此被上级发现。
由此可见,《狙击手》中描写的中美狙击手大战,虽然有戏剧化的艺术加工,却远不如上甘岭真实战场的搏杀那么残酷,因为,现实中的美军根本不想同张桃芳们进行“公平竞技”,而是更习惯利用技术兵器和火力优势来追杀志愿军的狙击手。
抓一把就走
事实上,《狙击手》的情节与其说是一场冷枪对决,不如说是在讲志愿军在上甘岭的另一种经典战术——“抓一把就走”的扫尾行动。所谓“抓一把就走”,是志愿军对小分队渗透突击行动的形象比喻。这种战术在抗战和解放战争中经常被冠以“飞行”之名。例如上文提到与神枪手金维三齐名的沂蒙民兵爆炸英雄高云成,他的拿手好戏是“飞行爆炸”,实际上就是以攻势布雷为主的麻雀战。
1953年,24军在上甘岭战场上,一方面开展冷枪冷炮运动,另一方面也发挥我军夜战近战的特长,不断派出班组甚至排级规模的小分队,携带轻武器和工兵器材,渗透到敌人的浅纵深发动袭扰。这一战术与冷枪冷炮相比,危险系数更大,但有机会通过捕俘等方式掌握敌人的动向。电影《狙击手》中,侦查员掌握了有关美军动向的情报,而现实中24军在上甘岭战场共俘虏来自6个不同国家的45个敌人,并总结了用于此类行动的“三快”战术,即“出击快、打得快、返回快”。
当然,有些情况下,“抓一把就走”也可能让各级指挥员担惊受怕、如坐针毡。例如,时任24军72师师长的何凤山将军日后回忆,他的老警卫员马勇在215团担任排长,曾在夜间率领两名战士深入敌后,但未能在预定时间返回,结果惹得24军军长皮定均专门打电话询问,好在马勇三人在十几个小时后押着一名美国俘虏回到坑道。此后“抓一把就走”战术在24军全面推广。
在边震遐的回忆中,“抓一把就走”或者“小部队出击”行动是他除“冷枪冷炮运动”外的另一个报道重点,他为此在上甘岭一等就是27天。但当他参加由师部侦察连连长带队、团参谋长坐镇指挥的小部队出击行动出征仪式后,却得知我军出击部队虽成功押回两名俘虏、歼灭敌人两个加强班,带队侦察连长却不幸牺牲。24军官方战史记载,至1953年金城反击战前,24军各部在上甘岭开展了5个月的冷枪冷炮运动,冷枪消灭10000多人,冷炮毙敌4000余,而小部队出击的战果是歼敌1500余人。
上甘岭的597.9高地,是一座让美军闻风丧胆的“伤心岭”,而在志愿军指战员看来,这是一座“红山峰”。
边震遐回忆,坑道的生活条件极为恶劣,因为清水都是运输员徒步用血汗和生命送上一线阵地的,所以没有人舍得用水来搞个人卫生。回到机关时,他自己脖子上的污垢像锅巴似的被揭下,棉衣棉絮中也不知何时扎进两块弹片。但边震遐却把上甘岭的日子,视为一场锤炼自己战地记者应有品格的洗礼,“觉得自己长大了,可以独立执行任务了”。而上甘岭上24军72师214团8连九班的张桃芳、吕长青和黄兴海最终都取得了超过100人的狙击战果,张桃芳更成为我军历史上战果最高的狙击英雄。
69年过去,上甘岭的硝烟和血腥早已散尽。如今,人民军队的狙击手已经可以在国产狙击步枪和专用装备的帮助下,实现千米外的弹无虚发。而对观众而言,能通过电影《狙击手》来对那段历史“抓一把就走”,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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