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档电影中,张艺谋的《狙击手》豆瓣开分7.7,暂列第一,但票房排名却相对靠后。72岁的张艺谋仍然努力紧跟年轻人的步伐。他创作高产,尝试短视频直播,熟练掌握流行词汇,琢磨年轻人的观影喜好。这场时至暮年的青春狙击战,张艺谋胜利了吗?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正面连接(ID:zmconnect),作者:吴呈杰,编辑:曾鸣,采访:吴呈杰、戴汀屿、于友嘤,出品人、监制:曾鸣,头图来自:《狙击手》剧照
张艺谋和年轻人:“年轻人看这个吗”
普通人视网膜捕捉信息的极限时间约为1/3秒,对于每秒24格(帧)的电影,一个画面应至少停留8格。在1970年代末的北京电影学院,这是一条被奉为圭臬的“8格定律”。学生张艺谋谨记老师的教诲,在他此后30余年的导演生涯中从未打破。
“现在根本不是。”2022年初,坐在工作室的会议桌前,张艺谋扬起了手,“现在我看年轻人剪的东西,两格、三格地跳,‘啪啪啪’,两三格他就看清了。我觉得人这个物种都进化了,他锻炼出来了。”
这种剪辑手法在短视频中盛行,配合音乐节奏、转场效果,将画面动势加快,令人感到“酷炫”。2018年,张艺谋曾称人类将迎来“影像时代”,现在看来,也许可以更精确地命名为“短视频时代”。72岁的导演拥抱这个时代的到来。为了宣传《一秒钟》,一部缅怀胶片时代的电影,张艺谋第一次尝试了短视频直播。已是深夜,他辗转在数个直播间,配合主持人玩梗,听主持人唱歌,神情专注、雀跃。返程路上,他追问制片人庞丽薇弹幕里都说了什么,这令他感到自己难得地、实时地贴近了年轻人。
我们问,从8格提速到2格,是否影响了他的电影创作。“那我有时候跟着,剪4格、6格,都有。”张艺谋说。
“只要是你看到老电影,20年前、30年前的老电影,你今天回头看,当然它还是很好,经典是经典,但是你总是觉得节奏偏慢了,什么都没有变,节奏变慢了。这种不知不觉的提速,是一步步感觉到的,真的,20年前的电影你今天看,节奏偏慢,这很有意思。如果让你作为一个导演重新把它剪一遍,你肯定节奏会加速,好像就是时代的一个进步。”张艺谋说。
这位中国最负盛名的导演的最新作品是《狙击手》,一部抗美援朝题材的枪战类型片。要是过去,他大概会剪成两个小时,如今变成了96分钟。 “我不能再加长了,我觉得(对)年轻人够了。”张艺谋对我们说。
尽管生理规律不可逆,张艺谋仍然努力紧跟年轻人的步伐。50岁时,他在剧组和小伙子赛跑10公里。采访现场,他的视线焦点久久地落到几米远墙上的一张电影海报。“我现在眼睛都是1.5,2.0。”他收回目光说。我们这才明白,他是在证明这样的距离对他不成问题。
“眼神好,还要脑子反应快,我现在就是比拼这两点。”张艺谋对流行词汇的掌握常常令人吃惊:“人设”;“直男”,《狙击手》是一部“直男刚性的电影”;在一场活动上,主持人问张艺谋知不知道“yyds”,他迅速地回答,“永远的神。”
在2022年1月的一场媒体群访上,有记者问他电影商业性和艺术性的平衡。张艺谋说, “其实商业和艺术不对立……但是一定要好看……尤其现在的年轻观众,你首先要吸引他。无论你的故事多么深刻,多么生动,你的主题多么宏大,你题材多么重要,你不好看,那他就弃剧了。”“弃剧”,又是一个流行词汇,现场记者会心一笑。
张艺谋的一位工作人员说,导演爱问“年轻人看这个吗”。这天工作人员说到了哪个新词,他立刻会去搜索。在开冬奥会的创意会时,他最常对团队说的是,你们上网去看。国外工程师惊讶于怎么找到的他,“上网看的!”张艺谋告诉对方。
“天天上网。”张艺谋说。他每天半夜到家,拿起ipad和电脑,先从新浪新闻的时政要闻开始,接着看八卦,追网剧、综艺和电影。他一周看10部以上电影。在《一年一度喜剧大赛》还未大火时,张艺谋就盛赞了张弛蒋龙的节目。他也了解科技公司最近出了什么新型芯片。在饱和地、快速地摄入信息三个小时后,终于感到疲惫的导演到凌晨四五点入睡。四小时后,他起床工作。
张艺谋渴望不间断的创新,这种渴望甚至渗透进他电影中细微的视觉符号的区别。《悬崖之上》和《狙击手》背景都设置在寒冬的东北,《悬崖之上》中雪从头下到尾,张艺谋自豪于“拍了一部中国下雪最多的电影”。到了《狙击手》,张艺谋交给造型指导陈敏正的任务是,找到一种新的造型风格。
最初陈敏正想到的还是雪,第一次试装时,张艺谋明确地对他说,感觉不对、不够。当天晚上,陈敏正走出宾馆,看到植物和枝杈覆上了一层霜。他捕捉到雪和霜的区别:下雪时体感反而是暖的,而霜令人感到寒气逼人,更贴近《狙击手》中下完雪的肃杀氛围。真实的霜难以凝结很久,他们经过了反复实验,将盐、一种特殊的胶、用雪研磨的立体颗粒和特效化妆品融合在一起,终获成功。最后我们能看到,《狙击手》中志愿军战士的帽子、衣服,以至胡须和眉毛上,在电影长达96分钟的奔跑和对决中,始终凝固着雪白的、纹丝不动的“霜”。
“我今天还在学习拍电影。”获得奥斯卡终身成就奖时,黑泽明在台上说。偶像的这句话被张艺谋时时引用。如今,在黑泽明之外,他找到了新的偶像——其中一位是比他小二十岁的、流行全球的克里斯托弗·诺兰。张艺谋在2018年《十三邀》的采访中评价诺兰,“他的想象力和他的类型搁在一块儿,雅俗共享”。
剧本会上,张艺谋站起来,坐下,又站起来,拍掌模拟打枪的声音。“先不要谈主题,你让观众看得很紧张。”他肌肉紧绷,像是时刻准备着战斗,“商业就这样。”
张艺谋和时间:“我要只争朝夕,我不能等”
2022年冬天,一个零下三度的多云下午,张艺谋穿黑色运动羽绒服和修身运动裤,脚踩厚底马丁靴,步伐矫健地走进工作室。一位工作人员发出感叹,导演好像运动员。72岁的张艺谋身材瘦削,每天雷打不动走5.4公里,绕工作室院子三圈。他经常边走边打工作电话。2018年,张艺谋去平昌冬奥会出席会旗交接仪式,零下二十多度,冰天雪地,他拽上庞丽薇,绕酒店门口的喷泉池走了一小时。
《狙击手》主演、24岁的陈永胜告诉我们,为了符合狙击手的身型要求,他们在拍摄时常常只吃青菜。在这方面他们并不孤独:同样是为了控制体重,张艺谋一天只吃午饭,晚餐是牛奶和坚果。这令陈永胜忘掉导演已是个72岁的老人。
另外两位年轻演员,22岁的程泓鑫和27岁的陈铭杨,对张艺谋在片场喊“开始”的声音印象深刻。“他给我的是那种力量感,他每次喊‘开始’的时候贼带劲,特别铿锵有力。我们现场表演区离监视器稍微近一点的时候,我都能听到他的声音。”陈铭杨说。
谈起创作来,张艺谋能持续七八个小时,随着天光转暗,他随身携带的普洱茶越冲越淡,从大早上的酱油汤质地,转为黄土地的颜色,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有力。《狙击手》编剧陈宇回忆,有时张艺谋看他实在太累,会放他下去吃个饭,导演本人继续工作。陈宇研究出了规律:约定晚上七八点见面,那就是半夜才能结束。很快他发现自己错了:哪怕约在下午两三点,回来还是半夜十一二点。
为了筹备冬奥会,庞丽薇说,张艺谋每天讲话超过十个小时,嗓子疼了三个月未见好转。在央视直播中连续说了半小时话后,他第一次拿起地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张艺谋说,他现在睡觉也不踏实,想起来什么,就随时给冬奥会团队打电话,“我的团队现在很习惯随时接总导演电话”。
“我饭局、酒局都没有,也不搓麻,啥都不会,除了工作就是工作,我喜欢这样。”张艺谋说。当一些年轻人抵抗“内卷”、宁愿“躺平”时,张艺谋在工作。从对工作的巨大热情上来说,看上去张艺谋比年轻人更像个年轻人。
庞丽薇和张艺谋相识21年,她向我们讲述了张艺谋在剧组洗衣服的故事:那是洗衣机还没流行的年代,张艺谋在浴缸里站着洗淋浴澡,脚下踩着内衣内裤袜子——澡洗完了,衣服也洗干净了。
在一些影评人看来,张艺谋近年的创作进入到一种 “项目经理”的模式:多线作战,效率至上,结果导向。2018年以来,张艺谋的《影》《一秒钟》《悬崖之上》先后上映,《狙击手》即将上映,《坚如磐石》等待定档,期间还要兼顾冬奥会。忙完冬奥会,张艺谋将无缝接入新片的筹备,这次是悬疑片,预计7月开机。
十年前,张艺谋去斯皮尔伯格的工作室,听说斯皮尔伯格每年有80个剧本“在这锅里滚着”,大概10个能给他看,再挑其中3个来拍。“听的时候,我跟导演两个人都快流口水了。”庞丽薇回忆,“咱不想三年五年磨一剑,咱就想半年一年就上马。”
早年,张艺谋出差时,一个拉杆箱里全是小说。他的几部经典电影分别改编自莫言、余华和苏童。“我有一度被叫为中国唯一看小说的导演。”回忆起来,张艺谋仍感得意,但他已经淘汰了这种“太费时间”的生产方式,“你跟进一个剧本开发,三年四年五年跟下去,跟下去之后最后不行,一个编剧不行换一个编剧,一个不行再换个编剧,那你都老了,这个剧本还没成嘛。我要只争朝夕,我不能等。”张艺谋说。
现在,张艺谋见到影视公司老板就说,电视剧、网剧我都可以,只要剧本好。人家问他接不接科幻片、动画片,他说,没问题,只要剧本好。“就跟网购很像,你真的是想买个啥,也不一定,你网上就溜达,看这有意思就拍一个。”张艺谋说。
见完斯皮尔伯格的十年后,终于也有3个剧本同时在张艺谋的锅里滚着。有一个“一看就是对着我那一代人来的”,另一个是电竞题材的网剧,他不懂,但知道儿子爱打,中国还刚拿了一个冠军。“我挑那个电竞的。”张艺谋露出一种孩子气的表情。
刚刚入行时,张艺谋就在为自己“倒计时”。他以一种精密的、近乎强迫症的思维分配“名额”。“比如说一年半拍一个电影,那我这一辈子只能拍多少个名额,你不能浪费我的名额。我这名额里头希望每个和每个都长得不一样,类型都不重复。我拍了两个谍战,没问题,商业上、口碑上、观众上都没问题,但我是不是少了一个拍科幻的名额啊?”庞丽薇说。
张艺谋总是对陈宇说,他比别的导演晚入行十年,因此别人拍到70岁,他就要拍到80岁。“但我觉得他会一直干下去,一直干到干不动为止。”陈宇说。
《狙击手》已是三年里张艺谋和陈宇的三度合作。在给我们的文字回复中,陈宇说自己曾花十年研究出一套“叙事动作力学”,他使用了工程力学般的术语来解释,“符合观众心理认知的一种相对科学的信息披露方式”“根据需求和最终目的去科学推导并建构框架以及细节”“我是通过方法将《狙击手》故事整体推导出来的”。陈宇说,相比画家,他更像一个建筑师。
张艺谋则说,相比大师,他更愿意称呼自己为“职业导演”。他并不掩饰和艺术家人格的隔膜。在“正午故事”的采访中他说,“也许未来,2000后或者2010后有很多桀骜不驯的个体艺术家,但是我认为这种艺术家最好别做电影,最好去写书写诗画画。电影就是要交给大众的,你要以大众为庸俗的话就没有办法做。受这罪干什么?”
张艺谋的“项目经理”模式,内嵌的是和半世纪前并无太多区别的集体主义底色,又经好莱坞式“一个体系化的重工业制度”(陈宇语)的改装,足够安全、稳定、高效。国家对他的欣赏和征用从未停止。2022年2月4日,北京冬奥会将拉开帷幕,继2008年北京奥运会后,张艺谋再次担任开闭幕式的总导演。
“这次冬奥会的总导演找到我们,这不是我们设定的目标。但是我们会想着,这是我们心里的一个吉尼斯世界纪录:双奥导演,前无古人,后有没有来者,反正咱这一代是看不到了。”庞丽薇说。
相比张艺谋其人其作,年轻人似乎更关心他背后的冬奥会,和冬奥会背后的、后疫情时代的大国崛起叙事。张艺谋的工作人员说,他们总能看到这样的网络发言,让张艺谋别管电影了,好好搞冬奥会,“冬奥会才是重中之重”。
张艺谋和时代:“扯前史不要,要现在发生”
在筹备《狙击手》的剧本会上,张艺谋落座不久,就迫切地说:“扯前史不要,要现在发生。”他一手挥舞帽子,然后放下,开始两手比划,“这种狙击电影闪回特别没劲,特别没劲,都不是一般的没劲。”于是,《狙击手》成为了一部没有闪回、很少喘息的标准类型片。
如同电影不要闪回,导演也并不沉溺过去。在接受Papi酱采访时,张艺谋回忆了《活着》上映时收到的评价:艺术上平庸,政治上反动。这个问答没有继续展开,Papi切到了下一个问题,您看过我的视频吗?张艺谋很快模仿起来。
时至今日,《活着》成为了华语电影的标杆。当我们提起《活着》,张艺谋大笑着说:“作为导演来说,不太愿意去享受这个记忆经典,更愿意享受当下。谁愿意说我拍完电影,十年你再夸它好?导演还得身体好,活得长。”
在一些人看来,张艺谋最受人喜欢的作品,停留在八九十年代。庞然大物的阴影渐渐远去,计划经济走入历史,文化热席卷全国,属于张艺谋的八十年代的画面是“看影展,看美术展,像挤地铁一样的,前胸贴着后背”。电影学院的年轻人一身锐气,渴望挣脱旧年代的范式。张艺谋恰逢其时。
但和一些同代导演不同,张艺谋走上电影之路,最初并非因为理想。1978年恢复高考,张艺谋比同届同学大了10岁,靠特招才进入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他拼命上电影学院的目的只有一个:摆脱当工人的命运。
“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咀嚼过去年代的那些苦难,”在《电影艺术》的采访中,张艺谋说,“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说,我更看重今天的中国,我更看好明天的中国。”
“那时候没有商业这一块,电影只谈两样:艺术和政治。评论界在这两点上,把第五代作品的内涵和意义放得很大,是整个时代的需求,所以成就了我们。实事求是地说,以我们的功力和当年作品的力量,不是说的那么好。”在传记《张艺谋的作业》中他说道。
中国电影市场的扩张让张艺谋再一次感受到加速。“电影都是一拍完就上,它是速效式的,热蒸现卖式的。”张艺谋说,至于口碑,“我老开玩笑说,三个月定生死。”
张艺谋并不避讳谈论票房。“就像一个民意测验场。”张艺谋对我们说,“他们的喜好,你就看电影票房,看那些数字,他们喜欢什么。”
他主动提及了《长津湖》。“《长津湖》的胜利就证明了。”他最近刚看过《长津湖》,相信年轻人在重新爱上国产电影,相信年轻人的爱国热情是自发的,“我不认为是谁用行政命令一定要做引导。”
“我尊重所有高票房的电影。我认为有本事吸引观众去看,这个本事值得我尊重。”张艺谋说。
在2019年的平遥电影展上,张艺谋说起,《英雄》当年在首都文艺界遭到了猛烈批评,“我自己其实觉得也有点沮丧,那时候我们对票房没概念,就卖那么好,我觉得这跟我有啥关系”。他继续说,“但像今天,如果还能创造这么高票房,我肯定睡觉都会笑起来。”他回忆《英雄》当年取得的票房,“中国当年四分之一票房,是不得了的,全年票房八亿多,我们两亿五。要用今天的票房成绩来看,那都是一百多亿的票房。”
2022年1月的一个雪天,张艺谋接受了一场电视台的采访,然后连续参加了《狙击手》首映的三个场次。他依然是一身黑,穿梭在影厅之间。截至目前的春节档新片票房榜上,《狙击手》位列第六。很多人问他,“和《水门桥》同档期是否会担心票房”。
“我看今年春节档高手如林,都是好看的电影,大家实力都不弱。但是还是希望观众能搞出那么一点时间,有那么一点兴趣,去看一看我们的《狙击手》,希望不会让你们失望。”张艺谋身体前倾,声音很轻。首映最后一场结束时已是深夜10点半,他的嗓音愈发迟缓、嘶哑,连笑起来也是无声的。
我们问,这两年有没有哪一个时刻觉得自己老了。张艺谋顿了一下,笑着说,“常常觉得自己老了啊。”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紧接着说,“但是创作是你自己很有精神,我是那种愿意挑战,不太愿意循规蹈矩的,我喜欢挑战新鲜事。”
“《一秒钟》是我完全想拍的。”张艺谋记得,当年露天放映前,全场早早坐满,机器开始对光,所有人都站起来,举起自行车,往空中撂鸡、猫、狗,在光线中投出各种影子。这是张艺谋的青春记忆,在数字化全盘接管的当下已成绝响。这部上映历经波折、背景设置在文革的电影票房将将过亿。迄今为止,张艺谋个人票房最高的电影是《悬崖之上》,11.9亿。
“人家现在所谓的高票房,他说你有什么可失落的,你也有过高票房的时候啊。”庞丽薇说,“老百姓要看到的是,你张艺谋到今天,你的品质依然在……你所有的东西都是应景的,跟时代是接轨的,这个其实是最重要的。”
庞丽薇说,这叫“顺势而为”。
从2020年到2022年,近十部抗美援朝电影先后上映,引发了对外籍演员的哄抢。《长津湖》从国外找演员,但因疫情很难入境。张艺谋早早让团队找留在中国的,总共150多个,被他们一一找到。但这些演员大多已在中国娶妻生子,年龄偏大,和真实的战场不符。张艺谋又一次展露出他灵活的手段,在确认过符合历史事实后,他将片中的美国狙击手设计成了资历老的雇佣兵,以此解决了年龄问题。
《张艺谋的作业》作者方希接受《人物》采访时说,她给张艺谋做过一份PDP测试(事业优势诊断系统),结论是,张艺谋兼有领导力和适应不同环境的本领,“他是一个比较像变色龙的老虎”。她对张艺谋说,如果你当年被关进奥斯维辛集中营,一定是最后活着出来的那一批。“也许。”张艺谋回答,“我能忍。”
张艺谋对我们说,“跟时代保持同步,与时俱进,是一种自然的,也算本能性的。”
张艺谋说,《狙击手》其实是一个青春故事,他一度考虑将片名定为《青春热血》。它被张艺谋视作向年轻人发起的又一次“狙击”。
在《十三邀》的采访中,迷恋八十年代的许知远反复追问张艺谋,是否认为时代正在倒退。“今天更多元化,年轻人更多元化。”张艺谋回答。
“与很多人一样,我对张艺谋抱有怀疑。这位八十年代的文化英雄,似乎过分响应时代。”采访完张艺谋后,许知远写道,“过去四十年,没人比他更能象征艺术家与时代力量之关系。他获得了世界性的名声,也遭受种种误解,但没人能质疑他的生命力与创造力。四十年来,没人像他一样,即使在高度受限的环境下,仍做出如此广泛的尝试。”
张艺谋还想拍一部个人特别想拍的电影吗?“其实没有,没有特别个人的想法。”他真诚地、直视着我们的眼睛说,“我都习惯去发现。”
张艺谋还有超越时代的欲望吗?这个问题他已经回答过许知远了。“没有。你还想超越时代?你能把你这事儿做好就不错了,你超越谁时代?你放心,人走茶凉。”最开始他用的是一种开玩笑的语气,很快神色转为肃穆,“因为一切就是这样的,人的命运常常真是这样的。”
张艺谋和下一代:“我永远理解不了我父亲那一代人”
《狙击手》立项后,张艺谋希望找一个懂英文的导演来拍联合国军的戏份。《长城》的失败令他心有余悸,“你看我的《长城》就导得不好,因为不懂英文”。他想到了16岁赴美留学、同样在做导演的女儿张末。
2021年1月,《狙击手》开机。为此,张艺谋向冬奥会组委请假了两个月。张艺谋和张末分为两组,张艺谋在南山头,张末在北山头,两边同时开拍。晚上,两人再一块坐下来看素材。“我们两边就像竞赛一样,真的像两个战场,两组对手。”张艺谋说,“当然她就是代表新一代。”
片中有个美国上尉叫威廉,在剧本中取的是另一个名字。张末反馈过来说,名字不对,那时候美国没人叫这个。张艺谋采纳了这些建议,只驳回了一条:在台词中说“Fuck”。“我说那不行,在中国不行,你们不能骂人,美剧都能骂。”张艺谋回忆。
“我觉得我永远理解不了我父亲那一代人,我觉得没有任何后代能去感到他们那一代的情感。”张末在接受《人物》采访时说,张艺谋和第五代导演拍的是大环境的压抑,他们这一代则正相反,“大环境没有那么大的困境,而自己是自己最大的困境”。她拍的《28岁未成年》,讲28岁的女主角穿越到17岁,找回自己做画家的梦想。一个非常当代的、女性觉醒的故事。
“(两代人)完全不同。”张艺谋说。他的长子张壹男在南加大学电影,最近要拍个学生作业。他“自作多情”地找了几个人,写了几个剧本给儿子。“看不上。”张艺谋笑着说,“人自己编了个剧本,拿过来一看,我很惊讶,这个剧本编得很特别,代沟很大。”
张艺谋在电影和大型文艺活动中以擅用色彩和大开大合为人知晓,他在生活和家庭中却是隐忍的,极少流露情感。如同当年他为高仓健量身打造的《千里走单骑》,一个沉默的父亲,一个人生活,一个人看海。一周中通常只有周六中午,张艺谋能和家人吃上一顿饭。家庭出游一周,他只能去三天。在片场,张末叫张艺谋“导演”。
21岁的张壹男也在剧组实习。他跟着大家一起上车、吃饭,“基本上就是把他撒到剧组里”。张艺谋如常工作,只是过两三天,他会问庞丽薇,壹男怎么样了?
更早年间的一个周末,张艺谋在家摸着张壹男的头,感慨,壹男啊,都长这么高了,你上几年级了?张壹男回答了他。下周,同样的时段、同样的情境,张艺谋摸着壹男的头,又发出一模一样的感慨,壹男啊,都长这么高了,你上几年级了?张艺谋的文学策划周晓枫在书里写,“无言以对的孩子,只好沉默着转身离开”。
在张艺谋的办公室,一个外人很难踏足的空间,他的画像被贴在进门最醒目的地方,是外孙和外孙女给他画的。每周末,两个小孩儿都来张艺谋的工作室玩,“跟过年似的”,只有在张艺谋这儿才能吃到哈根达斯冰淇淋。他一手抱一个拍照,每周拍,从刚出生几个月拍到六岁。他常用的一个印着“You’re best dad”的杯子,是小女儿送的。
后排的柜子里摆满了他和母亲张孝友在片场的合影。张孝友是一位皮肤科大夫,少年张艺谋跟随母亲住在医院宿舍,看医院图书室的书,画医院的黑板报。过去20年,她几乎会去张艺谋的每个片场。张艺谋一张张写上,“某年某月某日某剧组,妈妈来探班”,再拿镜框裱上。
2021年春节,张孝友病危。她最后一次清醒时,张艺谋坐在病床边,对她说,我明天来不了了,我要去中央的团拜会。张艺谋走后,张孝友再没醒来。过了两天,等他从团拜会回来,他拉着张孝友的手,20分钟后,心电图缓缓归于直线。
在张孝友的葬礼上,张艺谋独自和母亲待了一会儿。出来时,他眼睛红红的。庞丽薇说:“我认识他21年,就这一次。”
*除电影《活着》和《一秒钟》剧照,本文配图均由《狙击手》片方提供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正面连接(ID:zmconnect),作者:吴呈杰,编辑:曾鸣,采访:吴呈杰、戴汀屿、于友嘤,出品人、监制:曾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