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上海市民生活指南(ID:SHerLife),作者/拍照:韩小妮、李欣欣、顾筝、姜天涯,头图来自:作者拍摄
地球人都知道,上海已经是全球咖啡馆最多的城市了。
但顶着“全球咖啡馆第一城”的名称,盛名之下,真实的上海咖啡生态却完全和外人想象的不一样。
如果每天换一家店喝一杯咖啡,你差不多一个月都走不出1公里多的南昌路;但是到了彭浦新村,可能就是日行千米的节奏了。
老牌咖啡店里的“老咖友”和街头精品咖啡店里的“小朋友”,讲起来都在喝咖啡,但他们却永远看不懂对方的杯中物。
是的,不是所有的上海咖啡馆都在一个频道里,咖啡杯里藏着一个“折叠上海”。
一
上海真的有那么多咖啡馆吗?
是,有数据为证。
2021年3月,第一财经·新一线城市研究所发布的《上海咖啡消费指数》显示,上海共有咖啡馆6913家,数量远超东京、伦敦、纽约,是全球咖啡馆最多的城市。
其中,独立咖啡和精品咖啡更是占了上风,占到总数的55.88%。
而根据《解放日报》2021年2月分析美团数据得出的结果,独立咖啡馆在上海的占比还要更高一些,达到了64%。
要说这些独立咖啡馆有多卷?
不止一家咖啡馆开进了菜场;在北京西路上,甚至有一家名叫“Coffee Spot”的咖啡馆开在居民楼门口原先的保安室里。
但是,这是不是意味着上海的马路上遍地都是独立咖啡馆呢?
你想多了。
我们随随便便就能举出一大串上海人口密集、但却属于“咖啡荒漠”的地区。
老西门,距离洋气时髦的新天地1公里左右。
严格来说,这一带并不能说没有咖啡馆,但都是大型连锁品牌“大路货”。
从陆家浜路地铁站到老西门地铁站,600多米的距离间有3家星巴克,1家Wagas和1家Tim Hortons。
要想喝得稍微与众不同点、小众点?对不起,没有。
复兴中路靠近吉安路曾经有一家本土品牌warming.,但随着周边拆迁,去年已经关门了。
想来某郑姓女明星在抛售掉复兴珑御之前,她也只能喝喝星巴克和Wagas。
毕竟住在周围的人都知道,这个号称新天地板块的小区,其实毗邻的是文庙。
以老西门为代表的老城厢似乎处于一种尴尬境地。面馆随着拆迁不见了,独立咖啡馆又没来得及跟随新楼盘建起来。
在市区正北的彭浦新村,距离内环只有4站地铁,距离人民广场只有8站。
要问这个居住社区规模有多大?
曾有人在文章里写道:“在上海生活超过40年,我发现魔都一个好玩的细节:上海人的圈子中,常有来自彭浦新村的朋友。”
但是打开大众点评在彭浦新村范围内找咖啡馆,搜索结果差不多十个手指能数出来,其中瑞幸咖啡、星巴克和麦咖啡占了多数。
地处市区西南的康健社区,距离徐家汇4公里。
辖区内的康乐小区上世纪90年代初建成时是住宅示范小区,电视剧《孽债》里沈若尘家就在那里取景。
但就在两年前,康健还几乎没有像样的咖啡馆。
直到2020年12月底,位于浦北路的金地喜悦荟开张,有居民兴奋地在大众点评上留言:“可怜的康健终于有点样子出来了。”
这个商业中心很迷你,由原先一个遍布培训机构的小广场改造而来。
一楼有家星巴克;地下一层有家西餐馆,姑且也可以作为喝咖啡的一个选择。
只是西餐馆没有熬过一年就关门了,改成了卖大饼油条豆浆的小桃园。
二
上海咖啡馆的区域分布相当不均衡,选址高度集中。直白点说就是,涝的涝死,旱的旱死。
根据《上海咖啡消费指数》,在上海的中心城区,有两片沿着延安高架南北两侧展开的典型咖啡馆聚集区。
北侧的聚集区以南京路为核心,从外滩一直延伸至静安寺,呈条带状聚集;南侧则以淮海路中段为核心,并向南扩展至复兴中路,连片聚集。
两片咖啡聚集区的核心主街——淮海中路和南京西路沿线的咖啡馆数量分别达到了49家和41家,是上海咖啡馆数量最多的道路。
除了位于松江大学城的文汇路、杨浦区的大学路,上海咖啡馆数量最多、密度最高的道路也都位于上述两个咖啡馆核心聚集区内。
再看独立咖啡馆的选址,同样集中在这片区域。
根据《解放日报》对美团数据的分析,独立咖啡馆以静安区南部和黄浦区西部为中心均匀向外扩散。
尤其是在南京西路和瑞金二路街道,独立咖啡馆分别占69%和82%。
不难看出,除了毗邻高校、大学生聚集的文汇路、大学路,上海的咖啡馆主要扎堆开在市中心有着商业、办公、居住复合功能的核心区。
华东师范大学城市与区域科学学院副教授黄丽、硕士研究生周佳在2019年曾经发表过一篇名为《上海城市咖啡馆的空间布局特征和影响因素研究》的论文。
作者对居民人口密度、就业人口密度、房价、路网密度等影响因素进行测量分析后指出,就业人口密度对咖啡馆的空间集聚影响最大。
“咖啡馆是满足人们商务、交往、休闲、饮食的空间,在投资产出计算的经济理性上,其明显追求消费群体的密度与厚度。”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上海的咖啡馆高度集中在南京路、淮海路周边。
因为“中心城区是上海人口及高端人才聚集的区域,商业密度高,厚度强,消费需求量大”。
同样是从人流密度考虑,如今许多咖啡馆喜欢开在商场里。
“因为商场比较能够聚集人气,而且不受天气约束。” 咖啡业内人士、“百啡待兴”主理人艾纹说,“商场大的话,逛着逛着会累,大家一定会找个地方歇歇脚。”
这样一来,咖啡馆核心聚集区以外的区域,街面上的咖啡馆就更少了。
那么,什么样的社区比较容易是“咖啡荒漠”呢?
有这样一个“反向指标”,各位看官不妨试一下:
在上海,哪里有菜场、振鼎鸡、苹果花园“三剑客”,哪里就比较难找到咖啡馆,特别是独立咖啡馆。
我们曾经分析过,振鼎鸡、苹果花园一般都开在非常成熟或者说已经度过盛年的社区。
这些社区以居住功能为主,生活便利,菜场、小超市、五金杂货店一应俱全。
其中,有相当一部分社区名字里冠以“新村”二字,房型是六层楼的老式工房。
这类社区还有一个特点是老龄化程度比较高,人群对价格比较敏感。
就拿我们前面举例的“咖啡荒漠”来说,在整个彭浦新村街道的12.6万户籍人口中,60周岁及以上老年人占42.1%;
在康健街道约7.8万户籍人口中,60周岁及以上老年人也占到了35.7%。
而根据美团数据,近三年间,上海咖啡消费的主力军是30-40岁的人群,20-30岁的用户数和订单数占比也增长明显。
整体来说,喝咖啡主要是年轻人的消费活动。
“人群很重要。”艾纹说,“开在彭浦、鞍山这样的老小区不行,许多居民没有到咖啡馆消费的日常习惯,还不如开奶茶店会有生意。”
这句话说对了。
与难觅咖啡馆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从彭浦新村地铁站4号口出来,沿着共和新路再左转到闻喜路,大概两百米内有快乐柠檬、CoCo都可、一点点、七分甜、茶百道、蜜雪冰城、桂源铺等多家奶茶店任你挑选。
上海特色的工人新村,基本上是一片片“咖啡荒漠”地带。
要喝到一杯好咖啡有多难,不光是彭浦、鞍山、康健,住在曹杨、甘泉、曲阳、凉城、中原、上南的旁友都懂的。
三
各位看官要说了,上海人从1843年就开始喝咖啡了,上海第一家独立经营的咖啡馆1880年就在虹口地区开张了。
你们不是还写过在德大西餐社喝了三五十年咖啡的“老咖友”吗?(《德大早晨,吃咖啡的朋友们》)
如此悠长深厚的咖啡底蕴还不足以浇灌“荒漠”?
不不不,实际上仔细一研究你就会发现,同样在上海,同样喝咖啡,上海的咖啡世界是存在时空折叠的。
要知道,“老咖友”毕竟在上海老年人里只占了一小部分,大多数阿姨爷叔还是会泡一杯速溶咖啡作为待客的礼遇。
况且“老咖友”和当下的精品咖啡文化也是格格不入的。
侬到德大问一问,不乏有人是从长宁仙霞路、虹口提篮桥、宝山石洞口、浦东外高桥,甚至青浦徐泾东跑来“吃咖啡”的。
因为对他们来说,“吃咖啡”的意义在于到烫金地段来,跟相识几十年的“老咖友”碰碰头、聊聊天。
花钞票在家门口“吃咖啡”有什么吃头?
其实对于年轻人也一样,在上海,喝咖啡这件事有着相当高的社交属性。
尽管在电影《爱情神话》里,连小皮匠都有自己的coffee time,喝的还是现磨咖啡,但这毕竟是戏剧上的夸张。
艾纹这样形容上海人喝咖啡的怪圈:
“许多人来店里不是为了喝咖啡,而是为了拍照、晒图的。等到平时在办公室忙了累了,真正有喝咖啡的需求时,喝的又是速溶咖啡。”
可见,喝咖啡是和闺蜜拍照发朋友圈的“背景板”,是消费休闲活动的附属品,有时也是和商务伙伴洽谈的场所。
这使得咖啡馆不可避免地往市中心扎堆,因为那里有更多的商场、小店、文化场所可逛,也有更多的社交场景发生。
针对不同年龄的社交需求和审美,在上海,咖啡馆存在着两个平行时空。
一个时空是阿姨爷叔劈情操的场所,以德大、东海为旗舰,上岛咖啡为低配。
在小南门、董家渡、平凉路等咖啡相对贫瘠地带,我们都看到过“高仿”。
这类咖啡馆走中古风,标配是欧式田园风格家具,灯罩带很多褶皱的复古壁灯,墙上挂满了相框,精致点的会有三层托盘下午茶。
另一个时空是年轻人打卡的网红点。
主打讲究产地、发酵工艺、烘焙的精品咖啡,但实际上比咖啡更重要的是环境,ins风、工业风、露营风、滑板风不一而足。
用本南拿摩温的话来说,前者以皮质或者布艺沙发为主流,目测可以坐2-3个人,却让人不知到底往哪儿坐好;
后者以高脚吧台椅、木质折叠椅、小圆凳为特色,又让人总担心屁股坐不下。
迥异的风格,平行的时空,但殊途同归,满足的是同样的社交需求。
四
当然,并不是说上海除了市中心咖啡核心聚集区以外的地方都是“咖啡荒漠”。
艾纹说,在咖啡业内,有这样一条不成文的tips:开咖啡馆选址,跟着星巴克就对了。
作为一个大型咖啡连锁品牌,它在选址上有一套成熟的策略。
而现在,星巴克在上海有900多家门店,上海已是全球星巴克最多的城市。
这意味着星巴克已经把触角深入到各个社区,开到了不少“犄角旮旯”的地方。
与此同时,一些独立咖啡馆也尝试着在向外扩散、开拓更多的社区。
在康健,继星巴克在一年多前开张之后,去年6月,一家日式装修风格的独立咖啡馆在世界外国语中学对面开门营业。
4个月之后,在相距才一公里多的地方又开出了一家独立咖啡馆。这家的选址更低调,开在康宁科技小学门口的院子里。
对于这两家咖啡馆,都有网友在大众点评上评价说“接娃的时候,可以喝一杯”。
事实上,康健社区有着丰富的教育资源,汇集了11所中小学。
因此不断有年轻家庭加入这个社区,社区人口结构也在随之不断调整。
如果说这两家独立咖啡馆还在起步阶段,是否能在康健社区的土壤里生存下来还有待检验,那么大宁社区的独立咖啡馆已颇成气候。
在大宁,开在街边的社区型独立咖啡馆(非商场、园区内)就有8家左右,更不用提多到扑出来的连锁咖啡馆了。
而这样的变化就发生在短短两年间。
在此之前,大宁还是个典型的“咖啡荒漠”。
大宁国际商业广场的星巴克已经开业超过15年了。走遍整个社区,独立咖啡馆也就勉勉强强凑得出两三家。
转折从一家叫“NANA COFFEE”的咖啡馆开始。这家店于2019年10月开张,在老沪太路的一条小巷里,紧挨着北盛菜市场。
一到冬天,店门口挂满了香肠腊肉鳗鲞,边上还有一家魂穿90年代的“新梦舞厅”,满满的魔幻市井风格。
“老板娘”90后小姑娘杨娜娜在考察街区时,她凭直觉判断出,大宁的顾客有消费潜力。
她的直觉是准确的。
如果穿越回00年代的篱笆论坛,“大宁宇宙中心”这个梗,是被大家当作一个笑料使用的。
但2000年以后,大量新楼盘上市,加上商圈、医院、学校等资源集中,有实力的购房者纷沓至来。
这些购房者中既有新上海人,也有看好新兴区域的上海本地人,整个社区的氛围有着很强的包容性。
与前面提到的康健、彭浦相比,这里的居民也更年轻。
根据2020年的数据,大宁路街道60岁以上户籍人口有20000人,占总人口的28%,老龄化程度低于全市35%的平均水平。
随着去年末上海久光中心开业,一到周末,商场门口的大宁路上人流车流济济,热闹得像要开演唱会。
商圈的繁华带来了房价的高企。
以大宁金茂府为例,根据链家网的交易记录,去年两套成交房源的单价都在14万每平米上下,几乎已经逼近市中心部分区域房价了。
艾纹分析说,在上海,喝咖啡的主流人群是中层阶级。
“你去看看大宁的房价,基本就是能够消费咖啡的主力军集中的区域。他们对生活品质有要求,大家都喝星巴克,他们要喝点不一样的。”
“但作为高级白领,他们每天的生活就是齿轮不停地在转。所以到周末的时候会想要到咖啡馆放松自己,或者搬个电脑去办办公。这样的人群会需要社区型的独立咖啡店。”
NANA咖啡馆开业半年左右,凭借菜场边、舞厅旁的奇幻画风出圈了,不少人乘地铁或开车慕名来打卡。
在小红书上,关于NANA COFFEE的笔记超过1000篇,博主叫它“大宁之光”、“隐藏在巷子里的人间烟火”。
但娜娜认为,咖啡馆不是靠“打卡”顾客撑起来的,店里90%的客人都是周边老客人。
紧随其后,一家家独立咖啡馆在大宁冒了出来。
陈骏良是一名90后咖啡培训师,2020年9月,他骑着共享单车跑遍上海找铺子。
从四平路到黄陂南路,最终还是选择了大宁,开出了另一家被网友誉为“大宁之光”的咖啡店“JAZO”。
他选择的店铺位置也非常local(本地化),就在共和新路临街的老公房一楼底商。
左边是杏花楼,右边是房产中介店,以及大宁“土著”们小时候就吃过的点心店“良鹰美食”。
他道出了大宁社区适合独立咖啡馆生长的另一原因:“大宁有商圈、办公楼,也有社区,是一个复合型区域。”
根据他的观察,店里近一半的客人都是附近居民,还有30%左右是附近的上班族,专门来打卡或者偶尔路过的客人只有20%左右。
这让人想到了上海另一个更为老牌的咖啡馆聚集区——虹桥/古北,同样有着不菲的房价,商场、商务楼宇集聚。
上海这座“吃咖啡”的城市,咖啡文化还在继续成长。
再过两年,上海咖啡馆的版图将变成什么样,又有哪些社区会从“咖啡荒漠”变成“绿洲”?
我们拭目以待。
参考资料:
1. 沈从乐,《全球咖啡馆数量最多的上海,有着什么样的咖啡文化?》,微信公众号“新一线城市研究所”,2021年03月29日。
2. 肖书瑶、曹俊、狄斐,《全球咖啡馆最多的城市,上海区域分布有“玄机”》,解放日报,2021年02月20日。
3. 黄丽、周佳,《上海城市咖啡馆的空间布局特征和影响因素研究》,现代城市研究,2019年3月刊。
4. 《中国最爱喝咖啡的城市,星巴克数量全世界第一》,微信公众号“网易数独”,2021年12月07日。
5. 蒋卫民,《康健街道实事实办造福小区》,文汇报,1998年12月01日。
6. 钱蓓,《破解“原生态商圈”之困》,文汇报,2012年12月16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上海市民生活指南(ID:SHerLife),作者/拍照:韩小妮、李欣欣、顾 筝、姜天涯,做图片:二 黑,写毛笔:杨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