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IE别的(ID:biede_),作者:真皮男孩、sojulee,编辑:madi,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护照本的边缘开始泛黄,大使馆的门口开始罗雀,旅行社的出境游窗口开始落灰。世界在震荡,震得我们看世界的好奇心,蠢蠢欲动。
出不了国门,于是我们在国内看世界。但这一次,我们不想去冠有“小京都”、“小镰仓”名号的一众微缩景观,也不想去 Costco 门口假装自己在 LA 晒日光浴——我们很难从这些精致唯美的网红之地,看到真实的日本和加利福尼亚,看到真实的世界。
看不到世界,我们决定先看看世界小商品之都——义乌。
关于义乌、尤其是义乌小商品城的消息你已经读得足够多——这里是世界小商品中心、“拜物教的圣地”,有神秘的作为世界动态观察指标的“义乌指数”……无需再纯谈义乌小商品、商贸城带来的猎奇冲击。义乌带给我们的思考已超“猎奇”“趣味”范畴。更多的,是关于全球化、直播产业、消费世界的思考与启示。
路在何方?这次的路,通往义乌,看看小商品商人阿凯、“脚部”主播红红、精神年轻人烧酒——这三人的故事。像越过顶层的奶泡、抵达下层的酸苦,越过世界的繁荣泡沫,这些青年人在欢喜泡沫之下、踏上其他的路,没有地图,只有迷茫。或许也是你正在走的路。
本来 2021 年情况是有所好转的。疫情退至小范围内阶段性发生,国际友人们通过群体性免疫和集体性摆烂战胜了疫情,重新燃起了在圣诞节进行末日狂欢的热情。阿凯一年前发出去的圣诞祝福在时隔一年后重新得到回复。他撸起袖子正准备把未读消息一一回复,一条不起眼的新闻推送让他感到一阵寒意,又把袖子撸了回去。
“重型货船在苏伊士运河新航道搁浅,造成航道阻塞,每小时造成经济损失4亿美元。”
这条新闻意味着运输成本即将迅猛上涨,本就微薄的利润空间将会被进一步挤压。阿凯这两年一直在等待,去年他在等疫情过去,今年他在等苏伊士运河复通,阿凯本以为自己是市场嗅觉敏锐的神奇动物嗅嗅,等着等着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和其他在风口上短暂上天的猪,没有什么区别。
他深夜失眠睡不着觉,发了条朋友圈:“堵住苏伊士运河的一粒沙,落在普通人身上,就是一座山。”
我们十年前的宣言“世界在下沉,我们在狂欢”突然在疫情时代一语成谶,但当世界真的下沉了,阿凯根本没心情狂欢。他整日坐在没人到访的店铺里刷手机,朋友圈里刷到的全是友商们的负能量,短视频平台上循环播放的十大网络热歌也没让他逐渐凉了的心热起来。
下午五点,正在贯彻落实限电政策的商贸城城管催促他关门下班,他息掉手机屏幕,穿上羽绒服走入从室外温度和市场环境来看,都极寒无比的双重严冬之中。
2. 脚部主播上头了
在北下朱做主播的红红最近有点不开心。
红红想红很久了,但主播间长期以来只有稀稀拉拉的十几个人,每次看到新的观众进入直播间,她都会说一句:“欢迎 AA 小额贷李经理……”
“进入直播间”几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完,对方就离开了直播间。
失落只是一闪而过,红红还是对主播这个职业挺喜欢的。至少,每天还有十几个人陌生人听她碎碎念,任她释放自己无处安放的表达欲——有机会倾诉、也有人倾听,这在自己曾经的摊贩、厂妹、滴滴司机、家庭主妇等一系列生涯中,非常难得。
或许是机会总是青睐虽然没准备好但一直在准备的人,或许是上帝睡前刷手机聆听到了她的碎碎念,她的直播间曾在圣诞前夕上过一次热门——她带货的那款圣诞套装突然大卖。那天,她依然来不及说出“欢迎 XXX 进入直播间”,但这次是因为,进入直播间的人太多,她说不过来了——社交平台上某网红发布的圣诞主题写真就像蝴蝶轻轻扇动的翅膀,给北下朱这个直播间带来了一阵风,风中,有一股崭新人民币的油墨味。
红红在那天爆单后便再也无法接受十几个观众的直播热度,她开始苦苦找寻下一个爆款的机会。她在笔记本上记下“社交裂变、社群运营、矩阵传播”等压根不知道意思是什么的词汇,在“北下朱未来网红五群”中疯狂分享自己的直播间 ID “1415926”——可惜,无论互联网上各路花枝招展的蝴蝶怎样扑棱翅膀,那阵风都再也没刮到她的直播间。
契诃夫在《醋栗》里说,“只要人一辈子钓过一次鲈鱼,或是在秋天见过一次鸫鸟南飞,瞧着它们在晴朗的日子里怎样成群飞过村庄……那他会一直到死都苦苦地盼望自由的生活。”
“太苦了。”她读到这段话,横生感慨。
主播们就这样一个个猛子扎进流量池里,撞得头破血流,用鲜血把直播带货这片蓝海市场染成了红海。而在这片红海里裸泳的他们,总会产生一种自己也红了的美妙幻觉——唯有上岸后他们才会发现,自己的梦想,遇水即溶。
“薇娅偷逃税被罚 13.41 亿元!停播、道歉……直播带货一姐与她背后‘狂飙突进‘的谦寻集团!”
接受了自己的平庸的红红,看到这条新闻后又兴奋了起来,不是“你也有今天”这种暗戳戳的幸灾乐祸式,而是“我会有明天”这种憧憬未来的美好想象:头部主播们凉了,是不是意味着自己这种脚部主播的机会来了?
她重新翻开笔记本,把记下的营销专家的箴言看了又看,品了又品,试图找出明天在哪里的隐喻和启示。然而,脚部主播在直播行业里等流量倾斜,就像在埃及的沙漠中期待甘霖:本就不多的雨水,从金字塔塔尖缓缓流下,往往还来不及流到地面,就在中途被吸收殆尽。
想通了这个道理,红红在心中愤懑地骂了一句。
3. 大头小妹寻觅天选毛线帽
出生于 20 世纪末的精神小妹烧酒最近不太开心。
在生活上,烧酒极为随意:洗发露护发素,用超市开价产品;大三那年破除了对拼夕夕的刻板印象后,她开始在这个红色小软件上购买卷纸、肥皂盒、垃圾袋等日用品;家里的碗盘、刀叉、茶叶是从公司里顺走的客户赠礼,要自己购买的话,也选附近超市两块一双的筷子,十块一只的小碟。
按卖家的话术,烧酒过着“极简”生活;套用媒体现在爱用的话,这叫做“低欲望”。
当朋友在用 300元/250ML 沐浴露时,用六个一套优惠组合出售的肥皂洗澡的烧酒可以自豪地说:我,逃离了消费主义陷阱。我,是豆瓣“反消费”小组荣誉成员。我,为自己骄傲!
然而,烧酒知道,自己在生活必需品上的低欲望,是为了满足某些方面的高欲望。这是一个跷跷板,一边低了,另一边才能升起。
她的高欲望落在繁多的兴趣爱好中:追的偶像又出新周边了,280 块一只的 PVC 托特包,买还是不买呢——买了;喜欢的牌子和另一个喜欢的牌子梦幻联动啦,买不买呢——买了;三丽鸥的新 IP 娃娃好可爱,必须要;刷橙色软件时遇到了 300 一只的代购毛线帽,当然得买了呀,300 一只很划算!
“没用的”兴趣太多,太花钱了——烧酒因此常常不开心。
另外,她不开心的点还有,自己头太大了,所以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毛线帽。于是,在离冲动下单这顶橙白毛线帽还有半分钟前,烧酒把手机挪到蛋挞仔面前,想让慧眼堪比买手的潮人蛋挞仔告诉她,这顶毛线帽到底适不适合她的大头?
蛋挞仔看了一眼屏幕,吸了一口电子烟,徐徐道出真相:
这顶帽子也值 300?走,去义乌,给你找到 40 块的。
而到达义乌,他们却忘记了初心。别忘了 90 年代末出生的烧酒在各种流行文化 IP 中浸染长大。流行文化商品才是正义,帽子什么的算了,头冷就头冷吧。于是,踏入义乌,走入商品琳琅满目的的商贸城,参观了各区,最终,在售卖毛绒玩具的一区,才点燃了这个年轻人的 g-spot。
被毛绒填充玩具填充的那一层,或许是整个庞大的商贸城里烧酒最喜欢的地方(零落散布的性用品店以外)。抱着同它们的七彩毛色一般高扬的情绪,烧酒耐心地一家一家顺着走访。
走遍(有些是草草走过,但也走了)所有毛绒玩具店,烧酒发现,基本上,在选品比较倾向大众口味的义乌毛绒玩具店,你都能遇到以下商品:
1.各式盗版库洛米。果然是三丽鸥当家头牌,在盗版小商品市场也是人气 top。
2.宝可梦盗版系列。当然,皮卡丘是人气王。没有找到伊布的痕迹,心伤。
3.《星之卡比》盗版周边。也搞不懂是因为游戏才那么火,还是因为 meme。
4.《鱿鱼游戏》各类盗版周边。当时正为《鱿鱼游戏》热播期间,相关盗版周边也逐渐入侵义乌小商品城各店铺。烧酒问了几位店主是否知道这个商品源自哪个作品,他们说也不知道在卖啥,不过好像这个挺火的。
5.迪士尼就不必说了。变形《毒液》周边似乎很流行。
6.毛绒亚包。
“可恶!这些热门的我都追过!”——烧酒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个那么那么普通、和大众那么那么无异的年轻人。当然她早就知道世界上有无数杯烧酒,you're not the only one。长大这个事实教会烧酒的唯一一件事是:你真的很特别,也真的很普通。我们不一样,我们都一样。
无法保持特别无所谓,烧酒早已看开。不过她走入了另一个沼泽——对自我陷入消费主义陷阱、被消费营销所骗的自省中。
踏入义乌,可以随时邂逅你的玲娜贝尔。
那些广为人知的 IP 形象,每到限定周边发行,持续在世界各地被排队哄抢时,硬背景和高流量在义乌都不作数,身处义乌的 IP 遗珠们不论老家是秋叶原还是奥兰多,只需要安心地躺在货堆里,带着他们百万个新的艺名在小商品市场出道。从甚至都不认识他们本尊的老板手中,被识货的买家们带出浙江,走入亚非拉,也或许兜转流通回老家。
不过,流行文化 IP 周边不宜再多说了,所有人都知道该为版权和原创付费,即使想到成本价时、心里总有隐隐不爽。但是,为设计买单,该。
望着店铺里陈列的亚包,想起躺在自己家里的那几只,烧酒再度惆怅起来。
何为毛绒亚包?就是下图里的这些。
儿童款毛绒小包潮流似乎是在烧酒读大一时兴起的。当时流行一款 ZXRA 与芝麻街的联名蓝色毛绒童包,售价 199 元。烧酒当时惊呼“好便宜”,于是紧急下单,并思考以后可以多在童包区购物,或许能省下不少钱。
但是,199 块她也会觉得便宜的包,在义乌,同样质感与设计的毛绒小包,据店主所述批发价 20-30 元左右一只,不知道工厂成本价更会低到多少。烧酒甚至开始幻想要不要进货开店、开始做起批发生意。当然那只不过是幻想,她没有执行的冒险勇气。
初踏入义乌,自觉隐约有拜物倾向的烧酒非常喜欢这个城市,网上所传的“拜物教的圣地”名不虚传。这个世界仿佛开启了平铺功能,用繁多的商品填充她的物欲(虽然她也没买,因为大多不零售),不留一丝空间。
而随着渐渐深入义乌,看到自己日常中所需的一切商品被拆分到商贸城的各区,烧酒忽然对所有物品都缺乏了欲望。看到的不再是等快递、拆快递、解开包装、获得崭新产品——宛如打开一本童话书的喜悦,而是透视了物品背后的工厂、工人、机器、流水线。Fancy 的、被广告营销话术制造的糖果,不就是靠平凡朴素商贸城和工厂组建起来的吗?
“我真的需要买那么多吗?或,我需要那么贵的吗?”——烧酒问自己。
她在这里遇到了自己在橙色软件上购买过的、宣传照美丽得具有蛊惑效果的小商品,一模一样。
她打开朋友圈,看到哪个大学同学去打卡了新开的“网红胜地”、“网红咖啡厅/甜点店”。照片中的餐具、装潢、摆件全能够在义乌商贸城寻找到,或老板会为你联系工厂定制好。
原来在视觉上组建一个“网红打卡圣地”是如此轻易的事。这似乎把所有粉红色“绝绝子”消费童话劈裂、变成泡沫。
回到最初蛋挞仔和烧酒约定好的 40 块毛线帽任务。在商贸城里的一个文具店,他们找到了。
与一只黄色瓜皮帽一见钟情,烧酒颤抖地向店主问了零售价格(被“不零售”吓坏了),店主说:12 块。烧酒再向店主确认了一次。“没错,是 12 块。”
作为精神小妹,烧酒还在义乌遇到了她最喜欢的(误)情趣内衣、情趣用品。
她兴致高昂地向情趣内衣老板打听价格,但又因青涩零售脸而被回拒。在灰溜溜跑走前,低头刷着手机的老板抬起头,不屑地望着她,说:“零售可以,不过我说出的价格可能会把你吓一跳。”
“啊,多少?”烧酒开始期待被吓一跳。会不会真的跳起来呢?
“200。”
“啊这。”在听到这个数字之后烧酒想的却是——好,便,宜。她曾在网上看到多少标价上千的性感内衣或情趣内衣。
但是,“200”,对于那一块简单的、应某些需求而做得格外单薄的面料而言,是挺贵的。上千的就更夸张。
在义乌商贸城走一趟、看到所有小商品的本质后,烧酒的 emo 便泛上心头,忽然觉得,繁荣消费景观、商品景观,真是很难给人带来乐趣。它们一戳就破。
这种想法本就存在于烧酒心中。她知道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消费主义神话的良夜,不要被流行文化 IP 无用周边再骗,不要再被自己偶像打动而订阅高额月费会员……然而,然而,然而——
她还是输下了付款密码。
从义乌回来后,在逛街看到溢价严重的小商品时,烧酒都会想:“我认识你,你在义乌值 XX 块。”尤其是在遇到奢侈品品牌赠送的免费、限量活动物料时。明明是一个在义乌 X 块一件、XXX 个起批的小玩意,但是因为印了 logo 而被疯抢。
当她看到某奢侈品牌在某菜市办起快闪活动、引发年轻人对一只纸袋的疯抢行动时,她能懂,但又不懂,同时在奢侈品关联周边和小商品间若有若无的差距中迷茫。它们有差吗?无差。
但是烧酒并没有在倡导一定要“反物质”或“反消费主义”(商品城老板或许还期待我们多多陷入),因为她知道自己也无法做到——想到这,她又不快乐了。在拼夕夕上购买日用品省下的钱,流到海淘打骨折也要 4000 一件的风衣那边。她在这一边低欲望,但在另一边高欲望。
继续买吧,有关系,也……没关系。人或许就是需要消费行为、尤其是报复性消费行为来给自己带来“廉价”慰藉。不过看清了神话、童话后的真实组成部件后,也许会少掉进消费陷阱。
这般清醒与觉悟让烧酒快乐,也让烧酒不快乐。
通过消费来简单地获得快乐,也没什么不好的——只要别透支、贷款就行——比没有快乐好多了。
2022 年,烧酒希望自己能中止 emo 与过分思考,通过消费行为、来美美地获得廉价的快乐。
想到自己的愿望就只是这个,
她又不快乐了。呵呵。
这天傍晚,头有点大的烧酒,在直播间里买到了一顶头围合适的圣诞帽,直播间的 ID 是:1415926;
这天夜里,“脚部”主播红红,爆单卖掉了上百顶圣诞帽,她看了看纸上记下的供货商店铺号:7456;
翌日早上,出口转内销的老板阿凯,忙着替一个主播寄出上百顶圣诞帽——其中有个收货人,叫烧酒;
路在何方,他们还是不知道。但有一条通路,似乎在他们仨之间打开了。
鸣谢:蛋挞侠,义乌的各位司机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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