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北方公园NorthPark(ID:northpark2018),作者:雅婷,编辑:木村拓周,原文标题:《中年人的荧幕反攻:我们对父辈的爱、恨,和无可避免的重蹈覆辙》,头图来源:《小敏家》剧照
几年前,徐峥和他的“囧”是中国大荧幕上最具符号意义的中年形象。
但现在情况有些变化。
其一是,在《爱情神话》里,徐峥不再垂头丧气,不再为了无法阻挡岁月的消逝感到焦虑又神伤。他也不需要去试着觅得一个看起来更具超越性的目标,以此来逃避直面中年生活本身的困难并美化一些道德瑕疵。这可能是近年来徐峥第一次饰演一个不“囧”的中年人。目前看来观众很喜欢。
其二是,今天在舆论空间中有存在感的中年人形象,已经不再被徐峥等零星的演员垄断,而是呈现出爆发之态。
《爱情神话》还在热映,主角同样是中年角色的电视剧集《小敏家》与《对手》又迎来出圈的收官。再算上11月因为“中年玛丽苏”而备受关注的《星辰大海》,以及去年口碑不错的《乔家的儿女》和《小舍得》……过去的一年里,无论甜宠、主旋律还是女性群像的类型影视,不同形象的“中年人”虽迟但到,同时撑起每个故事的核心叙事和场外讨论的对焦中心。
这大概可以解读为一种进步——如果我们将其理解为影视行业自我修复能力的体现,以及对某种社会集体情绪的补偿。
过去几年,伴随着发端于互联网行业的年龄歧视与焦虑,以及女性主义理论被广泛讨论等现实背景,中年演员遭遇的事业限制被留意到。尤其是中年女演员“没有”戏演,或者只能演少女和妈妈的“困境”被层层捅破,引发多轮讨论。
演艺圈里中年女性借此终于得以“解放”,年龄增长成为了令人骄傲的事情,她们在各种综艺、真人秀和广告里频频露面,商业价值陡增。主打“姐姐们”、“哥哥们”的节目轮番上阵,接连轰炸热搜。先不论娱乐业整体的性别和年龄歧视是否真的在观念层面取得了“进步”,从客观结果看,市面上确实多了很多以中年人为主角的影视作品。
后小鲜肉时代,“利好中年人”的背景还有很多:“耽改101”落空,年轻的流量明星纷纷塌房,政策和平台开始针对流量明星引发的各种“问题”逐步作出整顿,再加上主旋律和现实主义的复归。这些都从上至下地为中年人题材和制作“开路”。
影视生产把中年人作为公约数和安全牌,这不难理解。但在受众端,年轻人——也即今天影视作品的主力消费人群——为什么乐于观看中年题材?被经济学家誉为“不能指望生育”的个人主义一代90后、00后们,在中年生活的家长里短里看到了什么?
当我们在观看中年人时,我们在观看什么?
一、年轻人看中年人:从一种虚幻的“话语权”中短暂逃脱
《爱情神话》导演邵艺辉在《人物》采访里,解释过自己要把40多岁的人作为主角刻画的一个原因,“现在的网友对荧幕形象的道德要求很高,很苛刻,如果同样这些人的事,是一个20多岁的人干的,大家可能更不容易接受了。”
这的确是年轻人生活处境的一个侧写:无论是影视荧幕里还是社会公共事件中,当年轻人观看“年轻人”时,要求一直很高。这种高要求既向外要求他人,也向内自我压榨;既体现在外形、生活方式等维度上,也体现在种种的道德准则上。
有意无意地,年轻人长于通过展示自己来要求别人,这是今天的消费社会赋予年轻人的特权,也是消费社会禁锢年轻人的隐形策略之一。商品经济高度发达的当代生活里,人们通过消费而不是其他来赢得自己的“话语权”和“选择权”。
买不起房又有相对多工资,热衷于通过消费确立品味和生活方式的年轻人们,就成为消费社会所追逐的“上帝”,在各种广告、影视剧、社交平台和大众文化传媒里被捧到聚光灯中心。再辅以各种“用消费构建自我”的口号,这种基于消费的话语权就享有了更高的正当性,整个社会也弥漫一种强烈的年轻崇拜。
年轻人用金钱投票,点石成金,这种话语权经由资本主义机器的围猎、互联网时代信息茧房效应的放大之后,汇合成了一种关于“年轻”的标准。这个标准再被反过来强加到每一个公众形象和每一段私人生活里,成为了一种“最值得的追求”,甚至是“唯一的追求”。不只是完美的妆容和穿搭,这种追求也覆盖到完美爱情、完美偶像和完美生活的定义。一旦你把自己的生活放到“年轻”这个维度里去审视时,就无法不对诸多的、此起彼伏的标准瞻前顾后。
相比之下,中年人在大众文化传媒里的标准则显得松弛很多。
在《爱情神话》、《小敏家》和《小舍得》等作品里,中年人可以身材发福,可以做个不思上进的废柴,可以满嘴跑火车做白日梦,可以出轨,可以在单身状态下出现两到三个能发生关系的暧昧对象,可以一夜情后打钱“只是玩玩而已”。中年人可以有道德瑕疵,从而趋近真实的人。
而更重要的,中年人对待情感和生活的方式,可以不那么紧绷,他们的生活没有消费语境里的“示范”意义。这让年轻人能更踏实去享受文化作品里轻松愉悦的一面,把笑话当成笑话本身来听,把道德或者情感诉求,当成一种要遵从内心冲动而选择的实践,而不仅是定义和要求他人的标签。
复旦大学教授沈奕斐在自己的视频作品中评价《小敏家》时,也曾提到过类似观点。在她看来,中年人对爱情的理解流动性更强,以剧中刘小敏听着陈卓絮絮叨叨说话睡着情节为例,年轻人对这样的做法或许更倾向于解释为,他们不相配,刘小敏不够爱陈卓,或者陈卓不够体贴刘小敏。
但其实多数中年人都能理解这种在“年轻”的语境下不完美的爱情。即便刘小敏和陈卓既没有公开恋情和结婚的打算,也没有太多 crush 的瞬间,可在中年人的爱情里,一种真实可感的陪伴,实际上比标准化的激情和承诺要重要更多。
二、年轻人骂中年人:来自既得利益者的谎言
年轻人在观看中年人的时候,短暂地从“自我审视”和“要求他人”中逃离出来,喘一口气,以松弛的心态感受作品。荧幕上的中年人也投桃报李,回馈一个个跳脱非黑即白,拥有更丰富解释空间的角色形象。
不管是黄磊出演的“方圆宇宙”(小系列以来的类方圆角色),还是徐峥出演的“老白”,这些中年男性形象不需要成为完人。外貌上的瑕疵自然不算硬伤,就算偶有欺骗和软弱的行为出现,只要能自圆其说,他们在观众的心中就大多仍被标记为“可爱”。
但在另外一些作品中,影视工业还是热衷于塑造“中年反派”。这些反派的出现,既为戏剧冲突服务,也能在社交媒体平台煽起一波讨论,进而增加影视作品的话题度。从《都挺好》里的苏明成及苏大强,到《小敏家》里的金波,“中年反派”在剧作和话题上都收到了良好的效果。
中年反派的立竿见影,显然是依托一种广泛的、来自年轻人的不满和恐惧。
金波、乔祖望(《乔家的儿女》)和苏明成这些中年反派典型所共有的特点,几乎就是如今互联网上公认的落后品质。比如说“油腻”、“爹味”、“职场PUA”以及自己没有真正的本事和贡献,却总是想着吃白食,从年轻人或者其他人身上榨取利益。
叠合上近几年热搜上反反复复的“996福报”、“后浪”和“青年人在青年节睡觉”等争议,“中年恶人”角色的出现让年轻人得到一个可供批判的形象,在社交网络上出了一口一口的恶气。
但从这剂药方的常用常好、甚至有成为流量密码的趋势来看,年轻人对“中年恶人”的愤怒并没有因为这样的虚拟“解决”而减轻。于是,社会对年轻人批判中年人的“默许”开始动摇,一些人开始认为这一代成长于原子化、高度个人主义社会下的年轻人更自私、脆弱,不愿换位思考,不懂得感恩和回馈。
但对年轻人来说,这也意味着我们真实感受到的负面情绪,无法轻易通过流行文化作品和社交网络的讨论得以消解,因为其实际上来自于很多真实的生活问题。
日本社会学家小熊英二,在解释日本曾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出现的“批判年长者”风潮时,提起过这样一个原因。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正是日本“婴儿潮一代”成长为年轻人的时代,恰逢大学扩张,日本经济泡沫,企业大量裁员等问题。
处在这样社会情况里的年轻人,会产生被父母一辈人“欺骗”的感觉,比如说自己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才考上的大学,教学质量其实不好,自己和家庭付出很多教育成本,最后却只是成为企业螺丝钉这样的出路等。当时日本年轻人普遍感到父母一辈在“撒谎”,因此会出现“批判年长者”的现象。
如果我们不欺骗自己——这种受骗的情绪也广泛存在于今天的中国年轻人群体之中。在多数年轻人的成长经验里,全球化、向大城市流动和生活、学历跃升等都是非常值得人向往的承诺。但自疫情开始,一个个美好承诺被突然降临的巨大不确定性摧毁。对中年人、对父辈的不满情绪于是被继续推向新的高峰。
然而疫情也只是一个加速,大家都知道。毕竟有企业家在2019年就说过“2019是过去十年最糟糕的一年,却是未来十年最好的一年”。各种青年研究的数据报告告诉我们,中国“90后”一代人的受教育程度明显高于“80后”,但其就业比例却远低于“80后”。年底大厂的裁员消息一波未平;这周的最新新闻则是,清华发布的就业报告显示 2021 应届就业生近七成(69.9%)进入体制内,比2020年再升高 5%。
当上升空间愈发成为一场抢椅子的游戏,很多情感则只能用对既得利益的不满来排解,“中年恶人”恐怕还要在我们的大小荧幕上活跃一阵子。
三、年轻人理解中年人:无可避免的生活经验重叠
轻松愉快的中年人、作恶多端的中年人之外,我还在今年的影视剧中观察到第三种的中年人形象——让我们暂且称之为悲惨的中年人。
最具代表性的是《对手》的两位主角,李唐和丁美兮。他们的生活境遇,无疑是个“失败中年人”的标准范本。根本问题之外,夫妻关系间没有任何激情,亲子关系也有诸多难以解决的问题,人到中年还要应对 P2P 暴雷、突然失业和老对头高升的尴尬。
剧作无疑是把主角作为“中年反派”来刻画的,固然也激起了一些批评,但整体舆论中针对剧集的好评似乎还是盖过了对中年反派的厌恶,褒扬的点主要集中在剧集里所谓“烟火气息”和“真实”。
产生这种理解的一个原因可能是,比起近几年荧幕上的“中产阶级恶人”们来说,李唐和丁美兮确实挺穷的。
我们对荧幕上的“中年恶人”,似乎正从厌恶的一端,倾斜向理解的一端。这或许是因为对年轻人来说,“中年”正在变得无比而紧迫。三五年前也说“35 岁淘汰危机”,但那是专属程序员的;如今它被应用在了互联网、教培、房地产、影视、旅游等各大行业,并且以一种“提前预知了也无可奈何”的姿态席卷而来,成为悬在年轻人头上的永恒焦虑。
另一种角度是,随着奉行个人主义的“空巢青年”们(指在社会流动与个体化进程加快背景下,独自生活工作的青年)看似和父辈有着巨大“代沟”,但经历过的经济周期中曲线下沉的这部分后,我们其实比想象中更容易和中年人的生活困境共情了。
在《生命历程青年阶段的父辈嵌染》一文中,中国社会学学者胡珊和郑作彧提出了“父辈嵌染”的概念,并提出当代青年人的教育、工作、婚姻、生育等人生进程都离不开父辈的形塑。
落实到具体的感受上去,当下年轻人(或许是泛指出生于2008年~1987年的人)也可根据个人的生活经验找到“父辈嵌染”的来源。出生于这个时期的年轻人,很多都是独生子女,或者本身能天然占有不少家庭资源,和父母有较强的情感链接(无论正面还是负面的),社会流动和大城市漂泊通常是他们成长过程里必经的命题。
成年之后,由于国内房价过高或者这一代人受教育程度高等原因,很多人还会和父母同住,或者接受父母的经济支持。而以“原生家庭心理解读热”为例,很多人即便物理上脱离了父母的掌控,精神上也很大程度上还是要回到过去,以解释自己的各种行为动机。
简单说,这一代年轻人从生命体验的物质上和精神上,都会更依赖于父母。
于是,当一大批年轻人集体观看一部部关于中年人生活的影视作品,实际上也是在重新认识他们个人的成长经验:关于控制式母爱,关于父亲的缺席,关于父母在一个大家庭中的位置,关于单身父母的再婚问题。当我们把消费的语境抛开,我们这一代年轻人无可避免会和父母的情感记忆重合。对于无数独居的空巢青年来说,这也算是某种家庭生活代偿,抛开回家的各种糟心事不谈,回到合租屋里,的确再难有一个家长环绕的背景音在日常生活里循环。
从这些角度来说,分析年轻人消费中年人影视题材的原因,也可以投射出年轻人自己的处境。我们有时会感到没必要,或者无法为自己的讨厌和喜欢找到一个合理的原因。但这样的情感感受其实也比想象中来得重要,它常被足够多隐形的结构力量所支配,去塑造、影响、禁锢或者是解放年轻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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