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人间theLivings(ID:thelivings),作者:丁东,编辑:罗诗如,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哭丧乃儒家礼仪之一,是丧葬习俗的一大特色,出自周礼,源于汉代。它以哭的形式寄托亲人离世的哀思,以唱的方法展现离世亲人的生平事迹。哭丧贯穿丧礼全过程,按民间旧俗,死者出殡时,倘若没有足够的哭声相伴,其子孙后代便会被乡邻视为不孝。


随着时代的变迁,为避免不会哭的尴尬,赢得大孝子的美名,孝子贤孙们便花钱请人代为哭丧。由此,诞生了“哭丧婆”这一特殊职业。



我第一次遇见哭丧婆,是在十六年前我奶奶的丧礼上。


我家住在长江下游南岸,脚下的土地由长江泥沙淤积而成。上世纪20年代后,南通、海门、如皋、崇明、靖江及江南内陆等地的失地、少地农民,纷纷拖家带口,“穷奔沙滩”,来这里买田、安家。我爷爷便是其中之一。


这一片新大陆统称“沙上”,这一带新居民统称“沙上人”。近百年来,“沙上人”玉石杂糅,博采众长,逐渐形成了具有“沙上”地域特色的风俗习惯。丧葬习俗既传承了苏北的传统,又融入了江南的元素。


按沙上的丧葬习俗,老人去世后一般守孝五天,也有守孝三天或七天的,称“搁五朝”“搁三朝”“搁七朝”,视老人去世的时辰、出殡的日子以及丧家的家庭条件而定。我奶奶去世后是“搁五朝”,一场“持久战”,“五朝”搁下来,每天二三十桌流水席,多花费了钱不说,从早到晚,不是迎来,就是送往,不是叩头,就是跪拜,子女、晚辈们一个个累得够呛。


奶奶出殡的前夜,亲戚、乡邻们都来守夜。大伙儿都说奶奶这辈子不容易。是啊!奶奶十九岁嫁给我爷爷,成了我大姑和父亲的后妈。她四十岁那年,我爷爷突发脑溢血去世,就成了寡妇。在以后的日子里,奶奶孑然一身,咬牙坚持,把一个个孩子拉扯大,帮一个个子女成了家。


帮忙操持丧礼的领头人——“队长”,应我几位姑妈的要求,请来一位哭丧婆——当时在我们本地,丧事请哭丧婆才渐渐兴起,以显得丧事隆重些,来的人也多。


哭丧婆姓陈,家住离我家大约三十里地的另一个乡镇,看上去四十五六岁的样子,脸大嘴阔,相貌平平。由她身上穿着的浅黄色外套、藏青色裤子以及胶鞋上残留的黄泥斑推测,她一整天都在地里干活,就是一位普通的农村妇女,哭丧不过是她赚点外快、贴补家用的副业。


她手持一条类似道具的白毛巾,找了一个小板凳,在我奶奶的灵前坐下,猫着腰,垂着头,眼神躲躲藏藏,尽量不抬头看人,透着明显的自卑感。陈婆的表现,我完全可以理解,因为那时代人哭丧毕竟不是件体面的事,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一般人谁会干这个。


她来我家前已做了些功课,对我奶奶的身世有了大致的了解。晚辈们纷纷掏钱,多则三十元,少则十元,请她哭诉衷肠,聊表孝心,类似于在歌厅点歌。收了谁的钱,代谁哭,她都心中有数。哭丧时,时而有泪,时而无泪,就看她入戏的深浅。


轮到代我哭丧时,她先酝酿了两三分钟。相伴着身子向后往前一仰一倾、毛巾由下而上一甩一收等动作,神色转瞬即悲,紧接着开了腔:“奶奶哎!我的亲奶奶哎!……您一生吃苦,那个苦,深似海啊!您一生操劳,那个劳,重如山啊!……您苦尽甘来,正当享福的辰光啊,却弗声弗响地走了!我的亲奶奶哎!您对大孙子的好,大孙子弗会忘记啊!有颗糖舍弗得吃,留给大孙子;有只饼舍弗得吃,留给大孙子;有块肉舍弗得吃,留给大孙子……今朝,大孙子有出息了呀!您要吃啥呒得啊!您要穿啥呒得啊!……您说走就走了,您叫大孙子如何报答您啊!……叫一声,哭一声,任凭孙儿泪流干,奶奶一去弗回头;任凭孙儿千呼唤,奶奶呒了答应声!……”


陈婆的哭丧,似泣如诉,婉转起伏。在蹩脚的普通话中夹杂些方言,使哭丧更接地气,平添了几分亲和力,没人听不懂,无人不伤悲,尤其是我这个当事人,不觉悲从中来,眼泪“哗哗哗”流了一地。


这一个夜晚,陈婆接了二十多个单子,每单平均用时七八分钟,持续了两个多小时,用眼泪、感情和沙哑的嗓音换取了差不多三百块钱。


离开时,她虽神情漠然,略显疲态,但脚步是轻快的。



此后,除陈婆外,我先后见过七八个哭丧婆,都是在长辈和本村老人去世的丧礼上。这些哭丧婆与陈婆大同小异,虽说有时也真流泪,但表演的成分占了多数,哭丧的专业水准并不太高,因而也就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


直至大前年,我一位六十八岁的远房堂兄去世,一个姓何的哭丧婆,用她非常“专业”的水准将我折服——她的哭丧在本地业界堪称一绝,她要是说第二,估计没人敢说第一。


远房堂兄出殡那天,按沙上习俗,举行了较为隆重的丧礼。


早上七点多,何婆拎着一只泡了胖大海的玻璃水杯,一瘸一拐,一摇一摆,来到现场。身后跟着包括“军乐队”在内的一大帮人。


所谓的“军乐队”,与“军乐”浑身不搭界,是民间一种比较通俗的称谓,一般由十到二十人组成,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通常配有唢呐、长管、单簧管、萨克斯管、圆号、小号、大鼓、小鼓、擦等乐器。乐器的配备视“军乐队”组成人员的特长而定,其中不乏学艺粗浅、装模作样的滥竽充数者。


这些人统一穿着不伦不类的“礼服”,头顶大盖帽。演奏的曲调有《南无阿弥陀佛》《真的好想你》《送别》《别亦难》《为了谁》《世上只有妈妈好》等,以烘托丧礼的悲情气氛。除此之外,他们也兼带干一些搭棚、抬棺之类的杂事。


何婆在与丧家就某些事项、相关流程作了交代和沟通后,便紧锣密鼓地开始了丧礼的各项准备工作。


何婆约摸六十出头,头发黑得夸张,明显染过。额前斜斜飘着三四绺刘海,皮肤微黑,颧骨高耸,鼻梁扁平,唇角勾起,耳垂挂着一副扎眼的金耳环。她身形敦实,不高不矮,穿一件紫蓝相间的小格子羊毛短大衣。要说她与农村同龄老太最大的不同之处,除腿有残疾、脸上的褶子稍微多了些外,便是那双透着坚毅、威严、冷艳的三角眼——这让她看起来有点像童话故事里的巫婆。


我见冰棺上印着的“何阿婆殡葬服务有限公司”,看来她应该是公司的实际掌门人。


何婆他们提供灵棚搭设、灵堂布置、遗体更衣、殡葬用品、丧礼主持、乐团吹奏及冰棺、车辆租赁等一条龙殡葬服务。收费标准视服务项目、服务时长、服务等级而定,列出服务菜单供丧户勾选。整体上分上等、中档、普通三个等级,最贵的要四万多,中档的三万左右,普通的一万到一万五,不包括酒菜。因为价格相对公道,服务周到细致,公司口碑还不错,成了本地业界的翘楚,生意红火、广受青睐。


“阿婆,我看您忙了一大早,累得够呛,您歇会儿。”远房堂兄的女儿见何婆脸上冒汗,拍了拍她的肩——她这次选的是中档服务。


“不累,不累,必须严格按程序来,不能出一点差错。”何婆朗声回道。


“只要过得去就行了,我们不会怪罪您的。”远房堂兄的女婿起身说了这么一句。


“这哪行啊?可不能马虎。”


何婆抬头,朝女婿笑笑,随后又忙开了。



八点整,伴着“军乐队”吹奏的序曲,见死者生前的亲朋好友及晚辈等差不多到齐了,且准备工作业已停当,丧礼正式开始。整场仪式由何婆担任主持兼哭丧。


只见何阿婆手持麦克风,清一清嗓子,整一整衣衫,瘸腿走向场地中央,背对灵堂,左右一顾一看,四周一张一望,冷冽的眼神如寒星闪过,人群霎时鸦雀无声,一派肃穆。何阿婆在提示“不得嬉笑喧闹、不得接听电话、不得随意走动”等几条注意事项后,宣布丧礼开始。


旋即,一声声宏亮、拖长的哭诉,从天而降,如雷贯耳:“啊呀呀,我的亲爸哎、哎、哎……水有源头树有根,天下唯有我爸亲。您把女儿养育大,女儿不忘爸的恩。您二十八岁生了我,一晃将近四十年。生了我,您好比心头心花开;生了我,您好比仙女下凡来;生了我,您好比地里长金块。您视我心肝疼爱我,您视我元宝捂着我,您视我风筝放高我,您……生前教子成大器,三经寒松含露泣。女儿哭得肝肠断,可怜我爸成亡人。阎王不肯放人回,黄泉路上慢慢行……” 


沉浸于哭丧中的何婆,时哭时唱,时站时跪,其神色表情,体态身段,俨然戏剧舞台上的旦角。她以死者女儿的口吻,哭诉了死者的生平、为人和功德,包括出生的时日、童年的遭遇、少年的苦难、青年的磨砺、壮年的打拼以及事业发展的起起落落,还不忘抒发其对关爱家人的点点滴滴……


一件件往事、一个个细节,如数家珍,娓娓道来,既脉络清晰,又有血有肉,让在场的每一位听众,老的,小的,男的,女的,泪点高的,泪点低的,熟识死者的,不熟识死者的,无不潸然泪下、悲戚动容。


何婆的哭丧之所以能达成如此惊人的“孝果”,我觉得原因有三:


一是接地气。她所哭唱的死者生前每一段过往,都是普通人真实生活的细枝末节、鸡毛蒜皮,让有些阅历的听众感同身受,仿佛一些事就像发生在自己身上,具有较强的渲染性和“杀伤力”,以至于在别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眼泪。


二是韵味足。她天生一副好嗓音,音量高,音域宽,音色美。整场哭丧,调子时缓时急,忽高忽低,哀婉悠扬,一气呵成。转腔换调时,收放自如,变幻无穷。忽而拔个尖,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忽而沉入谷,如一条小溪潺潺流淌。短时间内,几经转折,周匝数遍。瞬间,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细,似乎听不见了。


在场的每个人都屏神静气,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大约静止了一分钟,仿佛有一丝声音从地底下冒出来。这一丝声音冒出后,忽又扬起,似烟火飞天,像群鸟啁啾,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听完她的哭丧,我忍不住惊叹——高手就在民间,这老太太的哭功好生了得!只可惜一副好嗓子用在了哭丧上,若是学了评弹、戏剧,得奖也不是难事。


三是文采好。她吐字清晰、善用修辞、表意贴切,从她口中飙出的文句,大多对仗工整,捎带韵律。此外,哭丧中所涉及到的年月、死者长辈及晚辈的姓名,甚至是死者所患病症的学术用语、用药名称以及死者生前从事工作的专用名词,皆毫无差错,精准拿捏。若不是事前精心备课,怎能达到如此境界?足见她的用心,令人佩服。


悲声难挽流云住,哭音相随野鹤飞。何婆的哭丧总共持续了约一小时二十分钟。在这段时间内,何阿婆诉清死者的苦,表完生者的愿。此环节是整场丧礼的重头。我姑且称之为第一篇章——“礼颂”。



在稍停歇五分钟后,紧接着开始的是第二篇章——“敬佑”。


这个篇章以唱和的形式呈现。在“军乐队”的伴奏中,何婆摇头晃脑,起头领唱:“今日别尘世,升仙上天堂;在天念人间,福佑众安康。一佑长辈寿比南山福绵长!南无阿弥陀佛”。


众人应和:“一佑长辈寿比南山福绵长!南无阿弥陀佛。”


“今日别尘世,升仙入天堂;在天念人间,福佑众安康。二佑乡邻合家安康万事兴!南无阿弥陀佛”。


众人应和:“二佑乡邻合家安康万事兴!南无阿弥陀佛。”


“今日别尘世,升仙入天堂;在天念人间,福佑众安康。三佑朋友财源广进生意旺!南无阿弥陀佛”。


众人应和:“三佑朋友财源广进生意旺!南无阿弥陀佛。”


……


如此反复,从长辈到乡邻,从乡邻到朋友,从朋友到同事,从同事到亲戚,从亲戚到妻子,从妻子到女儿,从女儿到……直至“十佑”,待众亲友依次敬好三柱香,“敬佑”才算完毕。整个过程有唱有和有伴奏,相比于前第一篇章的哀婉,在庄重之中夹杂了些热烈、欢快的气氛。


随后,开启第三篇章——“永别”。


何婆继续主持,在一阵吹吹打打后,由死者唯一的女儿致悼词。女儿从985高校毕业,现供职于某民营银行,担任某分行副行长,因见识广、能力强、口才好,致悼词的水平,明显比一般人高出一两个档次,既字正腔圆,又声情并茂,赚取了亲友不少眼泪。


致悼词完毕,在“军乐队”哀婉的吹奏曲中,亲友们整齐列队,依次走到死者灵前,虔诚叩首跪拜,然后绕遗体一周,表达依依不舍之情。此时,死者的女儿、女婿则长跪一旁,行答谢礼。


丧礼前后三个篇章,总时长约两个多小时。此时,准备送死者去火化的亲友以及何阿婆、“军乐队”成员等先用午餐。相伴着酒菜上桌,香气四溢,原本浓郁的悲伤也就淡了许多,原本悲情的人们,瞬间活跃开来。


见时辰已到,何婆招呼死者的晚辈至灵前行最后的跪拜礼。之后,撤掉灵堂,收起白幛。数位男性“军乐队”成员,在礼炮声中,起棺装车。待送死者最后一程的晚辈、亲友都上了大巴,车队缓缓启程,驶向死者人生的最后一站。


参与了整场丧礼,领略了何婆的风采,让我对哭丧这一职业有了深究的兴趣。从殡仪馆返回时,我特意上了她和“军乐队”乘坐的那辆中巴车。


“何阿婆辛苦了,各位辛苦了!”我主动与何婆套近乎,她并不搭腔,转头朝我微微一笑。在听了旁人对我的介绍后,她朗声应道:“辛苦?不辛苦,命苦!”


之后,我们聊开了。晚上吃丧饭时,我斟满酒杯,又与何婆他们挤在一桌。


“不辛苦,命苦!”这句话不停地在我脑中闪回。经与何婆和她的同行们的交谈,我知晓了这个女人鲜为人知的不凡身世。



何婆生于一户普通农家。她父母重男轻女思想特别严重,一心想要个儿子延续香火。然而,天不遂愿,十余年内,接连生下五个孩子,没一个是带“把”的。尽管希望一次次破灭,但何婆的父母依然不死心,四处求神拜佛,求医问药,期盼接下来能生个儿子。


何婆母亲再一次怀孕后,请来人掐指一算,对方信誓旦旦地说,这回要不是儿子,他的姓倒着写。


在一个冬日的傍晚,何婆父母在满怀的期待中,迎来了“儿子”的降生。兴冲冲掰开婴儿双腿,定睛一看,婴儿不带“把”不说,左腿明显比右腿细了一圈、短了一截。何婆父母气得吐血,连死的心都有了。绝望之余,把女婴丢弃一旁,任其啼哭,既不喂奶,也不包裹。到第二天清晨,见女婴没了气息,便狠心丢入马桶。何婆奶奶拎马桶到粪坑,正欲倾倒时,看见女婴身子一扭,冻得发紫的两只小手,挣扎着朝天空挥舞了一下。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毕竟是一条人命啊,何婆奶奶怜悯之情顿生,边嘀咕边把女婴抱起来,裹入怀中,抱回家中。过了一些时间,被温暖的女婴又发出了猫叫似的哭声,奶奶赶紧把女婴裹进被窝,继而,给她喂食米汤。


“能养活吗?养活了又有啥用?扔了算了!”父亲见了,狠狠丢下这样一句话。“你们不养我养!”奶奶愤懑道。


女婴命大,活了下来,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奶奶,给女婴取名何怜妹——这就是何婆的大名。


苦命的何怜妹自小与父母分开过,跟奶奶吃住在一起。不知不觉中,长大了。苦命人,天不负,小学没读完的何怜妹,懂事又聪明,有着不同常人的坚韧性格。


1979年何怜妹十九岁时,相依为命的奶奶撒手人寰,走完了人生七十六个年头。在奶奶的丧礼上,何怜妹悲不自禁,痛不欲生,哭诉着自己的身世以及奶奶含辛茹苦养育、疼爱自己的每一个细节,哭得死去活来,让每一位乡邻亲友跟着抹泪,更让他们对这个孩子刮目相看——想不到这孩子如此重情、如此会哭,简直是个天才,将来必定有出息。


奶奶去世大半年后,本村一位三十多岁的泥瓦匠在砌烟囱时摔了下来,当场丧命。面对飞来横祸,泥瓦匠的妻子经不住打击,昏倒住院。泥瓦匠出殡那天,帮忙办丧礼的乡亲们见泥瓦匠一双年幼的儿女木然跪在灵堂,一声不吭,急了:“你们倒是哭啊!哪怕哭几句也好……”


两个孩子对生离死别没什么概念,两眼露着恐怯,这边看看,那里瞧瞧,再怎么劝也哭不出来。情急之下,“队长”把何怜妹从人群中请出来,让她代为哭丧。何怜妹瞥一眼两个可怜的孩子,内心一阵翻江倒海,旋即梨花带雨,哭声震天,把悲哀气氛推向了高潮,给了死者最好的告慰。


其实,旁人有所不知,面对死者两位年幼的孩子,刚失去奶奶的她,推人及己,内心的伤悲如何能抑?这一次,何怜妹以自己出色的表现,再次证明了“实力”。


或许是因为看到代人哭丧潜在的市场需求,或许是因为发现何怜妹是个难得的人才,或许……几天后,某“军乐队”的头头亲自登门,请何怜妹入伙。


是否入伙?何婆那时一时还真拿不定主意。


她知道,代人哭丧的营生,在旧社会有人干,可干这营生的都是些孤苦无依、穷途末路、实在活不下去的人。1949年后,代人哭丧连听都没听说过。本村泥瓦匠去世,她代其子女哭丧,只是应个急,真把这事当作生计,会不会遭人耻笑,今后嫁不出去?会不会辱没祖宗,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会不会违反法律,被抓去坐牢?会不会……何怜妹转辗反侧,夜不能寐。


在苦思冥想了三天三夜后,考虑到奶奶已经去世,自己孤身一人,爹不亲娘不爱;考虑到自己腿有残疾,种地不利索,工作不好找,何怜妹最终拿定了主意,答应试试。


这一答应,便让自己成了本地解放后以哭丧为生的第一人。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此后,本地以哭丧为生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最多时有三十多人。



之后,何怜妹跟着“军乐队”走村串户,干起了“哭丧婆”的营生。一段时间下来,通过反复揣摩和苦练,她练就了结合流行歌曲或戏曲曲调即兴填词哭唱的本领。


尽管如此,起初,生意并没有预想的那么好,有一搭没一搭的,一个月也就哭个两三场,赚取六七十块钱,勉强糊口。直至上世纪90年代初,一夜之间,生意突然好了起来,请何怜妹哭丧的丧户越来越多。


每接一单生意,何怜妹视丧户的家庭条件,收费五十到一百元不等,一年下来的收入少说也有一两万元,比一个农民的年正常收入高出十多倍,比一个手艺人的年正常收入高出五倍多。


虽说钱挣得不少,那时人的思想观念还不够解放,何怜妹尽管付出很多,嗓子每天火烧火燎地疼,但常遭人鄙视,白眼没少捱、委屈没少受,自觉低人一等。


何怜妹攒够了钱,推倒奶奶留下的平房,建起了一幢两上两下的小楼。种得梧桐树,引得凤凰来,何怜妹三十一岁那年,经人牵线,嫁给了邻村一位四十多岁的鳏夫,第二年生下一个胖小子,拥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原本与何怜妹走动不多的父母和五个姐姐,见她有出息了,争相巴结。何怜妹不计前嫌,凡遇父母生病住院或几个姐姐家里急需用钱,从不缩手缩脚,总是成百上千地往外掏,连屁都不放一个。


憨厚老实的丈夫也不阻拦,由着她去,因为这钱毕竟是何怜妹自己用一把把眼泪挣来的。乡邻们看在眼里,都夸何怜妹气量大、明事理、重情义。


进入新世纪,殡葬业迎来了一个“黄金”发展期,逐渐形成了一条前后道衔接、上下游贯通的产业链,从业者越来越多,生意越来越好,收入越来越高,让何怜妹这拨人的腰杆渐渐硬了起来,人们看他们的眼神变了,明显带了些艳羡的成分。


沉默的时间蕴蓄着无穷的力量,何怜妹干哭丧婆一干就是四十多年。


十二年前,“军乐队”的头头因病去世,眼见着“军乐队”就要散伙了,面对一双双满是期待和信任的眼神,何怜妹忘了自己是一个腿有残疾的弱女子,毅然挑起了“军乐队”的担子,领着一帮没多大本事却又要养家糊口的兄弟姐妹,奔走乡间,日复一日地忙碌,操持一桩桩丧事,送走一个个死者。他们像野草一样,栉风沐雨,傲雪凌霜,焕发着勃勃的生机。


两年后,她扩充经营项目,扩大经营范围,把“军乐队”更名为“何阿婆殡葬服务有限公司”,并在工商、民政部门注了册、领了证,成了正经八百的公司老板。在她的苦心经营下,公司风生水起,生意越做越火,规模越做越大,总公司下又有了四家子公司。不但解决了近百号人的就业问题,让他们的生活有了奔头,自己也赚了不少钱,每年的收入至少四十万。


腰包逐渐鼓了起来的何婆,提供的丧事一条龙服务也并非全是生意经,若是遇上少数困难家庭办丧,心生恻隐,常常会减免部分收费。作为残联理事,她还申领了一个公益项目,每年出资三万元,用于满足部分残障人士的微心愿——这是她赢得好口碑的原因之一。


远房堂兄出殡当晚的丧宴,含有对何婆、“军乐队”及帮忙办丧人员的答谢之意,气氛相对轻松。


“何阿婆,我再敬您一杯!”


“好嘞!”


觥筹交错之间,忙了一天的何婆,显得有些兴奋,几杯红酒下肚,脸上泛起了红晕。在问及年逾花甲的她是否培养好了接班人时,她若有所思,随后“嘿、嘿”两声,笑道:“接班人?干到哪里是哪里,不想以后的事,谁愿意干就让谁干。”


哀至则哭泣,何常问有曾?事凡成惯例,虚伪必达成。


晚餐后,凝望着何婆离去的背影,我的心中五味杂陈。何婆虽说是一位身世不幸的残疾人,但她哭着活了下来,并且活得滋润。撇开人生价值观不谈,她至少是一位有故事的人!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人间theLivings(ID:thelivings),作者:丁东,编辑:罗诗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