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北方公园NorthPark(ID:northpark2018),作者:夏野,编辑:雅婷、木村拓周,题图来自:《雄狮少年》


1. 敲开现实主义的门


从点映启动开始,《雄狮少年》的口碑就在朝着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社交网络上的好评热潮和公映至今豆瓣8.3的评分,让主角阿娟扛起的不仅是威风凛凛的狮头,也是今年份“国产动画崛起”的大旗。


所以这一次,国产动画崛起到哪了?


《雄狮少年》给出的回答是:现实主义的面向。



不同于挖掘神话IP的动画电影,《雄狮少年》选择将聚光灯照向21世纪初的广东。虽然还是有传统文化“舞狮”的加持,但电影并没有选择虚化主人公所处的地域和时代背景,也没有让社会环境沦为主线剧情的陪衬。


与之相反的是,这部电影以主动积极的姿态,尝试将故事情节还原到具体的地域和时代背景当中去,除此之外,在主角身份与剧情发展的设置上,也体现出了主创对农民工、留守儿童与城乡发展差异等议题的关注。


故事发生在2005年的广东。主角阿娟是生活在乡下的留守儿童,他的父母为了生计到广州打工,已经好几年没有回家。机缘巧合之下,阿娟决定和两个朋友组建舞狮队,参加舞狮大赛海选,他的最终目标是挺进广州的决赛,给在那里务工的父母一个惊喜。在这个过程中,主角一行人不仅要克服练习舞狮的艰难,还要面对生活中具体而残酷的变故。



随着剧情深入,主角阿娟因为家庭变故,不得不放下舞狮的梦想,离开家乡到广州务工。电影并没有将广州处理成光鲜靓丽的大都市,而是让观众和主角一起,被嵌进城市高速发展的齿轮和缝隙当中。从这个角度来说,《雄狮少年》提供了颇具现实意义的大都市观察视角。


电影真实地还原了进城务工人员在城市里的生存境况:当瘦弱的主角努力推着货物在高架桥下穿行,当他只能睡在狭窄肮脏的床底,令人窒息的生活不仅倾轧着电影里的阿娟,也会在观影的你我之间碾出一段沉默。因为我们清楚地知道,这不只是一段虚构的故事,这就是我们昨天和今天的历史。



《雄狮少年》出彩的现实主义倾向,也主要由主角所处社会环境和时期的描绘所呈现出来。


主角阿娟与他父母的生活经历,与中国两代农民工的历史轨迹相契合。从电影中给出的信息来看,阿娟出生于80年代末期,他的父母进入广州打工的一代外来务工人员,成为了改革开放后经济与现代化进程飞速发展的第一批见证者。



时间往后推移,就来到了阿娟所在的21世纪初的广州。2003年开始,两个主要的劳动密集型产业基地——珠三角和长三角,都逐渐开始出现劳动力短缺的现象。因为家庭变故不得不到广州打工的阿娟,成为了新生代农民工大潮当中的一员。尽管在进入新世纪之后,政府对农民工迁移的政策由限制转变为引导,他们在城市里大多还是只能从事肮脏、危险和困难的工作。


到了今天,关于农民工生存状况以及权益保护的议题讨论,无论是在其广度还是深度都有了更多延展的空间。《雄狮少年》将青年农民工的境遇放置到一部商业动画电影当中,这本身对推动关注与反思,就是一种有益尝试。



电影对现实的关照还集中体现在了颇具深意的结尾情节里。到最后,我们已经很难分清,擎天柱上那个威风凛凛也有所残缺的狮头,究竟是阿娟们不认命也要活出的一口气,还是现代化进程中诸多拔地而起的美好愿景。


对于今天的国产动画电影来说,《雄狮少年》开辟的是动画关照现实的面向,它在光怪陆离的神话传说之外,让我们看到了原创现实主义题材动画的可能。从儿童向的“喜羊羊大电影”到充满视觉奇观的神话IP动画电影,国产动画在《雄狮少年》这里迈出了重要的一步:我们现在有了真正落点在现实的,能凝结广泛人群生活经验的动画电影。


2. 广东文化的尴尬处境


尽管《雄狮少年》在题材上跨出了具有开创性的一步,电影中依然存在许多令人无法忽视的瑕疵与裂痕,首当其冲的就是电影中展现出的地方文化困境,虽然仅从表面看,主创团队其实在尝试了很多主动的弥合。


电影主创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展示了团队深入广东采风的过程,希望能在电影中还原出传统岭南村落的风光与广州的城市风貌。从电影画面表达的角度上说,《雄狮少年》确实做到了。影片对广东城乡景色的描绘十分优秀,在还原现实与动画审美之间达成了相当漂亮的平衡,这种优秀的把控能力贯穿了整部电影。



与之相对的是,在试图构建岭南文化图景时,电影又大量使用了拼凑而成的符号化表达,使最终展现出的岭南文化成为一幅缝隙明显的拼图,而非具有流畅逻辑的整体图景。


在这之中,最突兀的缝隙莫过于电影中语言使用的繁杂与混乱。《雄狮少年》对白里大致出现了四种具有不同特征的语言:标准普通话、带有广东口音的普通话、粤语、山东话。


本来应该是村里土生土长的主角大量使用着标准普通话,少数几个配角说着带广东口音的普通话,而粤语只是短暂地出现在作为背景音的路人对话中。这种语言的配置不仅缺乏逻辑,而且显得颇为繁杂。然而,《雄狮少年》中支离破碎的语言配置,恰恰揭示出如今地方题材文艺作品要面对的尴尬境况。



袁瑾曾在其关于广州城市形象的研究中讨论过广州文化的两难处境:“广州绝没有强大到可以自说自话,它必须与国家接轨,才有可能与北方文化叫板。”但是如果真的想在国家文化层面占有一席之地,就意味着要按照北方文化圈所制定的话语规则和文化逻辑行事。


今天掌握媒介资源的当地创作者,实际上还与20世纪初的广州文人面临着相同的困境:如果强调地方风俗与中原文化的一致性,就表现不出地方文化的特色;但如果要在作品中展示原汁原味的地方文化特色,作者们又怕这种特色只落得个地方的名堂,无法引起广泛共鸣。



除了语言系统的紊乱之外,《雄狮少年》对可能无法引发共鸣的担忧,还体现在了大量的致敬当中。电影使用了诸多致敬周星驰的桥段,试图用流行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香港文化符号,召唤我们对香港流行文化的怀念和共鸣。


当然可以致敬,可以怀念,也可以解释为传承与互文。但更重要的,也许是点到为止,而不全靠卖弄周星驰与港片辉煌的年代的情怀,情感共鸣的高点也可以更多落在主人公自己的生活片段之中,去创造而非搬运共鸣。即便客观来说,完成这件事并不简单。


电影本地叙事的单薄,对香港经典符号的大量挪用实际上反映出的是同一个问题——广东在流行文化建构方面出现了真空。


改革开放以后,经济特区的划定与重商主义传统使广东人大多将目光放在了经济发展上,缺乏自身在流行文化中的形象建构的动力。80、90年代正是香港流行文化发展的顶峰时期,这个时期的广东相当乐意化用香港的流行文化符号,让自己融入到以香港为代表的泛岭南文化当中。进入新世纪以后,香港流行文化在主流视野中逐渐式微,在香港的文化供给断代以后,广东的文化符号在内容和艺术创作者上就出现了双重的真空。



电影《小伟》的选角历程正是这种真空的一个侧写。这部讲述原创广州故事的电影在2019年获得FIRST青年电影展评委会大奖,在本地导演和本地故事的前提下,演员却是全香港的班底。对于影片主角全员采用香港演员,导演黄梓有过多次解释:在广东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演员了。


而《雄狮少年》里薄弱的本地叙事和大量香港符号的拼贴,也正是广东自身在流行文化上贫瘠建构的缩影。对香港流行文化符号的滥用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分散观众注意力的工具,试图将我们的目光从单薄的剧情上引开。而这些花里胡哨的小手段,实际上只是这部电影技术与叙事脱节中的一个部分。


3. 崛起的技术与脱节的叙事


国产动画发展到今天,在技术上的进步有目共睹:唯美细致的场景、纤毫毕现的狮头、流畅顺滑的人物动作……然而,《雄狮少年》在叙事能力上,却展现出了与先进技术不相符的脱节与断裂感。


电影中多段MV式的转场正是这种脱节体现。《雄狮少年》使用了数首风格迥异的插曲,并多次使用MV式的片段完成情节的承接与转场,这样的设置不仅让剧本叙事能力显得有些捉襟见肘,歌曲风格的不统一也给人留下了断裂与跳脱的观影感受。


除此之外,这部电影也没能跳出以“口号式台词”为中心的叙事导向,相比于对整体叙事节奏和每个转折的雕琢,电影叙事似乎更多地服务于几句能成为宣传“爆点”的台词。但是电影台词之所以能成为经典,是因为它在完整的叙事语境中成为了令人惊艳的华彩,而不是因为一句台词本身足够有记忆点、情绪化和响亮。



当剧情已经能够落到现实当中,《雄狮少年》中角色说出的台词却依然和普通的生活经验相去甚远。除了“病猫雄狮”隐隐透露出的尴尬,当主角的自身境遇与才华横溢的李白相去甚远时,他对诗词的引用也就变得尤为突兀,这种割裂感也大大削弱了诗词打动人心的力量。


此外,在叙事中关于性别的维度上,《雄狮少年》也在具有现实意义的方向上迈出了一小步,但这一步却没有达到意犹未尽的程度,只能被称为浅尝辄止。


电影中除了男主角阿娟以外,还有一个从造型到名字都与他十分相似的女角色阿娟。女阿娟的舞狮经历与生活轨迹都与主角完全不同。她在舞狮上颇有天赋,但是在家人和现实的压迫下,选择回归到城市白领生活的轨道当中:做着体面的工作,开着私家车,找了不关心舞狮但是明显有文化与精英工作的男朋友,寄希望于主角——作为男性的阿娟完成自己舞狮的梦想。



作为主角镜像的女阿娟至少展现出了两个维度上的问题。第一个是显而易见的,女性似乎只能寄托于男性来完成自己原来的梦想,而自己成为了对生活妥协的标志。


这种对生活妥协的倾向不仅体现在女阿娟身上,也体现在咸鱼强的老婆阿珍身上。明明是一位男性无法兼顾自己舞狮梦想与家庭生计的责任,他的妻子却要扮演“迫使他放弃梦想”的角色。不仅如此,男性角色还无法直面自己重拾梦想的愿望,以此表现自己“对家庭负责”的姿态,甚至需要妻子比他先说出那句“后悔没有坚持梦想”的台词。也许比起写给女性的情书,这更像是一种对懦弱丈夫的批评。



在第二个维度上,女阿娟在电影中顺利回归城市生活的图景,也从另一个角度上展现了男性农民工在城市中遇到的困境。作为农民工的主角阿娟在进入城市之后,不得不面对《男性妥协》一书中提到的境况:阿娟一方面受到强调经济实力的都市成功男性话语体系影响,另一方面,他不得不看清自己处于城市的边缘地位。相较之下,女性在相同轨迹上发展的道路则要容易一些。


《雄狮少年》在剧情中蜻蜓点水一般,用画面和场景点出了这个困境,但是其剧情叙事却没有能力对其做进一步言说,只是笼统地将这个问题归纳到“舞狮梦想”的框架当中,为命运的不同走向给出了个人选择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这实际上也是叙事能力不足的表现。



不借助过往的IP与文化符号,依靠优秀的原创叙事和画面语言建构地方文化可行吗?


《疯狂的石头》说重庆可以,《路边野餐》说贵州可以,《过春天》和《小伟》说深圳和广州也可以,但《雄狮少年》这次显然没能给出一个可靠的答案。


既然已经在原创和现实上迈出了第一步,之后的国产动画能不能再往前走一点,我们期待的不只有还原的场景、歌曲的MV、泛黄的回忆和打鸡血的台词。现实生活经验里的熟悉场景已经向观众走来,画面之外,我们还想看到的是,能与之配合的有创造性和生命力的,更好的本土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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