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北方公园NorthPark（ID：northpark2018），作者：王梓，编辑：木村拓周，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22岁的视频 UP 主“童话”，是今年刚毕业的土木方向应届生，专业是道路桥梁。“有钱、好找工作、全国各地都能跑着玩”是他在大学时对自己未来工作的想象，疫情期间仅用十几天建造好的雷神山、火神山等项目所象征着中国基建实力，也让童话为自己所学的专业感到过自豪。
但今年7月份毕业进入工地后，仅仅三个月，童话就选择了“提桶跑路”——土木人的调侃语，即离职。
童话离职的原因，和其他“跑路”的土木年轻人差不多：较差的工作环境，比 996 还长的工时，不被承认的加班，难以兑现的调休，狭窄的精神生活空间，货不对版的工作内容和不规范的工作流程。
下半年以来，土木工程方向专业的年轻人们，在贴吧、B站等社交网络上掀起了一股土木讨论热。热议的中心是 B 站 UP 主“大猛子”。土木应届毕业的大猛子于年中开始上传自己在工地上的工作生活视频，作为记录和发泄，没想到几个月就积攒了数十万粉丝。
视频中，年仅 22 岁的他，因为几个月的工地生活，看起来像是三四十岁、工作多年的工人。他的名言“有人生来就在罗马，有人生来就是牛马”被广泛传播，网友把他和同样在今年毕业并爆红的、能和苹果公司 CEO Tim Cook 直接对谈的科技自媒体人“何同学”并列起来看，讨论阶层出身、专业选择和理想生活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人人想当何同学，但人人都是大猛子”。
过去，伴随着国内高速的基础建设步伐和房地产行业的大发展，土木工程就业较易、薪资较高，是理工科学子们最热衷的专业之一。但最近几年事情发生了变化。2016 年底，中央经济工作会议首次提出“房住不炒”；在《第一财经》的本月的报道中，多位专家提及，2018 年开始基建投资增速快速下滑，成因复杂；去年开始的疫情又从多方面冲击了基建和房地产。
随着行业光景变化，土木工程不再是风口上的热门专业，甚至被一些学子调侃为“天坑”专业。四五年前报读土木工程、这两年毕业就业的应届生们，在升大学和毕业两个时间点间遭遇了巨大的水温差。“土木老哥”们于是在社交网络上形成了这股讨论热潮。
童话也是这批土木人中的其中一员。他在湖北上大学，6月份毕业后来到杭州一个工程项目上工作。他在B站上的昵称叫“童话的天赐之福”，在决心离职后拍摄了许多土木相关的视频，希望把行业存在的问题分享给学弟学妹们，其中一些视频收获了远超他想象的数十万量级播放，也引起了单位领导的一些不满。早前，他的B站简介是“致力于搞垮土木的土木人”。离职前后一段时间的经历让他发现，“土木是搞不垮的”。现在他的简介是，“2021年6月道桥刚毕业的徭役头子，7月十号下工地，现在越狱了。土木土木，赶紧跑路”。
我们采访了童话，他向我们介绍了他作为土木人就业几个月以来遇到的种种境况，行业和他上学时的预期之间的差距，离开土木方向后的就业打算等。
以下为根据采访整理的童话自述。
“加班就是工作内容，就是正常上班”
在我们工地上，就没有“放假”这个概念。
我在工地上工作三个多月，总共放了三天假，中秋节、国庆节都没有放假。放假需要进行一个程序，叫“请假”。请假的话就绝了，请假要具体到每一个分钟，比如说今天我要写 25 号下午 1:24 到请假到 26 号上午 11:30，就要精确到这种程度。说白了就是不想让你请假，就觉得你请假不对，申请单还要找三个人签字。也不是说我们的一个工地是这样的，我看都是这样。
合同上写的是每周单休，也就是每个月有4天的调休，你只请4天的话，他也没有理由扣你的考勤，但要有合适的理由。当时我说我要回老家，家里有事，所以请下来3天假，4天他不批。像我的同事请假理由写了“调休”，就没给批。他的师傅是我们总工，当时刚发了工资，他就跟他师傅说：“来了一趟杭州哪都没去，我想要去西湖玩一趟。”他的师傅就说不行，而且还要找他谈话，说“你晚上来我办公室一趟”。但是我同事那天晚上出去喝酒了，想找也找不到他。
工地上是完全没有固定工作时间的。我们一直在问正常的上下班时间是多少，没有一个说法，到最后我们只能摸索出来一个大概的工作时间，差不多是在早上 7 点半到晚上 6 点半，也就是早饭和晚饭的开饭时间。大猛子的那个视频里说的没错，我们经常性早上 6 点就要去工地，有时候中午午休也没有。说句不好听的，很多人第一次看日出就是在工地上通宵。
下班了也得 24 小时待命，真的一点都不夸张。经常一个电话就把工作内容给安排了，跟你说那边有什么情况或者今晚要交几根桩，你去看一下。如果你不去的话，领导肯定会找你谈话，因为工作开展不下去了，领导会觉得是你工作做不到位，你的能力不够。
而且工地上项目部是一个独立的圈子，跟外面的世界都是隔离的。我第一天拒绝了加班，第二天几乎所有前辈们都知道了，议论我不愿意去加班。不管是别人的眼神还是话语上面，无形中都会有一些精神压力。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别人的闲言碎语每天都能听见。你工作内容给安排下来了，结果你说我不想去加班，前辈们就会觉得明明是你的工作内容，你让我去替你加班吗？加班怎么了？工地上就是应该加班的，工地上有事你怎么能不去呢。
在他们的思想观念里面没有加班这个概念，不存在加班。“加班”就是工作内容，就是正常上班。
我之前在我发的视频里也说过，我去聊加班的问题，我们副经理就跟我说：“你不要在这给我提反馈，我研究这么多法律，我不懂？8小时上班，你8小时都在工作吗？我没有派人监督你们是不是每个小时都在工作，已经很仁慈了，你对公司也应该宽容一点。”
这就是他对我说的原话，我这辈子估计也忘不了，太绝了。其实当时我还真被唬住了，我说对呀，8个小时里面我又不是每个小时在上班，我也没话可说。后来我发现劳动法不是这样规定的，里面没有要求8小时内的每一分钟都要上班，休息时间也要算在8小时之内。
我还算有个适应阶段，刚开始进工地没怎么说让我们加班，台风来了的那阵（进工地约十天后），基本上晚上就要去工地或者加班写资料了，特别是台风天还得义务值班到工人都睡了。像我在一个视频里提到的那个同事，他就连适应期都没有，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就直接下工地上通宵了。
从入职到跑路
我是 1999 年出生的，在湖北上大学，道路桥梁专业。今年 6 月份毕业，7月8号来到杭州。10号来到公司集合报道，给我们分配不同的项目部，领取派遣证。10号晚我们新生一起吃了顿饭，后面就开始工作了。
我记得我第一次开始干活，就是跟着我的师傅去工地上看着工人干活，学习一下知识。我的岗位叫技术员，但做的事情很杂。技术员原本的职责是跟工人师傅们进行协调，了解施工工序是怎么开展的，把工作开展下去。但是这个情况维持了两天之后，第三天我就去搞测量了。
那个时候我就很不能理解，因为任何一个项目都有专门的测量科。但是我们项目的测量科科长和其他测量员都已经“跑路”了，只剩下两个人，测量任务自然留给了我们这些新生，然后我们就变成了测量员。过了一段时间供应商要写资料，我们项目没有资料员这个岗位，我们就又变成了资料员。当时我们白天在办公室写资料，有一个前辈就过来跟我们说：“你们白天写什么资料？白天去工地现场，晚上去写资料。”这句话我估计也是这辈子都忘不了，他们把加班当做理所当然的事情。
在工地是完全没有私人空间的。有天晚上九点半，我都快睡觉了。我们科长在工地的群里面发了一句，说：“人呢？办公室怎么没人了，你们资料都写完了吗？”他就觉得办公室必须要有人，叫我们过去。我们没办法只能过去，不然他会一个一个宿舍敲门让你过去。
我在工地待了一个多月后，终于请了那次三天假，和同事坐在地铁上，我说句不好听的，我真的感觉跟出狱一样，一个月了没有看到过这么多人、这么多女孩子了。当时是一把辛酸一把泪啊。
我同事不想回项目部，他说去项目部有精神压力，不想住了，斥巨资都要在外面住几天酒店，绝对不想回去。当时我一想，也确实是这样，我干脆就直接在外面租房子。这样晚上喊我办事我也可以不回了，他也不可能说找到我租的房子，来敲我的门。
继续住在宿舍的话，基本上就没有什么业余生活了。倒也有好处，很好攒钱。你一个月拿 5000 就能攒 5000。因为有钱花不出去。所以说工地上人都大方，我看有的前辈玩游戏，进一个游戏二话不说先充两千块钱。实在没什么玩的。
像我们科长，30岁上下，已经有房有车了——就是没女朋友。我在的时候，坐满了一个办公室的前辈，没有谁有女朋友的。我记得就一个前辈有女朋友，他女朋友还是同样在工地上干活的，她是合同科的。那真的是千里挑一了。所以说在工地上不要说什么找女朋友了，就算有女朋友的，久了都分了。所以我们科长跟我们说“远离土木是很好的事情”。
我们总工也很有意思，他给我们新生开了一次会，说：“你们要是有别的选择就赶紧跑，这个地方不适合你们，不要在工地上浪费你的青春。”我们有个领导就十几个月没回过家，不是他主动不想回，谁都想放假，而是他走不开，干得时间长了就连跑路的成本也变高了。
8月初我发了一个吐槽加班的视频。当时还没有下定决心要跑路，只是初步想明白了，如果想在工地上有更好的待遇、有正常的放假，就是做梦。但在工地上如果说你不负责，就想混着，是可以一直混下去的，拿着该有的工资在工地上混着玩呗。白天去食堂和工地混一混，晚上在办公室摸鱼，只要不想干活，啥地方不能混?
而且我的工地生活跟大猛子视频里还是有挺大差别的，他的工作环境太糟糕了一点。我不知道他是真的是运气特别差，还是说他有一些节目效果在里面，但是确实是太糟糕了。有些东西不应该是他负责的，像在工地上自己动手干活我们也有，但是也没有天天自己干活，很多时候是没有工人在的情况下，你可以等工人过来，再让他们干，但你要是想加快进度，你赶紧搞完回去了，那你就自己上手干活。像他发的捡垃圾的那个视频，就解释得很到位，就是说工人还没来，自己先干活会更快一点。
真正让我决心跑路的时候，是我在中秋节发视频的那阵子。那是我第一个几十万播放的视频，很搞笑，我看一遍我也笑一遍。我在视频里面反戴安全帽，说中秋节不放假的问题。当时我女朋友跟我在同一个城市。她有一次做梦梦到我大半夜没回来，工地有人打架让我去帮忙，结果我被打了。所以她不希望我在这个地方待下去，如果我们俩要有未来的话。
就那天，我就在想我中秋节也不放假，国庆节也不放假，也回不了家，我待在这的意义是什么？
如果再选一次
我之前把一个UP主给骂销号了，为什么？他在网上说：“你们这些土木行业的人报专业之前，难道不知道专业什么样吗？既然已经报了这个专业，就不要多逼逼赖赖。”
但我们报这个专业的时候，谁知道是这样的啊，网上都说有钱、好找工作。我还挺自豪的，金桥银路破房子，修桥的（道路桥梁）肯定是最好的。
我还在大学的时候，也想象过自己未来的工作。我知道我可能会去工地工作，但我以为可能是那种，也不太用干体力活，只要会看图，拿图纸看看就行。而且这工作跟着项目跑，全国到处都能走，相当于全国各地公费旅游，多好啊，我也不是那种能坐得住的人。结果来了之后发现什么都对不上。
大猛子老说的那句话，“几千块钱你招不到一个农民工，但是你能招来一个大学生”，其实是工地和贴吧上一直流传的。这是真的，工人待遇是比我们好，工资比我们要高的。现在工地的工人不好找的，你只能说给高待遇，但是大学生好找，因为一批批大学生毕业要找工作。
当然，好找工作这个事是真的。工地永远是缺人的，因为流动率太高了。
基本上，除非有必要，没有人会在工地上一直干下去。都会跑路的。一个项目招 10 个人，能留下 2 个人已经很牛逼了。现在工地越来越留不住人，我觉得这是个好现象，你发现留不住人，可能就会慢慢提高待遇。但现在还是大学生太多了。像我们工地也有同济的——同济大学毕业的还不是过来打灰。等我们过来的时候，同济的已经跑路了。
如果再让我选一次专业的话，我学什么都行，计算机、师范、法律、学医都可以，就是别学土木。有人会说劝人学法、劝人学医怎么不好，但是如果你劝人学土木，那真的是更过分了。费尽心机学一堆力学这那的，有什么用？反正我是看不到。
很多互联网行业的人觉得 996 不好，但是其实我们很想要 996。996 对我们来说就挺好，如果我的工作是 996 的话我就不至于跑路。
去年疫情期间，国家建设火神山、雷神山，当时我还没毕业，作为土木学生，我真的很自豪，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有意义的事情。那时候我是渴望在将来工作中收获成就感的。但是我现在在工地上干麻了，我根本就不想再要什么成就感，屁都不是，我现在就想放假。
我辞职之后，也很好奇土木转行之后能做什么，就去杭州的各个公司去问了一圈。我发现能转行的行业其实不太多，如果你不想零基础转行的话，就是转去设计、家装、装修这方面。还有一些就是零基础转行的，销售运营什么的。
我目前的计划是，考虑回老家当语文老师，因为我有对应的教师资格证。之前我还不屑于考那个证，觉得在我们那小地方当老师没钱。我说一个男的当老师，养家都养不起。现在想一想，觉得当老师真好啊。其实教育行业也有加班，说白了也挺累的，寒暑假也有事，但是它比工地好的太多。
我最气的也不是说工地加班，而是他不承认你在加班。得不到承认的加班，它比不给你加班费，更加让人难受。
我现在觉得加班也不是行业的问题，这是大环境的缘故。比如我女朋友是在广告公司找了个双休的工作，但是她双休的过程中还是在上班，老板还是会找她。包括我堂哥，他今年也已经二十八九了，他在一个三线城市一个月赚接近2万块钱，但是他不想生孩子，也不想结婚，因为没有时间，大半夜还在加班呢。所以我说现在我说每个行业都不可避免的加班，只不过土木可能更惨一些，所有人都太累了。
最开始拍视频的时候，我的简介叫做“致力于搞垮土木的土木人”，最后我发现土木这个行业是不可能搞垮的，我就把简介和ID都改了，ID叫改“童话的天赐之福”，当时我在工地听《童话》这首歌，觉得我太天真了，跟我想象的一点都不一样。
童话里的故事都是骗人的。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北方公园NorthPark（ID：northpark2018），作者：王梓，编辑：木村拓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