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人间theLivings(ID:thelivings),作者:拍拍,编辑:简晓君,原文标题:《做电竞女友这些年,我总算摸到了财富密码 | 人间》,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一
雨桐每天都在朋友圈晒出别人给她转账的记录。
她是我在DOTA社区认识的好友。2017年初,各大游戏社区掀起一股“认证妹子”风潮,女性玩家只要通过社区的认证,坐实女生身份,昵称后面就会生成一个粉牌,意味着在男性玩家居多的社区里能获得更多关注。
雨桐就是认证的玩家之一。她长相清纯,性情开朗,身材玲珑有致,每次发贴,回复的人都不计其数。我也是游戏社区的“达人”,喜欢和她互动闲聊,一来二去混熟了,就加上了微信。
那段时间,我每回登录游戏都会喊上她一起玩。雨桐会说笑会调侃,也会在队友状态好的时候大喊“666”,让人游戏体验极佳,成了我DOTA生涯的一段美好回忆,可惜后来忙于工作,我们渐渐没了联系。
看到她晒在朋友圈的转账记录,我有点好奇,像老朋友一样问道:“雨桐,你最近做啥啊,看来收入不错啊。”
雨桐也是个直爽性子:“我在做游戏陪玩,发截图想吸引别人一起来做呗。”
我也点过DOTA2的陪玩服务(为网络游戏玩家提供的游戏陪伴服务),50元一局。对方是我在游戏社区找的女陪玩,5000分水平都没有——当时我6300分,按照DOTA2规定,分差超过2800分就不能匹配。游戏一开局,她就强行切入话题,问我“江西的彩礼是不是很高”,让气氛迅速变得尴尬。回想起来,那局游戏简直是花钱找罪受。
我给雨桐诉说了这段经历,她噗嗤一下笑了:“正常啦,现在做陪玩不都这样,你这个起码还是本人。”
听了她的话,我来了兴趣:“做陪玩还能不是本人?”
她不以为然,说现在已经很少有本人做陪玩的了,我要是愿意听,她就给我讲讲这个行业。
“这个行业内幕可多了,你就当听个八卦吧。”
二
1998年出生的雨桐是西北某银行职员。这份工作是父母给安排的,“平时根本没事干”,在雨桐看来不过是求个安稳,她真正当事业做的,还是游戏陪玩。
有人天生就是吃陪玩这碗饭的。雨桐就是这样的人。她喜欢打游戏,手游、端游都有涉及,在游戏社区很活跃。19岁那年她考上大专,由于长得好看,为人活络,被很多网络媒体邀请去拍写真,结识了不少知名媒体编辑和电竞圈红人,两个微信号很快就加满了人(因为单个微信号上限5000名好友)。
我问雨桐朋友圈里最有名的人是谁,她说:“某前首富的儿子吧。”每次有劲爆的娱乐新闻,她都是我朋友圈里第一个知道的,只要她在朋友圈放出“猛料”,几个小时后,微博“热搜”就会如期而至。
我曾在朋友圈看见雨桐晒过房本,这也是她做陪玩的深层原因。2019年8月,父母掏首付给她买了一套房,之后每月的房贷要她自己还。银行那点工资,付完房贷就一分不剩了,她向我抱怨:“想干嘛都没钱,买化妆品没钱,吃甜品没钱,出去玩也没钱。”听朋友说陪玩这行“时间自由、工作轻松”,还能解决燃眉之急,她就愉快地入了行。
很多人做陪玩纯粹是图个乐,真正赚到钱的凤毛麟角,但雨桐打从一开始就目标明确,她并不满足于单打独斗做一份兼职,她寻求的是“组织”,只要在组织里,她就有自信成为其中的佼佼者,通过上升渠道,让陪玩成为一份有稳定收入的副业。
这个“组织”,就是陪玩工会。
自从电竞行业崛起后,游戏陪玩需求开始在年轻人中蔓延。找不到随时能上线的好友,花点小钱点个陪玩进行高质量的组队游戏,是一个不错的选择。2020年春节期间,“比心”官方(国内游戏陪玩行业头部APP)发布了一组数据:1月24日到2月29日期间,用户总共下单了6000万局游戏。如此巨量的用户及游戏需求,簇生出了专门的游戏“陪玩工会”。想从事陪玩的人如果不够出彩自信,又想要稳定的客户,就必须成为工会的一员。
工会是雨桐在网上找的:“现在工会发展得大同小异,人多就行,我加入的工会有2万多人。我在网上加了工会管理的微信,交一笔入会费就可以了。”
入会费分两档,第一档299元,只能接单,不提供晋升渠道;第二档399元,接单之余还有上升空间,通过考核便可竞争管理岗位。雨桐没怎么考虑就交了399元——工会管理承诺,打满300单就会退钱。
进入工会以前,雨桐单纯地以为,做陪玩就是陪人打游戏,入会就是为了更稳定的客源。她想带给客户最好的游戏体验,成为“陪玩明星”,好让工会给她越来越多的业务,从而达到“陪玩成为第二收入”的目标。
但事实完全不是她想的那样。
加入工会后,管理把她拉到了一个叫“is”的语音软件里,几年前淘宝“刷单”流行的时候,这里面的语音群正是“刷手”培训和商家放单的基地。
群里约莫40人,都是当天来的新人。工会管理说,新人需要在“is”里听课培训4天,通过考核才能上岗。而所谓培训的内容,其实就是行业潜规则。
在工会里,陪玩分为“派单人”和“接单人”两种角色。“派单人”在APP上被“老板”(购买陪玩服务的客户,行话叫“老板”或“lb”)看中后,如果自己不想打,可以到工会群里派单,注明游戏名称和任务要求。“接单人”如果自觉符合要求,就可以抢单,冒充“派单人”和老板聊天打游戏。陪玩服务结束后,报酬由双方平分——这已经是业内人尽皆知的规则,尽管陪玩APP明令禁止“转单”行为,但如今市场上的交易基本上都是转单。
工会管理告诉雨桐,新人进来默认都是“接单人”,后续达到一定条件才能晋升为“派单人”,接着又强调:每个“派单人”都有自己的账号和“人设”(“接单人”没有自己的账号),老板会通过人设寻找喜欢的类型。转单后,“接单人”会收到“派单人”给的资料,里面详细注明了“派单人”的人设,老板问起时,必须说是“本人”,并严格按照资料上的人设回答问题;如果事后老板提出加微信,也只能给“派单人”的微信,不能给自己的,否则叫“抢老板”。
以上错误犯了任何一条,都会被工会立刻开除。
具体要怎么服务客户,管理没有讲,只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风格,有些陪玩第一单就可以叫客户“宝贝”,有些腼腆的女孩子连话都说不出来,这要看自己的“悟性”。培训完成后,工会要进行考试,不及格的需要补考,3次不及格将会被踢出工会。
事情出乎了雨桐的意料,但仔细一想,她觉得也正常:“行业都有自己的模式。”她觉得不管什么模式,好好打都能赚到钱。
然而,她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三
通过考核后,雨桐每天在工会的派单群里“蹲单”,基本碰上什么游戏业务都接。除了最常打的王者荣耀和DOTA2之外,平台上的“五子棋”业务她也接了不少——本质上这就是个陪聊项目,跟游戏压根不沾边儿,2019年“比心”被指涉黄,下架了“哄睡”“叫醒”“情感咨询”等项目,随后又上线了“五子棋”和“连连看”,被人调侃是“挂羊头卖狗肉”。
白天一般没几单,晚上7点后才是平台高峰期。每天吃过晚饭,雨桐就小跑回到电脑前,等待预约的老板上线,之后一直打到凌晨两三点。可忙活几天下来,她发现靠着从别人手里接单,累死也挣不了多少钱。
工会的大部分转单都是王者荣耀等手游,单价低,再经过平台抽成,陪打一局,平分下来只能拿到5元。又要陪聊又要赔笑,时薪也就10来块。而且,这样的单子还不好抢,群里每发一单,马上就被一抢而空。
那一周,雨桐的进账只有440元,算起来一个月收入仅1000多。她明白了:想挣更多钱,就必须成为“派单人”。
成为“派单人”需要达到3项条件:入会费399元,打满30单,并且“外宣”5个人。所谓外宣,其实就是拉人头——每邀请1个人入会,就可以获得对方缴纳的一半入会费(另一半归工会所有);拉满5个人,就可以成为“派单人”。
听她讲到这里,我就明白了为什么总是在朋友圈看到她的赚钱截图。
雨桐人缘不错,打满30单后,她按照工会给的外宣话术,把“赚钱截图”发在朋友圈,营造自己通过陪玩“日入数百元”的形象,很快就拉到5人入伙,都是比她年纪小的学生。
成功“进阶”后,工会表示可以帮她运营两个陪玩账号,又教她制作自己的“人设”:哪里人,多大年龄,什么学校毕业,会打什么游戏,什么段位,性格如何,是“技术陪”还是“娱乐陪”……
人设可以是“御姐”也可以是“萌妹”,但有个基本准则——必须是“单身”,才给予老板“想象”的空间;最好突出优势,如果是“技术陪”,就强调自己“国服顶分高胜率”,如果是“娱乐陪”,则可以在介绍里写“人皮话多不高冷,可甜可咸会聊天”。还有不少自称是“全能选手”的:“你想上分我可以,你想娱乐我奉陪,人头你来拿,黑锅我来背。”
人设制作完成后,就可以挂在APP上接单了。APP有3天的新人热度期,平台官方会为新账号进行推广。管理告诉雨桐,新人热度期过后,工会有专门的运营人员,“自有方法”帮她恢复热度。雨桐试探着问恢复的方法是什么,对方含糊其辞:“那你就不用管啦”。
在管理的指点下,雨桐制作了两个人设:一个是可爱小女生,爱穿Lolita,喜欢喝奶茶,爱卖萌。这种人设受众广泛,是目前平台上最常见的类型;另一个是兼职赚钱供自己上学的励志学姐,据说这样容易招来土豪。
人设制作完成后,工会根据人设,帮她买了两组量身定制的网图,都是一水儿的网红自拍风格——当然也可以选择用自己的照片,这时可以在昵称旁标注“头本”字样(意为“头像即本人”),以此作为卖点。但愿意“头本”的人是少数,大部分“派单员”都用网图,也就是说,老板们在平台上看到的,绝大部分都是“套图陪玩”。
四
成为“派单人”后,雨桐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坐享其成,她精心经营着两个人设,争取所有的订单都自己打。饶是如此,第一个月的收入也不过3000来块。
雨桐对这个数字有点失望。一次闲聊,她跟管理提到自己的“瓶颈”,对方似乎早有预料,说要教给她真正的赚钱秘籍——“圈钱”。
“圈钱”类似于直播圈的打赏,是陪玩收入之外客人给的额外奖励。管理解释说,打游戏的时候,如果老板因为你的性格、声音、长相(哪怕都是网图)或者游戏技术,想和你交朋友,那么就会加你微信。这时可以循序渐进,针对不同的人群,见人下菜碟。
随后管理给了雨桐一套“圈钱”的话术——如果是年轻老板,可以在游戏过程中卖萌:“哎呀,人家今天一杯奶茶都没喝,别的小姐妹都有奶茶喝。”如果老板人到中年、事业有成,就可以不经意间聊到:“最近试了一款口红色号,觉得好好看,好想试一试发给你看。”
通常来说,老板也许对口红色号一无所知,但也心领神会,发个200元红包不是难事——总而言之,话术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学会之后灵活运用,把握尺度,别让老板反感就行。一开始要奶茶,要口红,到后来想要老板打赏“520”、“1314”还是“9999”,全凭个人本事。
除了“圈钱”,还有“冠名”业务,费用一般设置在每周520元,掏钱的老板可以在陪玩的ID后面挂上自己的昵称,业界叫“宣示主权”,满足虚荣心的同时,又能“彰显经济实力”。
而比“冠名”更高级的业务是“包月”,老板可以买断陪玩的时间,被“包月”期间,陪玩不可以接其他单子,“专属”于老板一人,费用通常是13140元每月,既昂贵又暧昧。说起这些,管理没有一丝遮掩,末了还强调说:这些收入不需要和工会平分。
雨桐恍然大悟,自己打单,一个月撑死几千块,但通过这些业务,可能一天就能拿到这个数。她充分发挥自身的性格优势,“冠名”、“包月”两手抓之余,争取每单都圈一杯“奶茶钱”。
在工会的运营下,雨桐的两个人设最终都火了起来,来“点单”的老板有时还得排期。和她预期的一样:“‘可爱女生’的客户多,但质量差,奶茶钱都不愿给,点‘励志学姐’的人少,但都是老板(编者注:此处的“老板”指愿意打赏的人)。”
和她预期不同的是,老板们的性格都挺不错的,有各自的事业和学业,原本她还以为点陪玩的男生性格普遍孤僻,或者没有经济实力,在现实中吸引不了女生的注意。
找雨桐打游戏的人,有的纯粹奔着“上分”而来,游戏过程中极其认真,也不聊天,下了线,付完钱也不闲聊,雨桐也识趣,从不多嘴;而有的老板只想找她聊天,边打游戏边说个不停,时间到了还意犹未尽,雨桐也愿意陪他们聊,“谁还没有点说不出口的心事呢,对吧?”
凭着脑筋活泛会来事的本领,很快,雨桐就迎来了第一位“包月”客户。
五
和老板“咖啡”第一次打游戏,雨桐没有留下太多印象,只知道他是做工程的。
后来加了微信,咖啡三番五次找她聊天打游戏,两人才熟络起来。“一开始就很正常的聊天啊,天天喊我打游戏,但是聊多了,也会说一些黄色话题,我就打哈哈过去。”
每次找她聊天,咖啡都会顺带发个红包,送点礼物,雨桐知道他在陪玩APP上加了很多人,基本上对每个陪玩都这样。
收下咖啡的红包和礼物后,雨桐也会回礼。做工程的人太辛苦,她买了上好的蜂蜜给咖啡寄过去,还做了很多让咖啡暖心的事:“每天晚上陪他聊天啊,安慰他,我真的觉得他很辛苦,就像一个温柔的妹妹。”
咖啡的回应也很直接,送的礼物和红包越来越大方,还把雨桐的“比心”账号“包月”了。尽管那个月雨桐还是偷偷接了其他老板的单,但咖啡找她的时候,她随时都在。
没过多久,咖啡在一个喝醉的夜晚向她表白了,说真的喜欢她,想见她一面。雨桐拒绝了,她用的“绿色”网图,是不能线下见面的,她也不想和咖啡发展陪玩以外的关系。没想到,第二天,咖啡带上最新款iPhone12,直接来到了她人设的所在大学门口。
雨桐一下懵了,只好找借口推辞,说学校有事出不去。咖啡不依不饶,说很想她,连夜坐飞机过来,就为了见她一面。雨桐没办法,只好安抚他先回去,“有缘自会相见”,自始至终都没有露面。
咖啡有些沮丧。回去后,他向雨桐坦白,说自己其实是有家室的人,而雨桐是他活了30多年来遇过最喜欢的女孩。他可以给雨桐买手机,买包包,甚至可以买房子,只要能让他见一面,他愿意“打飞的”来找雨桐,或者雨桐坐飞机去他的城市都可以。
雨桐还是拒绝了,在得知咖啡有家室后,减少了和他的来往。
后来,雨桐又碰到很多像咖啡一样的人,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开始聊天啊,问你每天在干嘛,聊一些家常,送很多礼物,后来就说喜欢你,要和你见面”。
这种事情多了,她才有所察觉:“像留学生、富二代这些人都很精明,身边的女性朋友也不少,没必要在网上找伴侣。大部分客户还是做工程的。”
复盘和咖啡相处的过程,雨桐显得有些为难,“能看得出来,他是真的想和我谈恋爱的”,说着,她突然话锋一转,发出一声冷笑:“不过到时候真有什么事,有没有真心就不好说了,哈哈哈哈,这些男人不就这样,说的比唱的好听。反正我是不接受见面的,用的也是‘绿色’套图,见不了面,把他吊着就好了。”
凭着管理的指点和自身的“悟性”,雨桐的业绩一天天看涨。
陪打游戏之余,她还提供“每日早晚安”“哄睡”“闹铃”等服务。预定业务的老板,每天一早一晚都能接到雨桐的电话,电话那头是温婉的女声:“宝宝早啊,宝宝晚安~”这些项目早在陪玩APP遭到下架,但私底下屡禁不绝。很多陪玩都会在朋友圈里发广告,说明自己有这类业务。没了平台的费用标准,定价也因人而异,标价多少的都有。
雨桐不像其他陪玩那样明码标价。在她看来,业务费用都是小事,主要目的还是增加客户“花钱”的机会:“一般叫这些业务的人,都是孤单寂寞的年轻人,老男人再孤寂都不吃这套。对那些年轻人,要像初恋女友一样哄着他,语气要甜美,把他包裹在温柔的海洋里,如果今天哄睡业务只要20元,把客户哄开心了,他随手就发了一个520红包甚至更多,都是很经常的事,这叫循序渐进。”
雨桐“圈钱”最多的一次,是一个老板给她发的3000多元“日常红包”,几乎赶上银行每月4000块的薪水了。一年后,她晋升为工会组长,平均每月到手1万多,最高纪录还达到过3万。
尽管收入可观,雨桐并不推荐女生做陪玩:“如果你只是想做接单员,也不是没有门槛的,客户都喜欢声音甜、性格好的女孩子,要是服务不好客户,下次派单员就不会把单给你。”最糟糕的情况是收到差评,账号需要花费一个月去维护,这笔钱会算在接单员头上。可以说,接单员收到一个差评,工会费就直接打水漂了。
真正赚钱的都是派单员,但很多坐上了“派单员”位子的女孩,依旧过不了心中的坎。“毕竟是想办法从别人手里拿钱。”雨桐说。
在我的印象里,雨桐对待朋友开朗热忱,追她的男生不计其数,有她的地方总是高朋满座。早几年和她打游戏的时候,我就觉得她是“特好一女孩”。可听完她的讲述,坦白讲,我心目中的她形象塌了。
“你有想过做这种陪玩其实不好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雨桐的回答耐人寻味:“曾经也想过,自己是不是在做不好的事情,每次走过银行大厅,看到高挂的‘谨防电信诈骗’,我都觉得自己是个诈骗犯。”不过,她说后来想通了,觉得这不过是各取所需,“不偷不抢,两厢情愿”。
说起这个,她的语气还是一贯的明亮大方,我想说些什么,终究也没开口。
六
讲完自己的故事,雨桐说要给我介绍一位朋友,也是一名陪玩,叫“温柔”,是个男生,专攻DOTA和王者荣耀,感兴趣的话可以找他聊聊。
我满口答应,随后被她拉进一个微信群。语音接通,屏幕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雨桐介绍我们认识的时候,他闷闷地应了一声,似乎是个沉默寡言、甚至有些阴郁的人,和我在陪玩APP上看到的形象相距甚远。
陪玩页面上,温柔的简介是“DOTA2 8000分大神(国服前200名的水平),擅长打中单和carry”。头像是一个帅气的小哥哥戴着帽子,人设是“阳光学长”。
实际上,跟雨桐一样,他的头像是买的套图,男陪玩不讲究,照片看得过去就行;段位也是注过水的,他的真实水平只有6500分(国服前800名左右),这还是DOTA2国服整顿后的结果——两个月前,他大概只能排到国服前1500名。
在陪玩圈,像温柔这样的男陪玩是很尴尬的存在。
会选择男陪玩的老板,往往注重“上分”和游戏体验,这就注定了男陪玩必须有过硬的游戏技术;除此之外,男陪玩的条条框框也很多,同样要立人设,要多才多艺,才能赢得老板喜欢。面对女老板时,声音至关重要。很多女老板会通过语音简介挑选男陪玩,有人喜欢“奶狗音”,有人喜欢成熟一点的声线,但不管哪种,都必须好听。
但技术过硬、人设优质并不意味着价格就会水涨船高,相反,在“比心”上,男陪玩的下单均价比女陪玩低出一大截,哪怕最顶级的职业男陪玩,一把游戏也只要40到50元。究其原因,还是需求太少。在男性用户居多的陪玩平台上,女陪玩天然地更受青睐,而作为“上分工具人”的男陪玩,能抓住的,只有一小撮真正追求竞技体验的老板。
因为男陪玩的“特殊性质”,行业里并没有发展出专门的大型工会。雨桐对此调侃道:“女生陪你玩,看不见摸不着,但脑子里可以想一想,男陪玩?想都没得想。”
我觉得她说到点上了。
在人均8000分的DOTA2男陪玩中,温柔算不上出挑。我点开了他的语音简介,8秒的自我介绍听起来有些磕绊,生硬无趣。
“你怎么会想到当游戏陪玩?”我心头冒出一个巨大的疑问。
温柔今年29岁,2008年从中专园林专业毕业后,一直待在湖北老家,和父母同住。听我问起他的专业时,他古怪地笑了两声:“学的是什么都忘了。”
在外打工的日子里,他做过服务员,搞过装修,也想过提升自己,花费了3万多元积蓄,在X孚英语报了2年课:“好多年了,现在还是会说两句。”他顿了顿,用浑浊的口音向我演示了两段初中语法。
前些年,数控机床操作是热门行业,门槛不高,薪资不错。2015年底,温柔也随大流去了昆山,想寻个师傅学数控机床,后来因为没人脉而作罢;后来父亲介绍他去跟叔叔学汽修,被他拒绝了:“每天对着脏不拉叽的破车冲啊冲,脏死了。”
找不到工作的日子里,打游戏成了他每天的消遣。作为一个游戏打得还不错的人,温柔觉得在电子竞技的世界里,“做人的尊严”可以保证。他喜欢带女孩上分:“看着我带她们赢,感觉真的超爽。”若碰到对面也有带女孩打的,他就会用技术完虐对方,堵在重生点门口,杀得对面“出不了门”,然后以胜利者的姿态嘲讽道:“那么菜也学着带妹?”
后来,他萌生了打职业的想法,把全副心思放在钻研游戏上,但无论怎么练,入选DOTA2职业战队的门槛就摆在眼前——“天梯积分8200以上”,他够不上。打职业是不可能了,他又转而去做游戏代练,但这行也并非“坐在电脑前打打游戏就能挣钱”那么轻松,DOTA2代练价格偏低,上1200分(净胜40场)也只有320块钱,他每天打开游戏,像螺丝钉一样操作,两天打完一单,工作室还要抽佣三成,算下来平均时薪只有10多元。
后来温柔听说了游戏陪玩。那时国内游戏市场已是一片火热,游戏陪玩行业也随之高歌猛进,温柔注册了“比心”账号,幻想着一炮而红,成为风口上的猪,再不济,也是一份糊口的职业。
但现实很快就打脸了。
七
注册完头3天,来咨询陪玩代练的人很多。温柔不善于言辞,选好角色就开始闷头操作,只管带客户赢。他默默算了笔账,按照眼下每天200元收入的节奏,月入6000不是梦。
然而,到了第4天,温柔的订单突然锐减,有时候等了整整一天,APP都没有半点动静。一星期后,一个订单都没有了。温柔知道,是官方把他限流了,花钱做推广才能恢复热度。温柔没那闲钱,也并不相信花钱做推广就有用。后来他听说发图片“动态”就能恢复3天热度,他发了,还是不起作用——他不知道的是,发动态恢复热度是针对女陪玩的,没人想看男人的照片。
他决定另辟蹊径,学着同行在游戏贴吧和论坛发帖拉生意。
贴吧不允许发广告贴,他只能在帖子里自称“高分男神”,找一起玩的伙伴,等有人回帖,再说明是收费的。如果是老板发帖“找高分陪玩”,则不算违规,温柔一律在这些帖子下面留了联系方式,等待老板主动加他微信。他留意到,几乎每个找陪玩的帖子下,都是乌压压一片自我推销,竞争异常激烈,其中不少人是为了绕开陪玩平台的抽成,才来这里揽单的。
一顿操作下来,温柔发现效果并不好。为了吸引注意,女陪玩会在留言里说些吸睛的俏皮话,例如DD(滴滴),漩涡漩涡(选我选我),这招男陪玩学不来。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只能粗暴地报上自己的分数作为吸引老板的唯一优势。久而久之,男陪玩的分数就像加了水的泡沫,越涨越高,张口就喊“国服前100”的大有人在,但老板们也不是瞎子,水平如何,一局游戏就能打出来。
整整一个月,温柔只拉来寥寥几个老板,都是一次性交易,没有回头客。他还碰上“跑单”的,除了在心里骂一骂,别无办法——私下里的交易是不受平台保护的,更何况,男陪玩的性质类似游戏代练,破坏了其他玩家的游戏体验,要是发到贴吧维权,会被骂“狗咬狗”。
一连串的挫折让温柔不禁怀疑,传说中月入过万的陪玩行业是否一个骗局。
没多久,温柔的陪玩业务就基本闲置了下来。他重新做起代练,白天睡觉,晚上替人练号,时间久了,皮肤和头发上板结着一层油。代练收入微薄,好在住家没什么开销,最大的支出不过是半夜饿了,点一份外卖。
偶尔,温柔心里会浮现出当初的梦想——去打DOTA2国际邀请赛,拿不拿名次另说,至少要站到那个舞台上。聊到这个,雨桐撇撇嘴:“游戏真正厉害的人,打的每一局都会被职业战队看在眼里,说不定哪天就到你家门口请你出山了。”在她看来,温柔的电竞梦,只是逃避现实的借口罢了。
在家待了1年零4个月以后,温柔决定离开:“打游戏只能玩玩,不适合我。”我问他将来怎么打算,他说:“去找个工厂先做着吧,以后学点技术,29岁也不小了,要成家立业了。”
挂断语音后,我也收拾行李,准备出发苏州采访,落地后打算给雨桐寄些粽子糖。
她笑着拒绝了:“朋友之间,别客气,我也想找个人聊聊天。”
“每天那么多人和你聊天还没聊够?怎么别人礼物收,我的礼物就不收了?”我装作鄙夷的样子。
雨桐戏谑一笑:“在网上和客户那都是演戏,为的是钱,没付一点真感情。”说完,我们同时大笑起来。
人生大概就是一场游戏,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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