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北方公园NorthPark(ID:northpark2018),作者:雅婷,编辑:木村拓周,原文标题:《<街头女战士>:当舞蹈成为武器,而不是装饰》,头图来源:《街头女战士》
一、女性舞蹈的攻击性
即便《街头女战士》已经完结三周了,这档由女性组队参加的街舞竞技生存节目,还是韩国综艺目前最为热门的话题。
相比于赛事结束后必经的冷却,《街头女战士》主角们在此时表现出的大势,更接近人气的二次爆发。告别了 Mnet 独有的“恶剪”模式后,她们在各种类型的节目采访里,尽可能多去展现韩国街舞舞者生活和生存的具体含义,把现在变成又一个了解她们的绝好时机。
《韩国中央日报》网站舞蹈评论人金宪植(音译),这样解释《街头女战士》意料之外的走红,“舞蹈生存类节目一直都不是娱乐文化的主流,尤其还要细分到街舞和全女性班底参赛。但这可能就是《街头女战士》让人耳目一新的原因,恰恰是这样的类型,才能靠互联网达成惊人的二次传播,然后逆袭。”
按 Mnet 对《街头女战士》曾有的规划来看,每周二晚八点的档期,的确能表明电视台对这档节目的初预期。以选秀竞技起家的Mnet (曾制作过包括《Show Me The Money》、《Produce 101》和《Queendom》等综艺节目的电视台)其实一直把舞蹈列为其关注范畴,也在2013年和2016年分别推出过《Dancing 9》和《Hit The Stage》等舞蹈选秀,前者更是会为优胜者提供一亿韩元的奖金,但最终都反响寥寥,讨论多限于已走红的明星。
这让人无从判断舞蹈何时才算走进了多数观众视线里,在 K-POP偶像团体全球奋进背景下,不少人对街舞的认知常来自伴舞。仅靠淘汰生存的壳子,无法把街舞竞技包装成一个通俗的主题。就连早已有一定大众知名度的 YGX 领队 Leejung 也在《家师父一体》综艺里笑称,“(参赛前觉得)0.2% 的收视率就差不多了。”
更何况,《街头女战士》所呈现的人物、内容和文化是如此不同,几乎能和常规印象里的韩流文化基本盘有近于“冒犯”性的差异。类似感受只要看过首期节目的街舞 battle 就能明了——这帮女的是真的凶,也是真的强。
最明显的,“白幼瘦”的外形在这个节目里明显处于劣势,让人印象深刻的“姐姐”们纹身和穿环都很常见,也不在意穿衣服的尺度,只恨不能更夸张一点。她们都毫不回避自己“攻击性强”,瞪着人说话是一方面,放狠话时也没有任何谦让,张口就是“全都得死”。
与此同时,舞蹈又是她们树立人格的唯一有效语言。从“攻击性强”开始,当她们开始跳舞, respect 或 no respect 的意义,就全用她们在 battle 时的态度、实力和方式来进行说明。当观众能如此直接感受到舞蹈实力和技艺的悬殊时,舞蹈不再是女性用以装饰自我的符号,女性的身体也终于能从一种传统意义上关于标准化“美”的凝视中解放出去。
在这样的语境里,《街头女战士》就有了它体育竞技精神的一面,她们是舞者,是可以用舞蹈为自己赢得荣誉的一群人。她们的价值不再是要努力赢得观众喜爱,或被动等待观众选择。她们也不用再刻意放大自己无辜纯真的一面惹人怜爱,她们的价值在于对个人技艺的自信力,对自己和彼此的认可,以及她们最终通过舞蹈传递出的观点和表达。如果真的失败了,那也可以如 PROWDMON 的领队 Monika 所言,比获得喜爱更重要的事情,是去成为一个能对自己选择负责的大人,“淘汰不是回家,是再回到自己的学生那里去,回到本职工作里去,继续回报那些成就过自己的人”。
二、“大家都受够了友谊与合作只属于男性的那种偏见”
到现在再看《街头女战士》已取得的成绩,仅用“不同”来说明它的走红,显然有些不太过瘾。所谓“不同”只是 0.8% 首集收视率逆袭的开始。节目播出后,《街头女战士》网络视频总播放量超过了 4500 万次,基于节目的二次创作如喜剧模仿、漫画再现和仿妆视频都在社交网络上疯传,更创下连续十周占据韩国社交网络平台话题榜榜首的记录。仅播到第四集,节目就已经有了2.6% 收视率(“Produce”系列成团夜收视率在 3%~5% 之间)。
细节上的走红则更为直观。同样是据《韩国中央日报》的采访,韩国报名学街舞的女性明显增多了,看过节目后,没有舞蹈学习经验的人也能轻松辨别并说出 breaking、popping、locking、waacking甚至于 krumping 等不同舞种。节目完结后,几乎每个领队舞者都接到了广告,从数码产品和汽车到奢饰品和美妆等领域都有涉及,韩国其他热门综艺也都有她们作为嘉宾的身影。
比起商业项目的成功和偶像团体的大势推出,节目的全民走红看起来更像一种已趋于完整的文化叙事,能正好契合进大众精神层面所亟待表达的部分。从这些角度来说,《街头女战士》和其衍生部分,还可以讲述什么?
韩国京乡新闻网在评论节目成功之处时提到,“它从刻板印象里的女性冲突开始,最终跳离‘女人的克星就是女人’(韩语里的常用俗语)这一古老叙事框架,观众们终于不用再看,秘密和嫉妒优先于个人技能的冲突呈现了”。《韩国中央日报》同意这个观点并发表了类似的看法,这是“ssenunni”(韩语里女性对强势姐姐的称呼)的力量,“如今的韩国观众更喜欢看女性团结在一起的影视综作品,大家都受够了友谊与合作只属于男性的那种偏见”,这让千禧一代和 Z 世代的受众更容易从姐姐们的自信和与众不同之处获得“代偿感”,进入促进《街头女战士》在互联网上的传播热潮。
以韩国女排球手金软景在大众娱乐里受到追捧为例,相比于外貌姣好的女性,大家更喜欢能为年轻女性传递精神力量的榜样。联系 SBS 续订了第二季主要讲述女子足球队协同作战的综艺《Goal Hitters》,以及 Netflix 和 TVN 合作韩剧大家族双女主电视剧《我的》来看,今年以来,韩国讲述女性团结起来对抗社会偏见的叙事已然能成为一股潜流,《街头女战士》则是潮流集中爆发的代表。
事实上,在“女性向”影视综乃至游戏宣传噱头越发高涨,但女性叙事总止步于爱和被爱的近几年,国内互联网有不少文化向媒体都讨论过女性友谊应该是什么样子,以国内所谓“女性向”影视综为参照的话,女性友谊的理想面貌似乎还没到来。
最主要的问题是,现有的大众文化作品生产体系似乎对以女性为主体的世界,既没有见识性,也没有想象力。他们贫瘠的创作思路,一定要把女性局限在一条用消费主义包装起来的传统道路里,简单来说,就是把女性的崛起等同于反复描写女孩们穿金戴银坠入爱河,女性提升自我的究极目标是用被爱来为自己换取稳定的生存资源。
而《街头女战士》和她们真实的生存经历,则给出了大可不必的答案,这个综艺和其更广阔的叙事,有太多情节能直给出女性作为主体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是如何建造的?是被谁建造的?它被建造起来有什么意义?
三、用细节走近早已存在的真实女性情谊
在《街头女战士》里,除了 WayB 和 WANT 两只队伍是临时组建起来的,Holy Bang、Hook、cocoNbutter、Lachica、PROWDMON 和 YGX 都是在参赛前就已经长期合作经验的舞者团队了。在参加节目前,作为舞者的酬劳实际上不太稳定,但她们都在努力通过编舞、伴舞和上课等活动努力帮助彼此活下去。
姐妹情深的具体含义是,女性和女性之间本质上不会有关于“所有权”的想象,也难以对“承宗立派”这样的事抱有什么幻想,离开这个事就是离开,走上更为宽广的道路本质上不意味着人和人的情感关系要做个了断。比如说,虽然几个领队在节目上会因自己团队晋级与否剑拔弩张,但实际上她们也乐于分享自己曾受教于谁,YGX 领队会说 PROWDMON 领队是自己的老师和精神支柱,WayB 的领队实际上也是 Holy Bang 领队的学生。
现已成为名场面的 Honey J 与 Rihey 师生和解也可作为一种注解,Honey J 与 Rihey 本是合作七年了舞者,后因观念不合 Rihey 带着当时同团队的部分舞者出走。首见面时,Rihey 指定 Honey J 作为battle 对象,比拼完之后两人拥抱,说出的第一句话是,“这几年你过得好不好?”Honey J 在事后采访来解释这个事,多是反省自己当时作为队长的不好相处。
而落实到团队内女孩的彼此帮助上去时,PROWDMON 队里 Monika 和 Lip J 都是在各自街舞领域已能颇有建树的舞者,她们也还是在自己能承担的范围内选择共同创业和生活,Monika 会坦然把 Lip J 形容为最宝贵的朋友感谢她始终陪伴,而 Lip J 则希望 Monika 能平和承受她得到的爱戴。Lachica 团队里的 Rian 则会把领队 Gabee 对自己的鼓励,“Don’t worry you’ll be doing fine ”纹在身上。
从精神支持层面来说,以上的细节足够深刻到佐证她们对于彼此的情感意义,引领大众去想象并认知爱情本来就不是“最”崇高和不可消解的情感存在,女性对女性的情感支撑实际上能比常规认知要走得更远。
从何以做完一件又一件事的客观条件来说,女性对女性的支持可以具体到提供工作岗位,创造工作机会,共同把自己的想法当作可能存在的生存资料去努力,用真实的技艺为自己累积物质基础。然后,她们才有机会作为一个主体被人看见,才有可能去传递被压抑良久的观点和要求。
然后更多人才能发现,不只是形象、舞蹈技艺和她们曾被埋藏起的过去有魅力,她们所作出的表达在当今的大众娱乐里同样具有建设性。
四、“想红的意义”:走出具体的个人问题,和建设理想的流行文化叙事
在和男性舞者合作跳舞的节目中,Lachica 团队邀请男性 idol 赵权穿着高跟鞋和 Coming Out Crew 团队一同表演了《Born This Way》。PROWDMON 舞团则在表演前就自豪宣布自己的创作是女权主义的结晶,并邀请了变装皇后的表演艺术家 Kek 在舞台上共同呈现节目 《Womanifesto》。而在总决赛的现场表演里,Holy Bang 则选择了 Little Sims 的《Venom》作为表演歌曲,歌词大意有“就因为我有卵巢,所以他们无法承认我是最棒的”。
大众娱乐的一面,她们是乐于展露街舞本身所具有的“燃”或“爆点”的部分。个人表达的一面,她们珍惜表达的机会,也敢于切入到真正可引发共鸣与情感的部分。考虑到她们处在是连比出手势都可能被抵制的文化环境里,这样的举动才更让人倾佩。但另一方面的,如果她们从一开始就是需要用被爱来体现出自我/商业价值的存在,此般倾诉也很难会成立。我们在这样的基础上再审视,她们勇敢说出口的“想红”。
在一个不够友好的网络舆论环境里,“想红”有时也会被置换成厌女群体用以“猎巫”的口号,暗指一个女性是想用身体为资本去博得大众注意力。当一个人在批判一个女性“想红”时,ta 既要用幻想个人注意力很值钱的方式来体验假象中的强大,也是在说明女性以此谋利的形式是不道德甚至不能被容忍的。
《街头女战士》体现出的“想红”,则能更为具体说出“红”对于女性和女性集体和小众的意义。
Hook 的领队 Aiki 在靠跳舞出名前也是一个母亲,有综艺节目问她参加比赛后的感受,她几经提醒也一定要表达的事情是。在出名之前,因为舞者的收入不稳定,小姑子又在外企上班,她在婆家生活难免陷入微妙的看眼色境地,如果说参加节目改变了什么,她很有感触的地方是此后不用再感受看眼色的生活了。另外,她靠着出名后的广告收入,已经给自己老公换了更好的车。
始终在坚持自我表达的 Monika ,则曾在比赛结束后说起自己参加综艺的原因,跳了很多年舞的她其实有自己的风格和影响力,参加综艺就意味着被评价,她原本也是不想接受这样的评价的。但是想到自己的很多后辈,还处在无法靠舞蹈谋生的阶段,还处在被人误解的阶段,她还是决定参加,为了“让坚持的人继续坚持”,为了“让各种各样的舞者不在受到冷落”,为了把“舞者变成一个可以骄傲说出的职业”。
最后,再和大家分享《街头女战士》里发生过的一个“名场景”。在节目里又一场和淘汰结果挂钩的个人 battle 战中,PROWDMON 领队 Monika 指明 Holy Bang 领队 Honey J 为“最差舞者”来进行挑战。名义上是“最差舞者”,但大家都知道 Monika 的选择是为了不去“迫害”真正的弱者,而挑选了实际上水平和自己相当的舞者进行比拼。个人 battle开始前,Honey J 对其他舞者大喊,“看好了!这可是姐姐们的比拼!”然后她们又再一次的把 no respect 变成了 respect,把残酷险恶的一面变成了值得去磊落战斗的一面,把比赛里道义的一面拉回到竞技的一面……
《街头女战士》作为韩流大众文化叙事的棱镜,能折射出的意义或许远不止于这些。但最重要的,流行文化里又多出了一种示范,这让和她们相似的人,得以从她们相处的细节里,去重新想象和认识一种未来,和可能会因恐惧和未知而错过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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