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神经现实(ID:neureality),作者:Elizabeth Barnes,翻译:飞船上的Julia,审校:Nevaeh,编辑:Nevaeh,头图来自:unsplash
一、当疼痛变得复杂
疼痛是你身体的警报系统。这一感觉会告诉你,有些事情不太对劲。但在澳大利亚国立大学(Australian National University)的哲学家科林·克莱因(Colin Klein)看来,疼痛有点像是看守房屋的亢奋小猎犬:它除了朝擅闯家门的人吠叫,有时候连邮差都会惹得它不快;它也对着空气发狂,要是偶尔碰到带着零食的盗贼,它又主动把他们放进来。
疼痛和组织损伤(你需要尽量避免)有关,但这两者并不总是同时出现。如果你曾经割伤自己,但在看到血液流出之前都没有感到丝毫痛楚,这是没有疼痛的组织损伤。如果在准备接受注射,或是牙医把钻头放入口腔之前,你就感到刺痛,那就是没有组织损伤的疼痛。
疼痛能够有效保护人体的缘由,在一定程度上,使得疼痛天然就具有了主观性。国际疼痛研究协会(The 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the Study of Pain)把疼痛描述为“不愉快的感官和情绪体验”。如果疼痛只是隐约的烦人瘙痒,你就不会在摸到滚烫的炉子时迅速收手。我们往往不喜欢疼痛,并觉得它令人不快,但正因如此,它才能保护我们。
疼痛的情感层面——我们也把它叫做“诠释性”或“心理性”特征——一旦和性别产生交集,就会变得格外复杂。有充分的证据表明,现代西方的医疗系统在处理男性和女性的疼痛时,有很大差异。从青少年起,女性的疼痛就更有可能被忽略或得不到充分治疗。对于有色人种的女性来说尤其如此:与白人女性相比,她们疼痛时接受的治疗更是要少得多。与男性相比,临床医生检查女性胸痛的频率要更低——即使那位女性显示出心脏病发作的所有典型症状,并且心脏病还是女性死亡的首要原因。跟男性相比,女性的身体疾病也更容易被误诊为精神疾病,特别是抑郁症。
造成这些问题的原因之一是,我们不会认真倾听女性对她们生活和经历的讲述。根据纽约市立大学的哲学家米兰达·弗里克(Miranda Fricker)的说法,女性经常受制于“可信度缺失(credibility deficit)”:正是因为刻板印象将女性塑造为不可信、不理智的形象,她们才被看作不可靠的信息来源。这样一来,最可能被如工作场所骚扰、性暴力和亲密伴侣暴力等影响的人群,人们反而不把她们的讲述当真,社会对这些事情的整体理解,因而存在着严重的歪曲。
这一可信度缺失,将女性对自己生活的描述变成了一个女权问题。女权主义者确实有充分的理由,敦促人们像推特话题所说的那样去#相信女性(#BelieveWomen)。不过,疼痛是一个尤为有趣的例子,因为它恰恰揭示了这一简单有力的号召所具有的局限性。让人们承认女性疼痛的要求,本是正当且必要的。但表达这一要求的方式,可能会无意间强化一个根深蒂固的社会偏见,即心理痛苦和身体痛苦有高下之分,这将会再次对女性造成伤害。
1949年,《临床研究杂志》发表了一个关于分娩疼痛的里程碑式研究。问题很简单:女性在分娩过程中真的会感到疼痛,还是仅仅对充斥压力的环境作出歇斯底里的反应?这一研究的作者、纽约康奈尔大学的产科医生詹姆斯·哈迪(James Hardy)和卡尔·贾维特(Carl Javert)写道:
一个普遍的临床现象是,病人们在分娩时的反应非常不同:有些女性表现出强烈的痛苦,而另外一些女性一直保持镇静。这些观察让产科医生们开始怀疑某些病人的疼痛是否真实。
令人安心的是,借助在男性被试者中使用的规范疼痛测量方法,他们得出结论,分娩会造成疼痛。
在上个世纪70年代——“自然分娩”运动的全盛期——之前,科学家们普遍认为,女性在分娩过程中会经历疼痛。但是,人们对这一疼痛的由来仍持有争议。有些研究人员认为,女性感受到的疼痛主要与她和丈夫的亲密程度、丈夫在分娩过程中的角色,以及她孕期的情绪稳定程度相关。人们向女性保证,分娩的过程有可能不痛或只是轻微疼痛——事实上,分娩应该是一个愉悦的过程——只要她们能冷静下来。
在随后的几十年里,将女性的疼痛归咎于情绪的齿轮并未停止转动。当下许多科学研究正尝试探寻,女性的情绪是不是影响乳腺癌治疗结果的主要因素,包括疗程中和疗程结束后的疼痛。其实,探究心理因素如何影响治疗结果并没有什么恶劣影响;问题不在于我们对乳腺癌疼痛的心理因素感到好奇,而是我们对乳腺癌心理因素的兴趣,要远甚于睾丸癌或者肝癌。同样地,在70年代,我们对“自然”分娩兴致勃勃,却对肾结石“自然”排出——抑或是,研究男性的情绪稳定、与妻子的亲密程度等因素,与肾结石疼痛之间的关系——毫不关心。社会好像只有在讨论女性的健康——以及疼痛——时,才会特别关心情绪在其中所起的作用。
要不,我们来细想这件事:一名在性行为中感到疼痛的女性(没有其他导致性交疼痛的病理性躯体因素),如果因为疼痛而感到沮丧,就符合当下心理疾病的诊断标准。这一标准只是把她的疼痛以及疼痛所带来的沮丧纳入考量——即使她处于一个在性行为中,男性快感优先于女性不适的环境里,又或者她的性伴侣喜欢粗暴、极具侵略性的性行为方式。如果性行为使她疼痛、感到烦恼,她便在理论上符合心理疾病的诊断。女性疼痛在找到确实的病因以前,似乎都只是歇斯底里。
在这一情况下,越来越多的人号召大家相信女性对疼痛的叙述——要#相信女性(#BelieveWomen),相信她们的确感受到了疼痛。当然,女性的疼痛是真的。但这里出现了一个细微的偏移:对女性疼痛的辩护,常常演变为这些疼痛并非心理来源。如果疼痛是真的——合理的、真正有痛感的——就必须有器官生理的基础。事情从这开始,变得麻烦起来。
二、性别让疼痛变得更复杂
当女性患上生理疾病时,人们更可能过度使用心理学来分析她们。让事情更复杂的是,有证据表明,女性比男性更容易因为心理疾病而感受疼痛。首先,女性经历抑郁、焦虑的概率看起来要比男性高。不过解读这些结果需要十分谨慎,因为我们尚不清楚这种差异有多少是诊断偏倚导致的——也就是说,测量抑郁、焦虑的工具,以及心理健康专业人员的偏见,都可能倾向于过多表现女性、过少表现男性的抑郁情绪。但是,基于我们对女性生活的了解——被虐待、被暴力对待、无处不在的阻碍、理所当然的照顾者身份——女性更容易经受抑郁、焦虑是合理的。我们可以相信女性更容易罹患精神疾病,但无需认定她们本就是情感脆弱。
也有证据表明,男性和女性对心理疾病的体验并不相同。男性抑郁时,他们更容易产生失乐、滥用药物的症状,而女性更可能出现身体症状,例如疲劳和痛苦(没错!)。此外,许多与身体密切相关的心理疾病——比如厌食症、贪食症、非自杀性自我伤害,转换障碍,做作性障碍——在女性中也更加常见。同样,这里的一些差异可能是文化偏见造成的。如果“极端间歇性禁食”的殷切信徒不是想要掌握“生物黑客”的35岁技术老哥,而是想变苗条的16岁女孩,会被诊断为进食障碍吗?很有可能。没错,在转化障碍这类疾病的诊断中,一些性别差异可能会让其实患有生理疾病的女性被贴上精神疾病的标签。这是有先例的。多发性硬化症更易在女性身上发生,但最初却被认为是多发于男性的疾病,而部分原因就是女性经常被误诊为“歇斯底里”。但不谈这些忧虑,我们的确有充分的证据表明,精神疾病会极大地影响身体,它在躯体上的表现方式也有很大的性别差异。
性别、精神疾病和身体显然息息相关。同样地,我们对疼痛的了解越多,我们越发清楚它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生物心理社会现象。它不只是简单的、反应性的感觉。比方说很多长期慢性疼痛,其最初的疼痛反应是由伤害引起的,但在受损的组织愈合后,疼痛依旧存在,因为身体仍然认为自己容易受到伤害。疼痛保护着我们——但我们最好还是把它理解为躯体相信自己处于危险之中的警告,而不是对生理损伤的直接感受。
三、疼痛就是疼痛
不管疼痛的体验如何,它总由心理和生理因素两部分组成。如果你切到了自己的手指,你感到的疼痛是由器官生理原因造成的。但同时,你也会觉得疼痛令人不快。同样,如果你因为压力而头痛,你也很可能会感到肌肉紧张、心跳加快、血压升高。人的疼痛不会“只在脑子里”,也不会是“纯粹的生理性”——除非这一讨论仅限于我们都是客观存在的有机体,而发生在我们身体或精神上的一切,都只体现在身体上。
根据目前我们对疼痛的全部了解,“心理”疼痛和“生理”疼痛并没有什么区别。但这并不意味,我们不该区分疼痛始发原因是生理因素还是心理因素。引发疼痛的事物可能不影响疼痛的感受,却会影响到我们的治疗方式。如果你因为心脏病而感到胸痛,医生就需要治疗心脏。如果你因为压力而感到胸痛,医生则要减缓你的焦虑。但很多时候,疼痛的起始致病因素既有生理,也有心理——你的背痛可能既是因为压力,又是因为长期的疼痛让你养成了相应的运动模式或出现肌肉失衡。因此,想要解决痛苦,你就得同时解决这两个问题。
当然,就算你知道自己的头痛最开始是由压力引起的,也不会让疼痛少了几分真实,或者少一些痛感。疼痛就是疼痛,不论它的起始原因是身体上的(比如受伤、神经问题),还是心理上的(压力、抑郁)。同样,不管抑郁症是由复杂的社会经济因素,还是甲状腺功能低下造成的,抑郁症就是抑郁症。即使找到疼痛的源头对选择疗法很重要,但它不能决定我们对疼痛的体验。
这并不是说,不同的环境对疼痛毫无影响——远非如此。在我心爱的边牧维洛生命的最后一年,她患上了臀部晚期关节炎。显然,大多数时候她都处于痛苦中。她僵硬地移动,小心翼翼地躺下,艰难地上下楼梯。但是当维洛在外面叼飞盘时,她变了。她会高兴地追着飞盘奔跑、吠叫、比赛。直到飞盘消失,她才会重新一瘸一拐地走路。
她是在假装病痛吗?她的疼痛只在脑子里,还是并非由关节炎引起的?我们需要送她去看狗狗精神病医生吗?显然不是。相反,维洛对疼痛的感受和反应不仅由髋关节的状态决定。在她最快乐、最不关注疼痛的时候,她感受到的疼痛似乎也最少——至少,痛苦并没有给她那么多困扰。
可以说——我也希望确实如此——我们当中许多人在女性表示疼痛时,是真诚地想要相信女性。但我们通常搞不清这一号召的意思。或许它是说,当女性表达她们在经受痛苦时,我们应该相信她们。看起来,这句话显然很正确:没有人比本人更了解她是否觉得疼痛、疼痛有多强烈。当然了,女性也可以说谎、歪曲事实。相信女性并不等同于把她们当作有魔力的先知。准确来说,我们不应该仅仅因为她们是女性,就质疑她们的可信度。而当她们在讲述自己的疼痛时,我们又常常会发现她们的可信度不那么高,认为她们会夸大事实或者想引起别人的注意。
但是,呼吁人们相信女性的号召,通常会演变得更加强势:只要她们坚持自己的说法,或者在找到其他原因之前,我们必须相信女性疼痛是由生理疾病引起。这样一来,连女权主义者也可能陷入陷阱——意味着“真正的”或“严重的”疼痛不可能源于心理疾病。她们最有资格谈论她们经历的事情,她们拥有特殊的权利和洞察力,相信女性的号召正是根植于这些看法。虽然对自己是否感到疼痛,我们可以有第一人称的特权(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疼痛),但在为何如此痛苦这个问题上,这份特许的权威就消失了。你对自己的了解可能会很有用——如果医生说胸痛是由焦虑引起的,而你却不感到焦虑,那你完全可以质疑。但如果你坚称疼痛是由膝盖引起的,而医生确定膝盖没有问题,并认为是髋关节引起疼痛,这时,第一人称的特权似乎就不再适用。
由于我们认为女性不可靠且轻浮,经常对女性的自我叙述轻描淡写。同样地,与男性相比,女性的疼痛更可能被一句“都是脑子的问题”打发掉。但是,当下的污名远不止这些。我们还会污名化所有心理问题,认为它们不严重、不真实、也不值得关注——尤其当对象是女性时。
四、承认疼痛的性别污名存在
当女性作为研究对象时,提及心理因素似乎会导致一种格式塔转变*。
*译者注
格式塔转变:gestalt shift,想法的突然转变。
这两个来自不同坐标轴的偏见——“女人是歇斯底里的”和“精神疾病是不真实的”——共同产生了我所说的双重束缚的污名(a stigma double-bind)。我们只要反抗其中任意一个,就会不可避免地加深另一个偏见。从被误诊为精神疾病,到夸大疼痛的心理层面,女性遭受了不必要的痛苦。但是,我们愈关注身体造成的疼痛,边缘化抑郁、压力和创伤也会导致和影响疼痛的事实就愈发不被重视。这太荒谬了。疼痛是一种对威胁的反应,不论一个人在社交上还是身体上遭受伤害,大脑都会用几乎一模一样的机制进行应答。
这就是双重束缚特别复杂的地方。为了认识到疼痛的心理因素,我们需要强调压力和情绪对疼痛的作用。但是,仅仅提及压力或情感,似乎又会严重影响人们怎样看待痛苦中的女性。在一个有趣的研究中,医生收到有关两位假想患者——一名48岁的男性和一名58岁的女性——完全相同的病例描述,客观来说,他们心脏病发作的概率是一样的。在第一种情况里,两位患者的症状描述为胸痛、呼吸急促和心律不齐。大多数医生对两人都做出了心脏病发作的诊断。第二种情况里,患者的躯体症状与前面相同,但都在经受压力。而无论患者是什么性别,压力都会增加心脏病发作的概率。尽管如此,大多数医生将男性患者诊断为心脏病发作,却只有17%的医生将女性患者诊断为心脏病发作(只有30%的医生建议女性患者转诊至心脏科,而对于男性患者,这个比例高达81%)。当女性作为研究对象时,提及心理因素似乎会导致一种格式塔转换。一旦我们开始谈论女性的情绪,歇斯底里的幽灵总是会被唤醒。
问题是,我们非常容易把女性的实际情况转变为女性与生俱来的特质。当我们说“女性患抑郁症和焦虑症的比例更高时”,这一真实的结论也许能用个体的社会经济因素来解释。同时,这一真实的结论也并不能告诉你,正坐在你对面的那位女性的任何信息。但是人们太轻易就做出推断,所有的女性——只要她性别为女——天生就是抑郁和焦虑的。因此,在我们强调可以影响疼痛——全体人类的疼痛(因为疼痛机制并无性别差异)——的心理因素时,意料之中的是,女性受到影响的比例往往会极其之高。
双重束缚的污名极其有害,因为想要绕开它实在太难了。很重要的一点是,对于压力、抑郁和创伤对女性疼痛所产生的影响,不要忽视其真实性。而对于女性的问题可以归咎于情绪这一看法,不加固它也同等重要。立马完成这两件事相当困难,并且在任何一个方向上矫枉过正都会造成巨大的危害。将女性的生理疾病视为心理上的困扰,会将她们的健康和生命置于危险之中;但是剥夺她们的心理健康关怀,以及使女性接受不必要的医学检查和治疗,也一样会造成伤害。
我认为,要摆脱这个污名交织的大网,绝非易事。但是,如果所有解决方案的共通之处就是先承认问题,或许当下需要的就只是,承认这个双重束缚的污名的存在。要是我们只需要听推特的话——#相信女性——问题就能得到解决,当然是再好不过了。然而,这项改变认知的工作不仅难以用标签表述,实际做起来更是难上加难。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神经现实(ID:neureality),作者:Elizabeth Barn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