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上海市民生活指南(ID:SHerLife),作者、拍照:顾筝、韩小妮,头图来自:上海市民生活指南
在上海通勤的鄙视链里,电瓶车(电动自行车,俗称也叫助动车)是被嫌弃的那一个。
行人、自行车骑行者和开机动车的,在其他这些交通参与者看来,电瓶车天天上演“卑劣的街头”。
但有一件事不得不承认,如果上海一夜之间没有了电瓶车,那很多事情是要乱了套的。
在电瓶车上牌点蹲点两天后我们觉得,这些既被需要又被嫌弃的“电瓶车人”,身上浓缩着魔都生活的辛苦和精打细算。
01
10月底的那个下午,长宁路上电瓶车专卖店的老板娘准备去双流路的电瓶车上牌点弯一下。
听说,她的老顾客“撞”了她的新顾客。
老任是“受害者”。
他笑呵呵地述说着刚才的“车祸”:“刚开到双流路,就有车子对着我(车子)屁股后面撞了。我说还好没撞到我老头子脚上,否则侬就苦了。”
“肇事者”是快递小哥,看着问题不大就匆匆赶去送件了。
老板娘看到只是助动车尾部一个塑料件被碰碎了,对老任说:“爷叔,等会你上好牌,再来店里一趟,我给你修好。”
老任递交了上牌材料,等着拿牌照,他推骑电瓶车的样子还不是很熟练。
70岁的老任算是“被动营业”,孙子11月就要开始上早托班了,学校离家有六七百米。
“小孩不肯走路,侬抓不牢伊,踏脚踏车要10分钟。儿子媳妇说买部电瓶车吧。”
老任和老伴之前都没骑过电瓶车,“老早出去,脚踏车踏踏就好了”。
他们这次特地挑选了一辆矮小的电瓶车,3200元。虽然送娃是老任的任务,但有事的时候,还要靠老伴来顶。“买部小点的,让伊试试看。”
用电瓶车接送娃是普遍需求,所以《上海市非机动车管理办法》对于载人有这样的规定:电动自行车限载1名12周岁以下的未成年人。
老任这样的家庭是上海“六七十岁老年人担当中流砥柱”的典型。
儿子媳妇一个在医务系统工作,一个在警务系统工作,早出晚归,孩子只能靠老人来接送。
2017年,上海大学曾对上海540个社区进行了调查,调查发现,(外)祖父母参与3岁前沪籍儿童照顾的比例高达73.4%。
这一比例,并不会随着孩子的长大而有大幅下降。
只要上学、放学时在学校门口看一下就可以发现,接送娃的人群中有很大的比例是具有社交牛逼症的爷叔阿姨们。
并不是说父母要把养育的责任推给祖辈,实在是因为上海是座忙碌的城市。
根据2020年的监测数据,上海的平均通勤时间要达到42分钟。
年轻的爸妈们一早就挤在地铁或是堵在车流中上班去了,接送娃的事情只能交给老人。
对于老人而言,电瓶车肯定能在多种交通工具的选项中,以高分领先。所以家里为了接送娃而买电瓶车的大有人在。
就连老板娘店里的维修人员都敏锐地发现了这点:“最近生意变差一点,因为双减之后,就不用到处送孩子去补课了。”
02
述说购买电瓶车前后始末的这会功夫,老任的牌照就拿到手了。
这一天是工作日,排队等候上牌的人一直保持在20个左右,一个接一个。
趁同事在验车,上牌岗亭里的工作人员出来舒展了一下身体。
“从上班做到下班,没休息的。”他告诉我们,每天最起码有250人来上牌照,多的时候高达400人。
而双流路的这个上牌点,只是全市近百个电动自行车登记上牌点中的一个。
据不完全统计,目前上海电动自行车保有量约1000万辆,实际使用量约800万辆。
如果按上海有2500万常住人口来计算,大约每三个人里就有一个人骑电瓶车出行。
方便、便宜,是我们听到最普遍的购买电瓶车的理由。
“去北新泾公园,走过去要20分钟,电瓶车三四分钟就到了。”
“从家里开到五官科医院35分钟,开到六院25分钟,到中山医院30分钟,都老方便的。”
“你们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晓得了,吃五谷的,毛病肯定要出来了。”
60岁的老朱打扮得很时髦,却对各家医院如数家珍,话语中带着淡淡的忧伤。
从事销售的小段住在闵行七宝,公司在金沙江路。从出行成本考虑,他选择了每天骑助动车往返20公里。
“我上班如果坐地铁的话,来回要8块钱。从地铁站出来还要走很多路。”
“骑电瓶车的话直达,充一次电两三块钱,能跑好几天呢。买一部电瓶车也就3000多块钱,可以骑两三年。”
一部电瓶车,为这座城市里的许多人提供了低成本出行的选择。
所以在跨江轮渡上,“电瓶车人”是主要的乘客。(黄浦江的轮渡上,我们看到人间真实)
相比地铁3元起步的票价,轮渡费是2元,一个月下来能省下一笔支出。
03
据上牌点的工作人员观察,来上牌的90%以上是外来人员,多是从事外卖、快递等工作的“打工人”。
“我换过6辆车了。(20)08年就来上海了嘛。”小李个子不高,戴一顶红色头盔。
他的职业是一名电工。经过去年的装修狂潮,今年手里的活清闲下来。
他特意算过:“今年是2月9号开工的,总共就干了6个月吧。”趁这两天没活,他过来给新买的电瓶车上牌。
在这座城市,装修工是电瓶车的高利用群体。
一位家住嘉定马陆的包工头告诉我们,他每天要辗转三四个工地,平均一天要跑80-100公里。所以在电瓶车上总要备一组电瓶用于替换。
随车携带的工具包有40斤重,他的电瓶车常年跟着他载重跑“长途”,报废起来很快,大约每三年就要换一部电瓶车。
骑电瓶车出行灵活,省钱省时间,便于携带工具、建材,这是一方面。
但小李还有另一层考虑,我们没想到。——乘地铁,他“自己感觉比较尴尬”。
“说白了,我们干这个活,工作的时候就跟乞丐一样,身上脏不拉几的。”他说。
“(在地铁上)人家都干干净净的,万一碰你一下,你自己感觉不好意思了。”
相比之下,他觉得骑助动车更自在。“只要你遵守交通规则,这是最自由的。”
小李来自重庆,是“打工二代”。他的父亲也是电工,母亲做保洁,妻子在餐厅里做小时工。
现在,一家人在闵行华漕镇租房子。“外观像别墅一样,里面有十来间房间,每间大约十多个平方。”小李形容说。
他和妻子租住了一间,父母和姐姐住另一间,每间房的月租金是1500元。
在这栋“别墅”里进进出出的租客有出租车司机、家政服务员、快递外卖小哥。
尽管在同一屋檐下,但大家白天在外忙碌,晚上回来赶紧吃饭休息,很少有交集。
住在郊区,除了母亲个子小,踩不到电瓶车的踏板只好骑自行车,一家人日常的代步工具都是电瓶车。
有活干的时候,小李晚上要8点左右才能到家。休息的时候,“只想在家躺着”。
不过他还是觉得:“一家人在一起开开心心的,每个月再存点钱,在上海生活,质量还是可以的。只要你不怕苦不怕累。”
他计划着,明年要回老家盖房子了。“老爷子(爷爷)还在那里。”
和小李一样,孙姐也在上海打工,她家和表姐家租在一套房子里。
来上牌的是她第二辆电瓶车。之前邻居回老家,卖给她一台二手车,骑坏了,这次花2000多元买一辆台铃。
有点舍不得买,毕竟在上海房租贵,开销大,每月还要寄点钱回老家给照顾孩子的公婆。
但没车不方便,她在环球港的零食柜台上班,骑车半小时就到。“时间省出来了,钱也省出来了。”
她老公也骑电瓶车上班,路上要花1个小时。“这车是生活必需品。”她说。
04
对一个群体来说,电瓶车不只是生活必需品这么简单,它还是工作工具。
小王正在队伍里刷手机,这是他一天当中难得的闲暇时光。
他是陪“老表”来上牌的。“我的车在那里。”他指指上街沿上的一部电瓶车说。
那部车有个硕大的绿色方形后备箱——是的,小王是叮咚买菜的骑手小哥。
此处我们又“涨姿势”了:骑手的电瓶车不是平台“发”的,他们一般会选择自己买车。
小王给我们算了一笔账:如果租站点的电瓶车,一个月的租金要200多元。自己买一部电瓶车的话,假如是以旧换新,也就不到2000元的价格。
当然,“共享电池”的月租费是省不了的。因为对小哥来说,一天跑13个半小时,一个电瓶显然是不够用的,至少要用上两三个。
面对数量庞大的外卖、快递小哥群体,上海出现了几个品牌的“共享电池”,在全市布设电池柜网点,机制可参照“共享充电宝”。
包月租金在230~300元不等。
小王的那部电瓶车用了四五年,早就回本了,但故障也时有发生。
最惨的是前阵子有天晚上下大雨,他上晚班,10点多才下班。骑到路口车胎爆了,这么晚没人修,只好把车停在路边,打了辆车回去。
第二天再请假,把车推去维修。损失不小。
小王抱怨说,现在跑外卖的多了,修电瓶车的费用也水涨船高。“稍微弄一下弹簧,收你十几块,以前一两块前就能给你安上去。”
外卖、快递小哥的数量肉眼可见地井喷式增长。在每一条狭小的非机动车道,都能看到各个平台的快递小哥。
他们是我们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相信大多数人已经无法想像,如果缺了这些小哥,生活会变成什么样。
现在,上海有38家快递外卖企业,有注册骑手80余万人。
小王作为这个庞大群体中的一员,跑外卖有两三年了,跑一单的收入是3元,一天最多跑120多单。
去年《人物》一篇名为《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的深度报道,让大家看到了骑手小哥与时间赛跑的困境。
小王告诉我们,派送的时间是否充裕,取决于前段分拣花去了多少时间。
“有时候爆单,人家忙不过来,到我们小哥手里时间就紧张了。”
不过大家都是“打工人”,在同一个站点工作,懂得相互体谅。“这也没办法,人家也没停过。”他说。
小王住在嘉定江桥万达,每天骑电瓶车到长宁的站点来上班,路上要花40多分钟。
“这附近的房子哪租得起?!”
中介姑娘小龚骑着小牛电瓶车在小王前面频频点头。
她之前在中原地产做行政,三年前自己转到了销售岗,上下班、带客户看房,靠的都是电瓶车。前一辆塑料外壳旧了,就又买了一辆新的。
她给我们科普了现在的房租:“你们上海人不租房不知道,现在房租涨得很厉害,这附近的房子,1房,也要七八千呢。”
这样的房租并不是普通打工人能负担得起的,他们不断地往城市边缘辐射出去,寻找房租洼地。
在江桥,以及上海其他郊区,都是小王他们租房的首选地区。而在那里的许许多多人都要依赖电瓶车出行。
今年媒体就曾报道过,江桥万达日均有15万人骑来8000辆电瓶车、共享单车。甚至由于非机动车停车位严重不足,导致了轨交站附近区域的停车乱象。
正聊着,取完号的“老表”回来了。“老表”之前就做过安鲜达、顺丰,回河南老家待了一段时间,如今决定重新当上骑手,前一天刚刚入职了“叮咚”。
“我们这行虽然风吹日晒,但是只要肯跑,收入还是可以的。”小王道出了骑手小哥们甘愿被“困在系统里”的原因。
尾声
那个工作日之后的周末,我们又再次来到了双流路的这个电动自行车上牌点。
就像是之前的复制,依然是几十个人推着电瓶车排队递交材料。
队伍中,有带着孩子的妈妈,有年轻的上班族,有做家政的阿姨,有新近入行的快递小哥,有身上带灰的装修工,有60+的老年人……
他们和身边这一辆两三千元买来的电瓶车,即将证照齐全地汇入上海的滚滚车流中。
所有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生活着,赶着前往下一个目的地,穿梭的电瓶车构成了整座城市流动的重要一环。
参考资料:
1. 上海大学上海都市社区调查课题组,《上海市民调查⑦七成学龄前沪籍儿童由祖辈照顾》,澎湃新闻,2018年02月18日。
2. 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2020年度全国主要城市通勤监测报告》,2020年12月发布。
3. 毛锦伟、栗思,《禁电瓶车进楼道充电,还有多少难题》,《解放日报》,2020年12月21日。
4. 张晓鸣,《“小电驴”上的生活,安全怎样保障》,《文汇报》,2020年12月07日。
5. 毛锦伟、刘晓庆,《电瓶车泛滥失控!上海这个区域日均15万人骑来8000辆非机动车,咋停?》,上观新闻,2021年7月22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上海市民生活指南(ID:SHerLife),作者、拍照:顾筝、韩小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