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国家人文历史（ID：gjrwls），作者：石决明，编辑：詹茜卉，校对：张斌、苗祎琦，头图来自：《天书奇谭》剧照
天庭有奇书，龛中锁千年；
袁公偷下凡，刻于云梦山。
三狐吞仙丹，成妖祸人间；
蛋中生一子，为民除邪奸。
1983年，《天书奇谭》上映，作为业界龙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出品的第三部动画长片——前两部是《大闹天宫》和《哪吒闹海》，技术成熟、风格独特，被誉为“国漫之光”甚至是“国产漫画的天花板”；2019年，其修复版曾在上海国际电影节首映，没想到开售后一票难求，应观众呼声，最后不得不加场排片。
就在前几天，4K修复版《天书奇谭》终于在全国上映。上映三天，票房超过了1500万，同时占据了热映口碑榜第一——对于重映的动画电影，这显然是一个亮眼的成绩。
翻看影评，发现大家虽一致拍手叫好，但激动的“点”却大不相同：有人觉得情节搞笑，有人大呼“童年阴影”；有人说它展示了中国传统文化，有人却点评这部片子相当的“魔幻现实主义”……一部影片为什么能够糅合那么多的元素？这其实和《天书奇谭》的剧本息息相关。
原著《平妖传》是民间传说“大杂烩”
20世纪80年代，以《哪吒闹海》为代表的优秀动画电影陆续走出国门，不少外国电影公司开始关注中国动画和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创作。英国广播公司BBC就向美影厂递来了橄榄枝，希望双方能合拍一部中国题材的动画长片——虽然中英合拍的计划搁浅，但仍然促成了后来《天书奇谭》的诞生。
在BBC提供的众多素材中，王树忱（《天书奇谭》的导演之一）和同事们挑选出了《平妖传》的情节，决定在此基础上进行创作——这段与狐狸精有关的故事，大概只占了原剧本整个篇幅的百分之十，需要大刀阔斧的改动，但也给了主创团队大展身手的机会。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一下《天书奇谭》豪华的制作班底：这部动画片由两名导演联合执导，一位是之前提到过的王树忱，他不仅是《哪吒闹海》的导演兼编剧，还创作过《选美记》《山水情》《慈禧坐火车》等经典动画片；另一位则是钱运达，他先后导演过《金色的海螺》《草原英雄小姐妹》《邋遢大王奇遇记》（在《天书》之后）等佳作，在业界颇具声望。除此之外，编剧包蕾也来头不小，曾为《三毛流浪记》《三个和尚》等美术片创作过脚本。
在《天书奇谭》之前，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已经成功推出《大闹天宫》（上下）和《哪吒闹海》两部动画长片。
这次的《天书奇谭》中，人物基本可以从《平妖传》中找到原型，但在性格设定以及情节设计上，依然有很大区别。
《平妖传》的原名叫《三遂平妖传》或《北宋三遂平妖传》，创作于明代。这本小说讲述的核心事件是宋代的王则起义，由我们非常熟悉的《三国演义》作者罗贯中编成。他把相关的民间传说以及市井流传的话本都整理到一起，炖成了一锅“大杂烩”。罗版完本只有二十回，后来，冯梦龙（明代文学家，代表作“三言”）在前作基础上增补改编了一个新版，即现在通行的四十回本。
为了让情节更加连贯精彩，《新平妖传》融入大量妖术灵幻之事，讲述了蛋子和尚想方设法偷取如意册（也就是天书），路上巧遇狐狸精等三人，随后一起演练法术、参与北宋农民起义的故事。因为大量史实遭到“魔改”，主要角色基本不是“凡人”，这本书最终被鲁迅归入“神魔小说”一类（一开始归为讲史小说）——但也正因为如此，《新平妖传》才能成为王树忱等人创作《天书奇谭》的重要“原材料”。
我们很轻松就找到两部作品之间的联系：《天书奇谭》中的袁公对应着《平妖传》中的白猿仙君，蛋生对应蛋子和尚，黑色老狐狸精之于圣姑姑，粉色小狐狸精之于胡永儿，青色小狐狸精之于胡黜之……但考虑到电影的体量，也为了方便观众理解，《天书奇谭》舍弃了原著的某些设定，把人物鲜明地划分为正邪两派。
举几个例子让大家感受一下：动画片中面容可怖的老狐狸精是很多人的童年阴影，她阴险贪婪、不择手段，是“恶”度百分百的坏蛋；但在原著中，她却是一个充满母性、宽容明理的“好妖精”，她会告诫被仇恨冲昏头脑的儿子“冤家宜解不宜结”，同时也对救助了自己子女的恩人充满感激之情——
而动画中活泼可爱的孩子蛋生，在原著中其实是一个身形魁梧的和尚，在冯的版本中，他天性善良但并不懵懂，有着成就大事的雄心……说起来，动画中势不两立的蛋生和狐狸精，在原著中还曾是一起学习法术的亲密战友呢。
同时，影片也加入了许多精彩的原创人物，比如方丈、小和尚、老婆婆、屠夫、店小二等等……这些操作让这部魔幻题材的小说摇身一变，成了一部妙趣横生的动画电影。
两相对比，动画片中的人物虽然不少，但阵营分明，设定简单，但读完原著我们便会意识到王树忱等人的改编到底有多高明。
《平妖传》中，由于作者本人的偏见，蛋子和尚成了“妖种”，他学习了如意册上的术法之后并没有用在正途，反而和狐狸精合谋，协助王则 “煽动”暴乱，祸乱人间。后来蛋子和尚回心转意，帮助官府镇压起义。至于一心要将天书传至人间的袁公本人，最终也洗心革面，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并主动下凡“平妖”。
《天书奇谭》描绘社会现实的笔触则更加尖锐，喜剧外壳下有着悲剧内核：府尹、县令等人和狐狸精沆瀣一气，作威作福；袁公虽然看到了天书可能带来的好处和危害，但仍然坚持“天道无私，流传后世”，最终被天庭逮捕——这在当年不知成为多少小朋友的意难平，直到今天还有人在追问，袁公到底怎么样了？会不会有续集呢？
遗憾的是，欲知后事如何，已经没有下回分解。细究起来，《天书奇谭》只采用了《平妖传》的一小部分内容，更像是另外构筑了一套“世界观”，所以袁公的结局也应当与小说中大不相同。
然而，《天书奇谭》创作的年代还没有“系列片”的想法，据该片美术设计黄炜回忆：当年创作的最后一个镜头就是袁公被抓走，至于上天怎么惩罚他，蛋生能否救他出来，都是留给观众去想的，“他们（指编剧王树忱和包蕾）都表示，脑子里的故事已经讲完了”——后面如果讲蛋生长大了，去给袁公报仇，那就应该叫“宝莲灯”了。38年过去，参与这部影片的很多大师已经离世，没有他们的把关，美影厂也表示不考虑拍摄续作。
“冰糖葫芦式”串连更多故事
在描述《天书奇谭》的剧本创作时，导演之一的钱运达用了这样一个形容——“冰糖葫芦式结构”，也就是把中国民间故事里面有趣的、好玩的东西按照一定逻辑都编进去。这种做法在当时颇具实验性，甚至可以说是一种颠覆性尝试，“串起来违反了过去我们编剧人的一套规律”。
《天书奇谭》除了借鉴了《平妖传》，还融入了哪些民间传说故事呢？让我们从主人公们说起吧。
主人公之一，袁公，原著中是白猿仙君，这是冯梦龙新塑造的形象，在《平妖传》中的性格要比动画跳脱一些，明显受到《西游记》中孙悟空的影响。比如他因盗取天书被天神审问时，是这么回应的：“常闻说上帝无私，却不信有个秘字；既说个秘，便不消留下文书；既留下文书，便是要留传万古。玉帝箧藏，我老袁石刻，同是一般意思。”
这样叛逆大胆的个性以及“我老袁”的自称，是不是和天天把“俺老孙”挂在嘴边的孙大圣有些类似？
要是认真追溯起来，白猿神可比孙悟空出现得更早。《文选·左思》中就曾记载：
“越有处女，出于南林之中，越王使使聘问以剑戟之事。处女将北见于越王，道逢老翁，自称素袁公，问处女：吾闻子善为剑术，愿一观之。女曰：妾不敢有所隐，唯公试之。于是袁公即跳于林竹，槁折堕地，处女即接末，袁公操本以刺处女，女应节入，三入，因举枝击之，袁公即飞上树，化为白猿，遂引去。”
长期以来，白猿在人们的心目中，一直是能通剑术的神秘动物。再加上白猿本身的外形就很像老人，又匿于深山之中，在传说中就常被联想成“看守山中宝藏”的仙人——《天书奇谭》中袁公被安排在云梦山看守天书的情节，显然带有前代传说的痕迹。
主人公之二，蛋生，出身看似离奇，符合中国古代“大人物”的常规出场套路。动画中的蛋生因为从蛋中出生而得名，原著中亦是如此，冯梦龙在塑造蛋子和尚这个人物时，有意为其赋予了英雄色彩。他在新本第八回的开场诗中这样提到：
伊尹空桑说可疑，偃王卵育事尤奇，
书生语怪偏摇首，不道东邻有蛋儿。
短短28个字，就道明蛋子和尚的设定灵感来自于古代神话。其中，伊尹是商朝的“开国元勋”，据《吕氏春秋》记载，其母是一个采桑女，在梦中获得神启，但因为违背神诫将此事告诉了乡邻而化作空桑，伊尹便是从空桑中抱出的婴儿。徐偃王则是西周时期徐国的第32代国君，他的传记中有云，徐君之母诞下了一枚卵，以为不详便将其丢弃，但神灵保护其儿，不仅不死，还在卵里孵化而出。这些听起来相当“玄乎”的出生，为他们赋予了神异非凡的色彩和英雄气质，久而久之也成为通俗小说中用来预示大人物出现的一种铺垫手法——正所谓生而有异，绝非常人。
“主人公”之三，天书，它虽不是人物，却在动画中是推动情节发展的核心，在政治史中也有过重要出场。最早的天书还有一个名字，叫“河图洛书”。据易经《系辞·上》，“河出图，洛出书”。河图洛书是远古时代的先民按照星象排布出时间、方向和季节的辨别系统，因此被誉为“宇宙魔方”。玄妙的是，至今我们都没能知晓它究竟来自何方。
“河图洛书”是后来所有天书的雏形，几乎每一个所谓“天书”都和它有着一样的特质——神奇深奥，似乎是从天而降的宝物。慢慢地，天书也就成了祥瑞之兆，被理解成上天对于人间的肯定。
按照《平妖传》的背景设定，《天书奇谭》的故事发生在北宋年间。也正是在这一时期，爆发了历史上有名的“天书运动”：为了洗刷澶渊之盟的耻辱（北宋和辽经过25年战争后缔结的盟约），宋真宗掀起了“天书降神”的泰山封禅活动，希望可以借此达到“镇服四海，夸示外国”的目的。
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正月，有天书降于宫城左承天门南角；同年四月，天书降于大内功德阁；两个月后，天书又降于泰山醴泉之北……不到半年，天书降世三次，之后更是频繁出现；而每一次，天书上都写满了类似“赵受命，兴于宋，付于恒”的神谕。
“一国君臣，如病狂然。”天书事件，不过是宋王朝自导自演的一场闹剧，难怪还有人称之为中国版“皇帝的新衣”——宋真宗想要的，就是那层遮羞布罢了。虽然此“天书”并非蛋生学习术法的“天书”，但两者的影响却差不多。至少，它们都曾引得“王侯将相”为之癫狂。
隐藏的小细节
上述几点其实在观影时很难不被注意到，但接下来要提到的一些典故可能就极其隐蔽了。
比方说，粉色狐狸精向老和尚、小和尚讨要香火钱、挑拨得他们院子中打成一团——这段情节其实参考了《红楼梦》里面“王熙凤毒设相思局”的桥段。
此外，天书中提到的地煞七十二术和天罡三十六法，也是有出处的。《历代神仙通鉴》中对这些神通有着明确记载，大概包括通灵、驱神、移山、御风、吐焰、分身、隐形、摄魂、土遁、辟谷等等——算起来，齐天大圣孙悟空只学会了三分之二就能大闹天宫了，也难怪玉帝会那么在意天书有没有保管好。
再比方说，县令的人物造型来自京剧丑角，大家都能看得出来；他长得像老鼠、官帽两边设计成铜钱样式以讽刺他贪财，大家也能“明察秋毫”。但编剧利用聚宝盆对他进行的强有力嘲讽，不知道有没有人发现呢？
相传，明初富可敌国的沈万三之所以能够发家，就是靠这聚宝盆：不管什么东西，只要丢进聚宝盆，就可以违背能量守恒定律凭空冒出一大堆。动画中县令的爹一不小心摔进聚宝盆中，一会就冒出了7个一模一样的老太爷，也不知到底哪个是真——“多了一堆爹”或者说“你（亲）爹没了”，细细品味，这样的设计想来是在暗讽县令不配当父母官。
傀儡小皇帝出演的片段也“暗藏锋芒”。他下令要老狐狸精变了许多东西来逗趣：先是变出一只凤凰还有一大群鸟绕着宫殿翩翩起舞，可小皇帝很快便感到厌烦——“百鸟朝凤”出自《太平御览》，本意是指君主圣明而天下依附，显然，动画安排老狐狸精变出这样的“幻象”，是为了凸显小皇帝的昏庸无道。
后来，小皇帝又要求老狐狸精变老虎来“玩”——恰恰体现出了什么叫“苛政猛于虎”……
以经典为基石大胆原创剧情，在喜剧的外壳下包裹悲剧内核，用看似简单的情节对社会现实进行辛辣讽刺……难怪有人说，小时候看不懂《天书奇谭》，只觉得怪异，长大了才知道什么叫“细思恐极”。
可以说，不论什么年龄段的观众，都能从《天书奇谭》中读出属于自己的故事；而不管多少年过去，它仍是不能忽视的动画经典。
参考资料：
【1】 王雪梅，《天书奇谭》:民族动画现代化的“盗火者”[J].电影评介,2015(16):19-21.
【2】 段春旭，《平妖传》散论[J].明清小说研究,1999(02):161-174.
【3】 李贤珠，《平妖传》研究[D].复旦大学,2008.
【4】 杨帆，“中国学派”动画艺术研究[D].河北大学,2008.
【5】 陆小玲、倪祥保，“传承”与“拓新”:中国动画电影改编回溯[J].电影评介,2020(09):9-14.
【6】 金匀，中英合拍动画片《天书奇谭》[J].电影评介,1981(11):23.
【7】屠志芬，取传统精华 锻艺术精品——动画片《天书奇谭》赏析[J].吉林艺术学院学报,2003(01):34-36.
【8】 孙立军，《中国动画史》，商务印书馆，2018.
【9】 闫华，《克勒丽梦》，上海音乐出版社，2014.
【10】 杨晓林等，《动画大师王树忱、阿达与詹同》，同济大学出版社，2017.
【11】 周晨，《文化生态衍变与中国动画电影发展研究》，苏州大学出版社，2014.
【12】 方燕，宋真宗时期的神异流言——以天书事件和帽妖流言为中心的考察[J].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44(06):159-164.
【13】 中国青年网，《天书奇谭》重映引发怀旧潮续写“中国学派”动画传统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国家人文历史（ID：gjrwls），作者：石决明，编辑：詹茜卉，校对：张斌、苗祎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