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等来希望,有人等来死亡
西哈努克港是柬埔寨的一个港口城市,它更广为人知的一个名字是:西港,网络博彩之城。2019年之前,柬埔寨全境的163个有牌赌场中,91个集中在西港。
博彩业合法、经济特区政策加持,让大量资本涌入这座小城,华人们或来此掘金,或以打工、还债之名被困于此,西港经济一度陷入虚假繁荣。在这里,一夜暴富的神话与横尸街头的传说常常同时发生。
2019年初,中柬两国领导人共同将该年确定为两国执法合作年;8月18日,柬埔寨总理洪森发布针对非法网络赌博(行话称“网投”)的“禁赌令”,两国警方联合开展十余次清理行动,将数百名中国籍嫌犯遣返回国。西港的“网投”业从此坠入寒冬。
小刀是常驻柬埔寨的一位华人研究者,她见证了“禁赌令”后西港的剧变。“生活没有选择,道德没有高地,梦醒之后我们无处可去。”在这段前途未卜的时间里,西港的普通人经历着怎样的命运和选择?以下是来自她的讲述。
一
“禁赌令”
在许多新闻里,海市蜃楼是在联合执法行动开始的那一刻崩塌的。但其实不是,一切早有预兆,在两个多月以前开始。
2019年6月22日,西港一栋7层的大楼突然倒塌,造成28人死亡,多人受伤。随后洪森总理要求严格规范柬埔寨的建筑行业,超过半数在建的大楼停工。在西港,地产业其实是博彩和“网投”的衍生产业,许多房产的投资者都是赌场老板。那时候,西港到处都是钢架建筑,一两个月就能盖起一栋大楼,房价以天为单位飙升。这些新楼盘通常结构简单、施工草率,它们不是用来住的,而是用来炒的。
伴随这栋大楼一起倒塌的,还有许多中国人的海外炒房梦与致富希望。8月18日,洪森总理颁布了《禁赌令》,要求2019年底完全查封柬埔寨境内的网络赌博产业,并与中国政府联合执法逮捕了部分网络博彩从业者。这也成为很多人的生命拐点:818事件。
几乎一夜之间,西港从纸醉金迷的东南亚赌城,变成了一座空城。
乐乐回想当时走在双狮大道上的情景:“前一天走在街上还塞满了车,第二天就看不到了,街上只有几辆车。”她翻开手机看新闻,十公里以外的机场,挤满了落荒而逃的人群。不久,街上的餐厅、商店纷纷贴上“关门转让”的告示,很多人连押金都不要,连夜离开柬埔寨。
818之后,放眼望去,层层叠叠的烂尾楼
随着整座城市被抽空,西港的生活仿佛也停止了。工程停滞,老板跑路,留下一堆烂尾楼;赌场开始大量裁员、减薪、延长工时,还留在西港的人都陷入了漫长的等待。乐乐说:“因为在西港挣一年的钱,就相当于在国内三年,所以很多人都愿意等。”
但等待,是将此刻的时间价值寄托于不确定的未来之上。没有人知道会等来什么:有人等来了希望,有人等来了死亡。
二
分叉口
“818”之后的几个月,是西港的洗牌期。不停有“狗庄”(注:圈内对非法赌博公司老总的称呼)跑路、有人死于谋杀。在柬埔寨华人圈,一个很流行的说法是:“飞车边、爆头港、跳楼贝、艾滋牌”(意即金边的飞车党、西港的爆头哥,波贝频发的坠亡案件,以及木牌镇泛滥的艾滋病)。西港从不太平,那段日子则更加混乱。
等到2020年初,治理行动刚尘埃落定,新冠疫情又爆发了,西港剩余的赌场、KTV等娱乐场所又关闭了将近半年。
这半年里,我在当地一家赌场打杂,公司为赌客提供消费返现服务,赌客输了钱便可以从公司得到积分,然后用积分兑换筹码。我的同事,大多是818之后失业停工的人。有些回不了家,有些是不甘心就这样回家。
停业的赌场
入职的第一天,我遇见了鸟哥。他坐在外联部的办公区,假模假样地拿着一把纸折扇,戏称自己是西港的江湖百晓生。鸟哥虽然被叫作“哥”,也才刚满30岁,只是脸上总挂着圆滑的笑容,有种通达世事的感觉。
鸟哥告诉我,在来这里之前,他做过一年的皮条客,混迹于会所和夜总会,“对西港的色情业了如指掌”。没事可做的时候,鸟哥就给同事们绘声绘色地描述夜总会小姐们的“独门绝技”,确实有几分江湖说书人的风采。
混日子,是当时包括鸟哥在内大多数人的常态。同事们嫌一个月700美金的工资太低,每天上班都只是坐在办公室里等下班,等待更高薪的工作机会出现。他们还无法适应现在的生活——818之前,西港就连端盘子的服务生都有2000美金的薪水。
百无聊赖的日子里,乐乐常怀念过去:以前客人赢钱的时候出手极为大方,她经常收到几百美金的小费,一天就能轻松挣到现在一个月的工资。
鸟哥则认为,几百美金的月薪,还不如赌桌上梭哈几把来得快。他重操了拉皮条的“旧业”,赚的外快都拿来赌,输光了,就站在那看几盘再走。运气好的时候,可以一个月不用工作,但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输。
鸟哥有输钱的觉悟,输多了,也不恼。后来我想,与其说他是想要赢钱,不如说是把输钱当成了生活的一味调剂。除了赌场,他想不到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打发时间。
钱输光了,还是觉得无聊的时候,鸟哥就和我们聊起过往。
他说,来西港之前,他是个五金店的小老板,“有过银行卡里7位数存款的日子,也有过一夜成空”。2017年前后,中国的境外网络博彩刚起家,国内还没有如今这样广泛的反诈宣传,“杀猪盘”、“714高炮”等说法也不为大众所熟知。许多人因网赌而倾家荡产,深陷网络高利贷的桎梏,鸟哥是他们中的一个。
五金店生意不忙,最开始,是堂弟带着他玩起“百家乐”(一种网络赌博游戏)。第一次玩的时候,鸟哥一夜赚了两百多万,钱就那么滚进了他的银行账户,真金白银的,长长的数字实打实地出现在余额界面。
可没过几天,两百万又从账户里消失:他把赢的钱又在一夜之间输光了。尝过了“快钱”的甜头,五金店的小钱已经满足不了鸟哥对财富的渴望。他总是下定决心,把两百万再赢回来就金盆洗手,过舒服的小日子。只是,鸟哥的存款从两百万变回三十万,又变成了零。最后,他借起了网贷。
吊诡的致富“机会”
生活支撑不下去的时候,鸟哥就把五金店变卖了,把女儿送回老家寄养,跟着叔叔来到柬埔寨。他打算在这里开启新的生活,“东山再起”。到了西港没多久,这里的疯狂投机走到了尽头,但他却觉得不甘心。
“想要东山再起”,和留在西港的其他人一样,这是鸟哥在贫困、乏味和危险中的最大念想。
三
奋斗者
有人说,西港是最像中国的城市。走在马路上,随处都可以看见挂着中文招牌的餐厅和中国超市。到了晚上,赌场和KTV的墙外闪烁着五颜六色的灯光,人们开始在霓虹灯里进进出出。几乎所有柬埔寨的嘟嘟车司机都熟悉所有娱乐场的中文表达,用中文告诉他任何一个赌场的名称,他都能把你送到准确的位置。街上的摩托车总是疾驰而过,飞车党四处游荡,等待时机抢走中国人身上的包包和手机。有时候,你还可以看见被抢的人飞出去,躺倒在泥浆和血泊中。
混乱里包含着致富的希望,一切都像极了九十年代的珠三角。
在公司时,我们常常聊起“818”之前,西港的光辉岁月。那时,西港有91家赌场,几十家会所和KTV,每一家娱乐场所背后,都有来自中国两岸三地的黑帮支持,以及柬埔寨警察或官员的股份保障。柬埔寨的宪兵队兼职担任场子的保安和司机,最大的消费者,除了专程从国内来度假的中国人,就是网络博彩公司放假的员工。
2019年6月的双狮转盘,818前的繁荣
靠网络赌博产业赚来的钱,再从赌桌上花出去,是当时西港大多数人的常态。而之后来到我们公司的石哥,则是西港少数不赌钱的人。
石哥出生在中国西南一个偏远的小农村,他最常和我们说的鸡汤是,“凭借自己的努力可以改变命运”。年轻时,石哥做过几年海员,所以长年带着一个用鲸鱼牙齿做的吊坠,显现出他与别人的不同。下船后,他做过大大小小的生意,“云联惠”是其中一个——在被国家定义成“非法集资”之前,他已经靠这个赚了一千多万。
再后来,银行卡被冻结,他登上了通缉名单。无奈之下,他选择来到柬埔寨。初到西港,石哥身上只有五百美金,在网络博彩公司打拼了三个月,攒了一笔钱就辞职出来创业。他捣鼓了一个小仓库,自己上网搜寻生产洗洁精的配方,并凭借绝佳的口才和人脉说服了十几家赌场,专门为他们提供洗洁精——在西港,网投公司的员工被称为“菠菜”,而石哥这种依仗他们生存的人则被称为“菜农”。
自来到西港,石哥始终保持着极为简单规律的作息:早上7点起床,晚上12点前睡觉,与西港的城市节律完全颠倒。“菜农”多数如此——娱乐城附近的宵夜摊,网投公司周围的日用品商店,KTV周边的洗衣房,这些商家大多生活简朴,秉持着纯粹踏实的奋斗观。
那段时间,石哥总是夹着公文包,西装革履地出现在公司。哪怕禁赌令之后大量赌场关停,“菜农”生意跟着受创,他也没有怨声载道,而是把心思都放在商会上,想办法凝聚更多的同乡。我们聚众吹水时,他总是快步走过来,严肃地警告:“工作认真点,让股东看见不好。”然后扬起受众的公文包,露出一个小酒窝,告诉我们,他正要去跟股东谈公司的具体运作。
和浑浑噩噩的鸟哥不同,石哥从不会把钱浪费在赌场上,而是把赚来的每一分都换算成儿子的奶粉钱。生意见好时,他就说,“又给我儿子多赚了两罐奶粉钱”,两个酒窝清晰可见。
而当有人说起过去的风光,石哥也总是嗤之以鼻地应道:“讲以前有什么用嘞,我卡上一千多万还冻在那里。”
四
过山车
我、鸟哥、石哥、乐乐,我们都经历过2019年末,西港最波折动荡的那个时期。
离西港主城区七公里远的地方,有一个叫“中国城”的园区,这里不是异国他乡的唐人街,而是网络博彩公司的产业园。
乍看上去,这些产业园和中国南方的工业园区,或一线城市的互联网大厂没什么不同——坐落于城郊(但是交通不便),厂房高大(但是略显荒凉),超市、诊所等配套设施一应俱全(但是大多并不正规)。
中国餐厅一条街
818之前,“菠菜”和“菜农”在这里共同生活,赌场又与炒房天王合作,大力鼓吹西港的投资前景,在这周围建起大量地产。它们一度欣欣向荣。
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投资计划中,混杂着很多网赌公司的洗钱计划,把诈骗来的钱通过海外房地产,投资洗白成美金转移到境外。所以,与其说是“地产向好”,不如说是相信这些公司的洗钱实力——大量的热钱涌入西港,疯狂的投机客们把西港形容成“另一个深圳”, 地价从1美金/㎡涨到了超过5000美金/㎡。我们回忆起那些日子,都说“好像做梦一样”,到处都是美金,随便转手一条信息,就有人要给你打一笔数目可观的中介费。
禁赌令之后,人们从一个梦里,掉到了另一个梦里,“就像坐过山车一样”。昨日车水马龙的街道,和今日空空如也的城市,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夜晚的中国城,全是网络博彩公司的办公室
赌场因疫情关停的那段时间,我跟公司的几个经理住在赌场旁边的排楼公寓里。排楼一栋挨着一栋,中间没有空隙,紧紧围成一个四方形,也围住我们的生活。排楼中间有一个小小的游泳池,我们每天都在小区里面游泳,躺在沙滩椅上晒太阳。我们假装悠闲地度假,其实内心的弦早已绷到最紧,暗暗祈祷西港的经济能够早日恢复正常。
有一天晚上,我们忽然得知了邻居在公寓里上吊自杀的消息:他投资失败,疫情期间又看不到希望,最终选择自我了结。邻居留下的遗书,在西港人的朋友圈里疯传,许多人复制了其中的那句:“本来想过东山再起,看来希望渺茫”。
那段时间,许多人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有的是主动选择,有的是被迫。大家对夜里突然响起的枪声习以为常,也不会好奇高楼上掉下来的人背后的故事。
死亡就像一阵微风,在热带的海边激不起任何涟漪。他们死后,骨灰就被放在寺庙里等待家属认领,大多数永远、永远地堆放在那里。
网络博彩公司产业园——“中国城”附近在建的赌场
得知邻居去世的那天夜里,我在小区来回踱步,三分钟就能走完一圈的路,整整走了两个小时。脚下的土地很坚实,但我却感觉自己的生命很轻。很轻,也可能很重,我没想通。
那天夜里,石哥也站在楼顶,抱着自己养的小乌龟,一直盯着远处。深夜,他发了一条朋友圈:“站在三楼的阳台,也够不着远方那片熟悉的土地,闭上眼睛,却能闻到那熟悉的味道……疫情过后,还活着的人是什么样子?”
五
堕落谷
2020上半年,由于西港赌场大部分关停,公司业务迟迟没有展开,我们的工资停发了。
没工资,自然不用去上班,鸟哥约我和大峰一起去双狮的酒吧喝酒。他先后邀约了两个喜欢的女孩子一起喝,但她们都像极了酒托,喝完酒就借故跑了,联系方式都不留一个。
发现感情受挫,鸟哥开始大口大口喝酒,站在吧台前蹦跶。我们心知肚明,他大概有很多不快,只是西港不是一个可以互相诉苦的地方。于是那些晚上,我们就是若无其事地一起喝酒,聊不重要的话题,等鸟哥去厕所吐完一趟,然后各回各家。
昔日的热闹早已不见
有一天,鸟哥喝得站不稳,若有所思地问我拿了100美金。我以为他是要去结账,就爽快地给他了。后来,我发现他是拿着那100美金,偷偷跑去洪洪赌场了。
又把钱输光之后,鸟哥又灰溜溜地跑到水疗城睡觉——佳丽水疗城为了吸引嫖客,一直提供免费泡澡、按摩的优惠服务,那就成了他居无定所时经常过夜的地方。和公司领导吵架闹辞职时,鸟哥晚上就在水疗城的按摩椅上睡觉。
酒醒之后,鸟哥失联了。给我发的最后一条微信里,他告诉我,最近不想见人,欠我的一百块会找时间转给我。
失联是西港的日常,很少人真的关心别人的生活。鸟哥躲着不见人的那些天,只有两个人向我打听他的下落,但显然都是讨债的。他们说,鸟哥没回信息,也不接电话,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公寓有人自杀后,来采访的记者
第一个找鸟哥的人,是他堂哥的女朋友春姐。春姐精明干练、能说会道,是鸟哥公司的人事主管,跟鸟哥一样,也是因网赌负债才来柬埔寨,并打算在这里定居。
春姐告诉我,公司为了方便管理员工,临时把护照收上来由她保管。她把护照锁在公司的保险柜里,但鸟哥因为对公司不满,半夜偷了他的钥匙,私自把护照带走了。
春姐是公司的管理者,也是鸟哥的堂嫂,她说,自己左右为难:选择人情,公司股东觉得她管理不善;依章办事,又要加深感情矛盾。只能寄希望于鸟哥自己回来,还他们护照,然后主动辞职。
最后,鸟哥回来了,带回了护照。但是,这件事也让股东们对项目彻底失去信心,纷纷撤资。公司宣布破产,遣散了所有员工。
回来之后,鸟哥说,偷护照之前他还把自己的摩托车抵押给洪洪赌场附近的烟酒行,换了200美金。西港的烟酒行通常都提供抵押、典当,除了摩托车,还可以抵押护照,借款额度100-200美金,周息10-15美金之间。
为了赎回摩托车,鸟哥这次想抵押他的护照,再去赌场搏一搏。可是,抵押护照后,他身上再也没有任何可以换钱的东西了。
路边的柬埔寨摊贩
我不知道在鸟哥消失的那些天里到底想了些什么,但我知道,他一定没睡过一个好觉。失联之前,我们去喝酒,他醉醺醺地反思自己为什么落到这步田地:除了沉迷赌博外,最重要的原因还是时运不佳,没赶上西港的好日子。
鸟哥最终去网投公司上班了。禁赌令依然生效,“菠菜”在暗处生长。
鸟哥说,自己身无分文之际,是木哥伸出了橄榄枝。他说,鸟哥可以先来赚点钱还债,公司愿意帮他垫付所有债务,从他将来的工资单里扣。
六
好日子
再次见到鸟哥的时候,已经是8月底了。
我们约在了白沙海滩,那是西港818之后最热闹的一个沙滩,接近高龙岛的游船码头。白沙的海岸线有两公里,沿路开着中国的、柬埔寨的、土耳其口味的餐吧。很多当地的小孩,在头上顶着青芒果、香蕉和孔明灯来回游荡,用一口流利的中文推销产品。只要往沙滩的懒人椅上一坐,柬埔寨妇女就会蜂拥而至,捏着你的肩膀或小腿,要帮你按摩。鸟哥带我拉皮条时,我俩常常一起在那里发名片,一起吹吹海风。
再次出现的鸟哥,整个人都轻松起来,他浑不在意地说自己要去做“狗推”(注:圈内对网络赌博推销员的称呼),公司愿意给他还债,不收中介费。鸟哥还说,选择去网投公司,不仅是为了还债,更是想让公司控制一下他的赌瘾——818之后,这些公司开始对“菠菜”们封闭式管理,纪律严明,放假时只能以小组形式外出。
我问鸟哥:“不会觉得很残忍吗?国内那么多因为网络诈骗自杀的新闻。”
我们同时陷入了沉默,一直看着海面上的浪花。柬埔寨的海水是蔚蓝的。
“这是我女儿,5岁了。可爱吗?”鸟哥第一次给我看了他手机相册里女儿的照片,“他们都说像她妈。她妈挺好看的。”
他还说,等赚够了钱,就在西港开烧烤店,因为餐饮不用太多的投资,而且钱都是现结,不需要很大的现金流。
他开始觉得后悔;他开始有了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