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IE别的女孩(ID:biedegirls),作者:赵四、C,原文标题:《别的女孩对谈:文科内卷女,你们还好吗》,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当代社会,无人不卷。卷的种类犹如喜茶新品,隔三差五就有一个亚种被宣布命名。想必你已经知道 “文科内卷女” 是什么意思:近十年来越来越多受惠于 “男女平等” 而被施以大量教育投资的文科女孩,正在学历通货膨胀的年代遭遇滑铁卢式就业。
毕业于名校冷门文科专业、就职于国内某媒体的 C,也在遭遇类似的处境。于是我们把这些问题摊开聊了聊:关于教育、关于工作、关于克服落差感、关于家庭投资的不成正比、关于自我实现的反思。
但我们绝不希望停留于此:当一种现象被命名并取得共鸣,仅说明某种共同经验被 “看见” 而已,并不意味着我们要被镶嵌进这套卷来卷去的叙事。充分反思,部分否定,同时保持绝对独立,毕竟没人能比你更有资格对你的生活说三道四,朋友。
念书、毕业、工作,接受“全面降维” 的下滑
C:我这两年一直在克服的问题就是落差感。假如 —— 我有时会有这么一个设想—— 假如我学的是计算机,那我现在应该坐在硅谷敲代码。但你就是学了一个非常小众的文科专业,你甚至找不到一个理想工作,甚至换了一两个工作之后都对理想工作没有了期许。工作既没有给我带来很多钱,还让我时常处于价值感丧失的状态之中。
赵四:追求价值和意义,本身就是文科规训的结果之一吧!
C:我觉得是。学校带给我最大影响就是用批判的眼光看待一切事物。而当我离开学校,我无法避免这种眼光看待我现在的工作,然后就会陷入 “这没有意义” 的虚无里。
赵四:那你在学校时快乐吗?
C:挺快乐的,学校是接近于理想生活的一个泡泡。泡泡里的我并不会为钱,或者为一些世俗成功担忧。我又在学我喜欢的东西,接触到的人也都很开放和包容。
赵四:我还记得你说过 “粉色 XX 校园”,就是大家在河边看书,有人游泳,那个画面就很美。
C:对,那真的是一个短暂镜头里的乌托邦。当然,如果你读的是商学院,感受会大不相同。他们每天穿得光鲜亮丽参加各种舞会晚宴,是一个更世俗化的生活。但我们专业云集的是一批很小众、很鄙视这套世俗体系的人。
赵四:那你的小众同学后来都干嘛去了?
C:要么进入 NGO,要么自由职业,要么读博,好像都没有走上那条所谓的主流成功之路。很多人读硕士时都30多了,也没想说我读这个东西将来要找个什么工作要怎么养活自己。大家也想这些问题,但似乎不会成为日常讨论和焦虑的东西。
赵四:我跟你相反,我觉得学校不好玩。上学上久了,人会有一种采撷心态。就是你听很多课看很多书,跟很多很厉害的老师交流,就像采蘑菇一样,只是把好看的东西收集起来,但那并不是你的。
本科毕业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大学就留下一个文件夹,那个文件夹叫作业,里面是我每一门课非常认真、非常用力、得到很高分数的作业。它们就像报销完毕、贴得漂漂亮亮的发票,那么得意,又那么无用。意识到这一点,我有一种大梦初醒的荒诞感。然后就赶紧想办法离开学校。
而且这套体系的再生产是很黑色幽默的:留学回来的人做留学中介,或者当留学老师帮别人怎么留学;学艺术的搞艺术培训,或者当艺术老师教别人考艺术学校。怎么说,有一种人体蜈蚣的感觉(我也在其中一环)。
C:当你脱离学院体系,你在学校里接收到的那一套上升标准就完全失效了。等你进入社会,你会发现最火或最挣钱的,一定是离学院价值观更远的。
赵四:这就是应然跟实然的问题。学文科的人常年累月被灌输的是一个应然的世界,但实际的世界并不是按照 “应该怎样” 去运作的。人文教育是按照人类理想的样子去设计的,可人类社会的运行设定还是爬虫脑在控制,一个混沌、不分善恶的系统。这都不是太阳和太阳影子的区别,简直是买家秀和卖家秀的区别。
C:我甚至觉得拥有这些人文社科知识,在一定程度上也禁锢了头脑,反而离人之为人的自然状态更远了一点。你会不会有这种感觉?
赵四:会,但不念书也未必更像个人。那种状态本身就是稀缺的。
对我而言更警醒的问题是,这些知识究竟是武装了我的头脑,还是仅仅给我以良好的自我感觉?相比于学理科,这个题你做出来就是做出来了,这个 bug 你能修好就是能修好,或者像有些职业有特别明确的上升途径。文科,包括艺术,评价体系太软了。当你看到一些书学到一些知识一些理论,你会觉得你可透彻了,你可认识这个世界了,但事实上你只是借了借别人的眼镜而已。
文科没那么了不起,但学文科常会给人以 “我挺了不起” 的错觉。这么多年我的自尊心水平就是被它给搞得极大不稳定。
春节、放假、回家,接受“我不如爸妈” 的落差
赵四:你觉得 “文科内卷女” 现象占有多少性别因素?
C:我们都受到了这种无意识的刻板印象的影响。文理分科的时候,仿佛我作为一个女生,选文科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从老师、家长到周围的亲戚,都不会有什么异议。但如果我是个男生,他们是不是就会多少给我以选择理科的推力?是不是我就会和现在所从事的职业不一样?当时我欠缺的可能就是那一点点推力,而不是说实际上我学不学得会理科。
赵四:除了分科以外,还有一个因素是关于留学、学文科、学艺术等投资跟回报不成正比。家庭资源向一个女孩这样倾斜,我觉得多少是吃了那一代独生子女红利。假如我还有个弟弟,也许爸妈不可能把所有精力和钱都投在我一个人身上,还不求在物质上投以回报。
C:我前段时间还在为此而感到焦虑,那么多年家里一直支持我念书,我总觉得自己现在应该逐渐承担起一些家庭的责任。
但事实上,如果不靠父母,维持现在的生活真的很难。我只是在活一个中产的壳,这也是我感觉很空心的原因之一。我爸妈他们作为从农村出来的小孩,一步一步靠自己努力,不断提高收入水平,赶上一个相对好的时代,有了一定积累之后,达到现在这样一个生活。而我们一出生就是这样,你仿佛觉得,这就是你应得的。但当你自己开始挣钱,开始工作,才发现,我根本无法以一己之力维持我原本的生活水平。
赵四:因为你获得的太多,你的期待也会更多。我记得上小学的时候,爸爸对我说:你长大以后跟我赚得一样多就很可以啦。我当时特别不屑一顾:肯定还是长大的我比较行啦!现在我真的长大了,愈发觉得,确实好像还是他比较行。代际的进化,到我这里看来要失败了。
C:如果你全然的自由,爸妈不对你有任何期待,不让你负任何责任,反而会有一种失重感,反而会觉得,是不是把我钉在一个坐标系上会更好。
赵四:大多数父母确实会给孩子一个大同小异的路径,稳定啊,体面啊,钱啊什么的。后来我发现,我抵触的不是他们的方案,而是我想不出更好的方案。是不是我没有满足爸妈对我的培养,他们才退而求其次给出这样的期待?这很令我生气,生自己的气。
C:这其实就是我们之前说的创造的匮乏,就是我们在创造一种生活上也是非常的匮乏。我也想不出,能比拥有一套房子更好的生活,更令父母觉得你起码 “通向一条幸福的道路”。
消费、符号、异化,直至大厦倾塌,或是去当艺术家
赵四:现在好盛行那种 “月亮与六便士” 的叙事,就是这个人他看起来特别平凡,但其实他是一个大隐于市的艺术家,或者他忽然从庸常生活里了放逐自己,或者说像刘小样那样永远 “生活在别处”。我觉得这就是学文科的媒体人炮制的当代小市民传奇。
C:对,就是去戏院看话本子。
赵四:为什么会有这种传奇,为什么人们这么想当艺术家,为什么波希米亚人情结挥之不去,我觉得一个原因是大家过得太同质化了。想要用创造去替代消费,用创造抵消工作带来的无意义感,去对抗普罗大众的同质化生活。
C:那你觉得像我们做的新媒体工作,这样的表达或输出,可以算是艺术或创造吗?
赵四:不算。它们离生活太近了,它们飞不起来。创造要飞起来。
C:新媒体行业也蛮卷的你觉不觉得?各个号每天炮制无数赛博垃圾,发出去的瞬间就变成历史尘埃。的确很难称得上创造。
赵四:你也在其中吗?
C:对啊,我也在其中贡献了一些碎片。
赵四:但恰恰这样一个速朽的内容行业容纳了最多的文科内卷女。我们就像被批量制造出来的社会冗余,倾倒进一个名叫新媒体的大缸里。
C:我工作以后觉得,不能把工作和自我价值绑定在一起。想获得精神自由和纯洁,又想多挣钱,还追求价值感的实现,这完全就是一个 “不可能三角”。这可能跟你说的过剩也有关系,就是我们获得太多,以至于追求的也很多。
赵四:这也是文科规训的后果之一吧!就是学文科令人有一种完善自身的渴望。人文教育总有个口号,就是让人成为更好的人,于是 ta 就会对自己有一些期待,比如说我的精神世界应该构筑到一个什么样的高度。
C:这就会带来另一种拧巴。我在学院里养成了一套很理想主义的行为方式,它给我的学术训练令我知道该认同什么,反对什么,“善” 是什么。但是回国工作以后,我没办法继续在那样的价值观里知行合一。我时常觉得,我和我所推崇的的理论之间有着很大缝隙。
有一段时间,我很抵触看黑塞的书,因为他描绘的那个世界,太纯净了,跟一道光一样,它太亮了,反而令我没办法靠近它,不敢睁眼去看它。假如真的有那样一种超然、超脱、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同样也是一条通往幸福的道路摆在我面前,我会走过去吗?
赵四:我会,我极度渴望。因为你目之所及之内看不到别的可能性。你周围的人,认识的人,你的学长学姐,你的学弟学妹,你的老师,包括互联网上,大家过着相同的生活,就连向往的生活,所要逃避的生活,都是一样的。更可怕的是,各种各样生活的可能性,都已经被审美化了,无论你怎么想象,都已经有一个模版在那里。你无论做任何一个选择,都有成千上万的既成经验放在那里,你知道你将来去什么地方消费,去什么地方旅游,结婚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那种剧透感让人特别无力。就连我这种逃无可逃的困顿感,都已经有数不胜数的更佳表达。
一切都愈发地趋同了,不是吗?仿佛世界在眼前缓缓收窄,变成一个折叠平面。之前有段日子我痴迷于异次元,幻想什么时候我经脉一通就飞升了。还看了很多外星人创造人类,跟观察小动物似的潜伏周围观察我们。我心想,最好是,不然这世界也太无聊了。我宁可相信宇宙的本质是胡扯的,它正在憋个大招,等着吓唬咱们呢。
等问题出现我再告诉大家,“它们也可以看起来没那么差”
赵四:我曾看到一个有趣的事。几头大象席卷了村子,村里的土狗第一次看到自己绝无力抗衡的庞然大物,忧郁得好几天吃不下饭。这令我想起,初二时第一次看到函数这个东西,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本就勉为其难的数学生命走到尽头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学会任何数学知识。所以我特崇拜学理科的人,我觉得他们在与宇宙分享着奥秘。
C:我学文科也是因为理科没那么好,而当时又只能二选一。
赵四:所以我们本来就是一个 “逆向淘汰” 的结果,是怎么也学不会数理化的人退而求其次。
C:而且我们的卷和理工科的卷还不一样。面对很多高薪机会,我们连卷的资格都没有。
赵四:对,就搞得我很没有参与感。没有那个福报。
C:但如果你把这个东西放在一个更长的历史尺度来看,就比如说,唐宋元明清士大夫科举体系里,搞理科就没什么出路,那是学文科投入和产出更能对等的时代。工业革命之后就不一样了。我们只是恰好处于这样一个历史阶段。
赵四:我觉得我们是多种因素影响下的批量产物,原理类似于核辐射。就是你用核辐射这个东西,它就变成了那个样子,那我们就是多重辐射的实验品。比如作为独生女,赶上了史无前例的教育投资模式,之后又赶上大学扩招和留学的普遍化;赶上前所未有的富足,也赶上科技大停滞带来的个体内卷化。
通货膨胀时代下的我们,犹如过量的金箔洒满溢出的泡泡球海洋。单独看每个都膨膨、亮亮的,但合起来又是那么微不足道。
C:其实我也是这样感觉的。站到一个更长远的时间观和世界观里面看,我们现在所有困扰的,不光跟你个人相关,也跟社会评判体系相关。
我这次回老家看到我舅舅,有个感受就是教育和知识并不通向快乐。我舅舅读了初中就不读了,自己开了一个皮草厂子,他现在也快50了,每天晚上都跑十公里,刷抖音。好像以我们的评判体系来看,他并没有那么多知识,也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但是他整个人看起来就是很快乐。
赵四:追求快乐的人永远不快乐!我猜想你的快乐舅舅应该是没有过度自省的习惯。曾经我也相信 “未经审视的生活不值得一过”,但如今我更笃定,当你借由反思暂时飞升俯瞰生命之后,你不能永远悬浮在那里。你要挑选一个地方落下脚来。比如你知道人不应当被资本剥削,不能当一个单向度的人,然后呢?
我很喜欢的一个词是 “关心”。人很难自由地决定什么,但人可以选择自己去关心什么。你需要扎根在一个你真正关心的共同体里(可能是修文物,可能是卖钓鱼竿,也可能是摇滚乐),为它做点什么。这样你就从一颗被动的螺丝钉,变成了一粒主动的原子。
同样地,我们在前面聊了那么多 “不是”、“不是”、“不是”,是为了找到那个 “是”。当你回答了一系列否定,接下来就该去找到你的肯定句。去过一种说 “是” 的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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