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度训练营(ID:shenduxunlianying),作者:黄水一,编辑:张馨尹、杜锐峰、胡世鑫,头图来自受访者
叙利亚内战进入了第十一年,战火还在继续蔓延。
这片土地对很多人而言,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代表着炮火连天、枪林弹雨。但陈聪知道这些东西具象起来意味着什么。
从2011年到2014年,他作为新华社内派记者在中东常驻三年,经历过埃及大规模示威游行,也抵达过叙利亚的化学武器袭击现场,他用文字和镜头记录下中东的历史剧变。
在战地最明显的是尖锐的反差感
陈聪将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形容成撕裂的天堂。当地民众正常上下班、购物和出游,玛尔杰广场常常聚集着看鸽子的人,这些都同和平地区没什么两样。但时有的炮火声又在告诉你,这是一个战乱国家,人们在爆炸过的废墟上行走,将战火、硝烟纳入日常的生活。
哈米迪亚市场坐落在大马士革老城区,迄今已有千年的历史,市场纵横平行分出大小五十多条街道,两旁的摊贩贩卖着服饰、首饰、传统手工艺品和美食。
但一切都是隐忍的平静,繁忙的背后是因战争而萧条的经济。忙活一天却收入寥寥是摊贩们的常态,有的人为生活难以为继而发愁,不知道之后该如何谋生;有的人盘算着几个月之后离开叙利亚,投奔其他国家。“他们的伤痛是藏在故事里的,你在外面看是看不出来的。”陈聪说道。
这种尖锐的撕裂感和反差感驱使陈聪去了解当地人的生活。他采访了战地里的许多“小人物”,从大马士革街头清洁街道的工人到路旁咖啡馆里打扫房间的服务生,他试图在交流中走进他们的内心世界,探寻一个问题:战争中的人们如何与“战争”本身共存?是习以为常,还是在痛苦中等待和煎熬?
生命、死亡与和平
大马士革—贝鲁特国际公路是连接起叙利亚和黎巴嫩两个国家的交通枢纽,这条边境公路常年熙熙攘攘,无数的叙利亚民众来往于此,去邻国购买补给或是逃难。
2013年3月31日,陈聪出任新华社大马士革分社首席记者。他从开罗出发到贝鲁特,再通过这条国际公路到达大马士革。汽车行驶到大马士革郊区时,他注意到路边一栋建筑物正冒着浓烟。事后他才知道,就在几分钟前,炮弹袭击了这里。
这不是陈聪第一次来叙利亚,一年前,他到叙利亚增援报道长达一个月。但眼前的景象让他意识到这已不再是他熟悉的地方,一年的战火给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蒙上一层更深的阴霾。像这样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时刻,陈聪遭遇过不止一次。他曾置身一次小规模的枪战,子弹“就从头顶上方擦过去”。在混乱的局势里,生命是易碎的,生与死就在一线之间。
对生命有更深的感悟是在难民营。陈聪去到过很多难民营,在他的描述里,战争把人生存的底线降得很低,毫无体面可言,多数人吃了这顿没下顿,活一天赚一天。他见过生了重病,只能靠止疼药来捱日子的人,也听到有人说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在战争中死去,但不知道这一天何时会到来。“他们处在一个生的希望和死的绝望中间的状态”。
生命、死亡与和平是战地记者绕不开的命题。但陈聪不喜欢给自己的战地报道安上“促进和解与和平”的宏大主题。也许是因为和平对于战乱地区的民众来说太过遥远,所以没有人会将“和平”挂在嘴上。对于他们来说,更重要的是过好当下的每一天。
战地里揪心的人和事对于和平地区的人来说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但生命在时代巨变面前无法抵抗的渺小和无力,却实实在在地发生在我们所同处的地球上。陈聪认为,记录下战地血肉模糊的真相,把这个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情告诉人们,让更多人对生命和死亡有更为深刻的理解,是他作为战地记者的职责所在。
“与大马士革的乱世恋爱”
陈聪把自己驻大马士革的那段时间比喻成“与大马士革的乱世恋爱”。常驻期间,他在当地没什么朋友,也没有家人。他几乎把所有时间花在和采访对象、雇员、当地的媒体机构或者政府机构打交道上,生活由此变得纯粹。
2013年8月,美国借口化学武器传闻,威胁要对叙利亚进行军事打击。
世界各处的目光聚焦在风云诡谲的叙利亚,希望能获得最新的形势动态。从国际部到参编部,从参考消息到先驱导报,从音视频部到新华网,从环球到新媒体中心,约稿信件和电话纷至沓来,“多的时候一天要发出一万多字的稿件,写完可能已经到了后半夜”。
但陈聪对此并不觉得疲惫。面对随时可能落下的远程导弹,他坚守在风暴的中心,向外传递着来自战争前线的声音。在那段乱世之中夜以继日写稿的日子里,他觉得所有形容恋爱的词汇都可以用来形容这种深陷其中、忘我投入的感觉。
这样全身心的投入带来情感的自然流露。在陈聪的作品里,能看到很多文学性的表达。在他的笔下,烽火中千疮百孔的城池是“秋天里最后一瓣凋零的大马士革玫瑰”,“生命在战火之中呐喊”。
用平常心去看待这份职业
外界对战地记者有诸多崇高的想象,而对于陈聪而言,这不过是一份平常的职业。战地记者也是记者的一员,只是恰巧驻扎在了战地。
不刻意去渲染危险性,并不代表危险系数不存在。叙利亚政府声称遭到了化学武器袭击,陈聪争取到了前往朱巴尔战场前线采访的机会。
为了忠实地记录下现场画面,陈聪录了一分钟的出镜视频。这无疑有巨大的风险,据点附近废弃的建筑里可能还藏着反对派的狙击手,随时会发动狙击。所有人都需要弯腰贴着墙走,但是他却要在建筑旁的空地上做出镜,“我背后就是一片几米高的废墟掩体,对于他们来说,我就像是一个扎眼的靶子,站在空地中央一动不动。但我当时脑子里想的就是怎么把出镜录好,完全考虑不了别的。”
陈聪认为这是一个战地记者应该保持的职业素养。战地记者和其他专业记者一样,及时赶到新闻现场,采访第一手的素材。当天从前线回来后,他在第一时间发回报道《闻得到的死亡》,记述当天战场反对派实施化武袭击的真相。
除了面临恶劣的报道条件,战地记者还被各种各样的琐事包裹。陈聪时常要应对断电断网、通讯不畅的情况,也曾为外汇难以兑换前前后后焦虑一个月,这些事情密密麻麻地填满战地日常的生活。
陈聪并不鼓励因为单纯的冒险主义而去做战地记者,“战地记者对很多人来说其实只是一种凭空的想象,你不能因为想做战地记者而去做战地记者”。他认为这个职业需要有一种原始的驱动力,譬如去探寻真相,或是挖掘独特的故事。
最终,这份职业带给他的,还是那几个眼熟问题的答案:我是谁,我如何向前走,我想要过怎样的人生?在剥开战争最残酷一面的过程中,陈聪也在无数次自我反思里找到了“超脱所有叙事框架和刻板印象的、真正属于我自己的人生道路。”
听起来像句遥远的空话,但陈聪相信得很彻底。
就像他曾经觉得遥远的战争,由“暴力、冲突和混乱”具象成了衣食无着的摊贩、头顶擦过的子弹;他曾经觉得遥远的和平,由“和平鸽、安全和繁荣”具象成了路边不会熄灭的路灯、广场上安然飘扬的国旗。他经历过这些,所以他相信。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度训练营(ID:shenduxunlianying),作者:黄水一,编辑:张馨尹、杜锐峰、胡世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