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北京环球影城里,是禁止游客放风筝的。而在美国,则没有这项规定。但好莱坞的环球影城禁止游客随身携带大麻制品。
大麻,这很美国。
在日本环球影城“规则与礼仪”一栏中,也有一项有日本特色的禁止行为:禁止暴露文身入园。
在网上,也有一些讨论日本环球影城的糟心事儿,提到因为露出文身,结果被检票人员拒绝入园的经历。
不止环球影城,在日本很多公共场所,都是明确禁止文身者进入的。比如,公共浴室。这并非法律上的禁止,而是日本社会对文身,有一种深刻的排斥情绪。
看不到的文身
日本大阪的环球影城,对工作人员的限制要更严格,此前是严格禁止工作人员有文身行为。
直到2021年9月,为了表示对员工“个人自我表达”的重视,才修改了员工着装要求,首次允许员工文身,但仍然要求他们的文身必须被服装覆盖住,不能暴露出来。
而在不久前结束的东京奥运会上,很多国家的观众都看到了奥运选手身上的不同文身。
比如拿了五块游泳金牌的美国选手德莱塞尔(Caeleb Dressel),他在手臂上面纹了老鹰、黑熊、鳄鱼和橙花。
英国拳击手弗雷泽·克拉克(Frazer Clarke)在他左臂上纹了拳王阿里。
蝉联女子短跑冠军的牙买加选手伊莱恩·汤普森(Elaine Thompson)纹了一句励志的鸡汤:“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甚至‘不可能’这个词都在说‘我有可能’。”
但日本人却很少看到这一幕,媒体会尽量避免展出着这样的画面。《日本时报》在一篇报道中就说:“奥运选手的文身,没能在日本媒体上留下印记”。
罪犯和底层才文身
日本人对文身的排斥,一定程度上还和中国有关。
关于日本文身,最早的文字记录来自西晋时期陈寿的《三国志·魏志·倭人传》。据记载,在当时的日本原住民中,文身情况非常普遍,很多男男女女都有文身,他们相信在出海打鱼时,文身能起到护身符的作用,可以抵御海里的猛兽。
但在之后,中国的“墨刑”(在犯人脸上刺字再染墨)传入日本,文身从“护身符”逐渐变成了“万人嫌”。它开始成为一种惩罚和区分罪犯的手段。犯人额头或者手臂会被纹上不同符号,用来标记犯下了何罪。
不同的地区用的文身符号也不同,古时的长州(今广岛)长官就很有想法。第一次犯罪的人会被刺上一横,第二次一撇,第三次一捺,第四次一点,脸上纹完一个“犬”字,就正好可以去受死刑了。
直到江户时代(1603-1868),文身在日本都代表着一种危险、犯罪的信号,从未被主流社会接纳,除了犯人,就只有一些处于社会底层的人才会有文身。
比如,江户时代的妓女就很喜欢在手指上纹重要嫖客的名字,纹完还不够,还要在后面加上一个“命”字,以此表示两人的爱情至死方休。
爱文身的还有当时的“鸢”和“飞脚”,也就是现在的消防员和邮递员。当时,他们在工作中,身上往往只穿着一条兜裆布,因此他们会在上身纹上大片刺青,以消除皮肤大面积裸露带来的不适感。
有意思的是,江户时代的文身与我们现在经常听到的“浮世绘”有很大渊源。浮世绘也就是描绘日本民俗风情的一种木版画,在当时,浮世绘画师的作品经常被直接拿来用作文身图案,因此这些画师往往也充当着文身设计师的角色。
江户晚期的一位浮世绘大师歌川国芳,还曾让日本社会掀起过一阵“文身热”。
1827年,歌川国芳出版了画册《通俗水浒传豪杰一百单八将》,在画册里,他为许多英雄都绘制上了大面积文身,霸气逼人。
梁山好汉本身就象征着底层人民对统治者的反抗,在江户晚期,同样有很多平民对统治阶级不满已久,歌川国芳的画册大受好评。许多人纷纷找上刺青师傅,纹上版画中水浒英雄,还有人直接把整个英雄都纹在身上,以此体现自己的反抗和不满。
可惜的是,纵观日本历史,文身只在江户时代辉煌过这么一小阵。转眼来到明治时期(1868-1912),文身又被政府狠狠地打压了。
明治维新后,日本推行全面西化,国门大开。许多外国人第一次踏上日本国土,也是第一次看到日本苦力和车夫近乎赤裸、通体文身在街道穿行的奇异景象。他们把这些见闻当作文化特点,写进了游记里。
明治政府觉得,这些文身者实在是太不体面了,简直就是在抹黑国家形象。与衣冠楚楚的西方人相比,他们裸露的文身看起来太不文明,显得日本依然是一个野蛮和未开化的国度。
因此,在1872年,明治政府通过一项严格的法律,以“紊乱风俗”为由禁止民众在公共场合露出文身,并且禁止文身师继续营业,如果被发现,他们可能会被判监禁拘留。
不过戏剧性的是,明治政府没想到,被他们视为“野蛮”风俗的文身,后来却得到了“文明”的欧美人的青睐。
当时许多外国人到日本旅游的必做清单,就是到刺青店打卡,包括不少欧洲王室成员。比较知名的顾客有英国乔治五世(伊丽莎白女王的祖父)、俄国尼古拉二世(末代沙皇)。1906年,英国的亚瑟王子到日本为明治天皇授嘉德勋章时,也特意拜访了著名文身师初代雕宇之,而这位文身大师,却曾因政府禁令被逮捕过。
对此,日本政府选择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一边继续严禁国民文身,另一边默许文身师为外国人服务。
正如知名日本电影研究者唐纳德·里奇所说,“外国人成了失去职业的文身师的新顾客,对想快速成为文明国家的日本来说是个讽刺。“
直到1948年,关于文身的禁令才正式全面解除。
然而,禁令解除后,文身并没能得到正名。相反,日本社会对文身的偏见直到今天依然根深蒂固地存在。让国民抵制文身的不再是政府,而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日本黑帮。
不文身,还敢说是道上混的?
日本的黑帮集团“雅库扎”(yakuza)是亚洲乃至世界上规模最大的犯罪组织,我们经常听到的山口组,也只是隶属于雅库扎的一个帮会。在雅库扎内部,文身是一种帮派文化,它就相当于“投名状”,只有纹了,才算得上是自己人。
在帮会大佬眼里,文身本身就是新成员入会后的第一项测试,考验他们加入黑帮的勇气和决心——因为传统的日式刺青都是纯手工把墨水一针一针戳进皮肤里,过程极其漫长和痛苦,甚至可能会疼晕过去,一般人都忍受不了。
黑帮成员不光要纹,而且一纹就得纹一大片,进行刺青仪式时,其他成员还会在一旁围观。所以说,敢上的都是勇士。
一旦纹上,帮派成员就再也无法回归正常人的生活,他们不得不对黑帮保持忠诚。遍布全身的文身就像一种最显眼的烙印,他们平时只能用长袖长裤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不然走到哪都像在直接昭告天下:这个人是道上混的,不要靠近。
踏上这条路,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
其实在二战后禁令刚解除那会儿,有文身的人还是能大摇大摆地出入公共场合,因为在那时,除了黑道分子,普通的工人有刺青也很常见。
但在上世纪60年代之后,黑帮主题的影视作品开始在日本流行起来。深作欣二、北野武等导演不断将黑帮故事搬上了大荧幕。
正如社会人类学家、《理解日本社会》的作者乔伊·亨德利(Joy Hendry)所说,“电影和电视剧对帮派分子的描绘,部分是恐怖,部分是浪漫。”在这些作品影响下,文身彻底失去了原本“无害“的那一部分,更紧密地与黑道联系起来,令国民闻之色变。
1991年日本《反有组织犯罪法》生效后,黑帮被禁止出现在公共场所,由于文身是他们最醒目的标识,许多公共澡堂和温泉开始张贴起禁止文身者入内的公告。再到后来,泳池、沙滩、公园、饭店还有旅馆也一律不许有文身的人入内。
即使现在山口组已经严重老龄化,即使年轻黑帮成员都已经学机灵不文身了,这些告示却一直保留到现在,在日本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有文身的人也想泡澡、游泳,咋办?可以,但是必须用绷带把文身部位缠得严严实实,如果纹了整个背,那不好意思,只能麻烦您先包成木乃伊再下水。
在21世纪的日本,文身依旧被当成大麻烦。
被压制的热爱
塔拉·莫斯(Tara Moss)是一位女作家,同时也是文身爱好者,从日本旅行回来后,她在游记中描述了这样一个经历:她穿着夏装搭乘地铁,文身一览无余,同车厢有个很酷的男孩看到之后,露出了入迷的表情,但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卷起袖子,展示了自己的一小部分文身。
“这是我在旅行中最喜欢的一个瞬间。“塔拉在游记中写道。
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文身正在变得越来越流行和普遍,它被当作时尚的象征或者表达态度的符号。但在日本,这个几百年来一直打压和歧视文身的国度,文身爱好者能做的不是炫耀和展示,而是尽量地隐藏。更多时候,他们只是像地铁里的这个男孩一样,遇到同好才会心照不宣对个暗号。
香港中文大学日本研究系的博士后研究员John M Skutlin曾经在日本研究文身与耻感文化之间的联系。在一场采访中,来自东京的穿孔师一郎指了指自己的手腕,“我不会越过这条‘线’,”一郎说道,日本人几乎不会在衣服遮盖不到的地方文身。“日本的社会太‘狭窄’了,很麻烦。如果我不生活在日本,我敢在脖子、手上,甚至脸上文身。”
另一位文身师Satoshi就是因为越过了手腕那条“线”,在日常生活中吃了不少苦头。他的文身从脖颈一直蔓延到手指。与人相处时,他不得不戴着手套,反倒更容易让人起疑心。他租房时也总是碰壁,房产经纪人联系他,第一句话总是,“我找到一个房子,也打了电话,但是房东讨厌文身……”
尽管如此,还是有很多日本年轻人被这种亚文化吸引。根据日本文身学者Yamamoto Yoshimi的调查,日本文身师从1990年代的250人左右增加到如今的3000-5000人,西式的文身机也逐渐取代了传统的手戳文身。即使依然要面对他人异样的眼光,也有越来越多人愿意走进文身工作室,把有重要意义的内容纹在身上。
甚至,很多女性也开始文身。比如埼玉县33 岁的吉原理惠 (RieYoshihara) ,就在整个背部纹上了一幅菩萨像。“我认为,日本人像欧洲人那样接受文身,还是很有希望的。”吉原理惠说,只是,她现在还不敢把文身展示给父亲看。
在日本那些文身爱好者眼里,刚刚过去的东京奥运会让他们看到了希望。运动员们能在日本,在公开场合大方展示文身,同时在赛场上努力为自己的国家赢得荣誉。这或许会让很多日本人改变印象,消解他们对文身的偏见——有文身同样可以代表着积极、正面的形象。
他们期待有一天禁忌被打破,文身不再成为一个日本人耻感的来源,拥有文身的人,也能光明正大地走在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