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教师岗，985硕士的围城

我，一个985高校硕士毕业生，在深圳公立学校当老师。

在老一辈人眼中，老师、公务员是铁饭碗，但在许多年轻人看来，当老师，是件很无聊的事，以前我也这样认为，没追求的人才去当老师，平淡日子几乎就是“半截入土”。

但是深圳似乎打破了这个魔咒。“要不要去深圳当老师？”“深圳老师年薪三十万，是真的吗？”“深圳教师人均985“......“深圳教师”一下子成了就业市场上令人趋之若鹜又扑朔迷离的存在。

又是一年秋招季，从9月开始就陆续出现“中学教师面试一半是博士”“深圳招聘公办教师超2300人”的话题，而同事也在讨论着：现在高校晋升压力大，没有出路，还不如来中小学。

一时间，我竟有一种“过来人”的气定神闲，原来我“上岸”了啊。但是入职这一年，我身边不少人过着“796”的生活，早七晚九，周六加班，这不是“岸”，这分明依旧是无情的工作之海。

过去的一年，教育界发生的变化，可以说是天翻地覆，无论是教培行业成为时代的眼泪，还是学校教育的改革，至少“深圳教师”这份工作需要面对的事，没你想得那么轻松。

一

人均985，收入三十万

是真的吗？

我还记得那年龙华区来校宣讲，一个中型报告厅，连最前排的地上都坐满了人。各个区的校长们依次展示着深圳教育的巨大潜力。

说实话，深圳教师岗给出条件很难让人不心动，以龙华区为例，研究生工资28W起跳，全年带薪假165天，另外还有出手阔气的5-8万人才引进奖励[1]。

对于我这样的纯种文科生来说，挤破头进大厂也不一定能拿到这个工资。毕竟根据招聘网站的调查，2021年校招岗位的平均招聘薪资为6112元[2]。

龙华区招聘的宣传条件

也许你会说老师工资几十年如一日，公司有前途涨薪快。但是从毕业这一年的经历来看，我做产品的朋友已经跳到第三家公司了，工资起起伏伏。2020年跳槽的人中43%为95后，26%为90后。互联网从业人员一年内跳槽频率达33.3%[3]。

而且，工作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渴望“出任CEO，走上人生巅峰”，我最大的梦想竟然是不上班。

与其看着一个行业走向末路，抑或是触到了职业天花板而另寻出路，我更愿意选择一个稳定职业，把精力节省下来，好好经营自己的生活。

那么深圳教师年收入三十万，到底是不是真的？

根据北师大某院的就业调查，近年60%以上的深圳公立学校新入职教师工资在7000-10000元/月[4]。实际上也是如此，外加班主任补贴、两贴、公积金等，总收入1.5w问题不大。

深圳一公立学校航拍，学校往往环境不错，有寒暑假，成为很多人的理想职业 / 视觉中国

不同区之间的工资差别不大，但是补贴和绩效差别比较大。如果你非要一个结论，那么在深圳范围内，也许30万不一定有，但20万是基本可以保证的。2020届硕士学历毕业生平均起薪在7337元/月[5]，心态放平的话，这份工作收入其实还蛮不错的。

博士进中小学，确实令人吃惊，但并没那么普遍。同样的，本科生也很少。我身边几乎都是知名学校的硕士毕业。

又是一年秋招季，本硕985的学妹向我取经时弱弱说到：“我的专业不太有优势，估计只能去小学。”不知道她是真的不自信，还是故作谦虚，我感到难过又乏味，这些“陈词滥调”从我找工作那年到现在，一点都没变。

除了给钱多学历高，大家对深圳教师的真实工作强度一无所知。

二

培不完的训，加不完的班

刚开始做老师，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每天6：30左右起床。而更痛苦的是，无论是因为拖延还是加班，早睡太难了，根本睡不够。学生不知道，其实老师比你还困。

中国睡眠研究会的数据显示，2019年人们的入睡时间已经在23：55[6]。而在刚入职的前三个月里，我没有十点前离开过办公室。

就当我以为自己很辛苦的时候，总能看见朋友圈里的“凌晨下班打卡”，坐标往往是深圳某小学。当时我也不明白，自己当个老师，事情为什么做不完？

2016年中国社会科学网的调查数据显示，中小学老师平均每周工作时间达到52.5小时[7]。也就是说，每天工作10个小时是常态。

作为一名高中老师，我的待机时间是早上8点到（至少）晚上8点，期间需要：上课、备课、巡视班级、管理卫生和手机、与学生沟通、批改作业、参加教研、转发通知、测量体温......

2016年05月24日，江苏省扬州市，高三学生在上晚自习，老师通常也会陪同 / 视觉中国

而小学老师的工作，更是琐碎到你想象不到。他们需要教学生排队、洗手，甚至正确地上厕所。早上从校门把学生接进来，到晚上放学排队带出去，期间大小事务，堪称保姆级别的看护。

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就像是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或者陷入了某种时间循环，日复一日，而且每天总有令人血压飙升的新问题。

我花了很多时间学着和这群与我相差大约十岁的高中生相处，安抚好他们躁动的青春情绪，小学老师则要先教会学生集体生活的技能和规则，在这些之后，我们才能去备课，与那些陌生的新教材进行持久战，加班备课成为常态。

“我觉得自己每天基本没时间备课了，从早到晚不是在批作业、培训、听课，就是在给家长打电话、开导学生，哪有时间认真准备自己上课的内容啊。”

刚入职的三个月内，接踵而来的还有培训、比赛和教研。

2021年4月15日，河北邯郸一中学，除了上课，老师们常常要参加各种培训、比赛和教研 / 视觉中国

新教师教学技能大赛、出卷比赛、寒假作业设计比赛、健美操比赛......朋友圈也经常刷到朋友们衣着光鲜、神采奕奕的参赛照，名校生已经成为了一种展示资源。

有些培训占用双休日，让你没有时间喘息，而在工作日的培训，你又不得不抱上没改完的作业，见缝插针。而个别培训甚至可以让你瞬间感觉到世界的参差。

一次培训上，讲台上的培训老师放一个视频，视频内容是：一位教授放“未来教育”的视频给学生看。套娃了，而培训老师展示的所谓“未来教育”不过就是用ipad教学。

当时我坐在台下，感到错愕，这难道就是未来教育吗？深圳许多学校关于未来教育的理念，看起来更像是“一家之言”。但看到手里没改完的作业时，更加难过，我和曾经的教育理想之间，隔着无数本作业。

疲惫之时，不免在想，我不过是在燃烧自己的青春，实现他人的理想。比起打磨别人，我更想有时间打磨自己。

三

入职一年

真的不敢看体检单

甲状腺结节、乳腺结节、乳腺纤维瘤、肠胃炎、高血脂......入职一年，除了学校，我跑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医院。工作一年，我体重掉了10斤。

前面说到的睡眠不足问题，我直到现在才能稍稍缓解，基本能在12点左右可以说服自己不要“恋战”。随着年纪增加，明显感觉不能像学生时代一样，六个小时睡眠第二天接着“肝”。

工作任务多带来的只是身体问题，而不停与人打交道，老师面临的情绪问题，却常常被忽视。

学生上了高中还不会做值日，讲了五遍的内容还学不会，诸如此类，都是老师的崩溃时刻。以前我们常说“知识改变命运”，可是有些学生是“深二代”或者“家里有栋楼”，“命”已经够好了啊。

遇上“不讲道理”的家长时，你会更难受。当你终于跟他讲清楚道理，才发现他没管好孩子，是因为他的工作是外卖员快递员，工作强度大，没有时间管小孩。

2018年2月26日，天津，一位外卖送餐员送完孩子上学，就要开始一天的忙碌工作 / 视觉中国

在这个快速发展的城市里，成年人感受到的压力和焦虑，都会以不同的形式作用在孩子身上。而想到童年可能影响他的一生，作为老师，这种悲悯我感到不能承受。

除了与他人相关的生气难过，老师自身发展也面临着极大压力。

在“论资排辈”的职称江湖里，那些你不想参加的比赛，不想承担的额外工作，你都不敢放弃，甚至得去争取。

压力是抑郁症的一个风险因素，而教学是最容易产生压力、抑郁和焦虑的工作内容之一[8]。当我站在讲台上，才终于明白这个视角带来的压力，学生的每一个微表情都能影响我一天。如果她感到无聊，我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乏味。

2019年10月6日，江苏省南京市，一老师正在给同学们上课，学生的反馈常常推进老师改进自己的工作方式 / 视觉中国

学生挂在嘴边的“emo”“网抑云”，老师是没有资格说的。身为老师，我抑郁了，这是一件很无助的事情。

第一学期我连续三四天，控制不住每天哭四五个小时，那是我第一次离抑郁那么近，那种对自己毫无办法的感觉，那种失去控制力的感觉。我第一次亲身感到，抑郁症是一种病，“想开点”真的很难做到。

老师天然具有一定的情绪价值，当你的学生出现了类似抑郁症状，你不仅要通知到家长、心理老师、领导，还要花大量的时间，尽可能自然地关心开导他。

但这个学生不知道，他的老师每天都要哭一场，才能起床才能上班。

四

深圳教师，也是一座围城

尽管如此疲惫，诸多迷茫，我的校友们，热搜里“进入中小学的名校毕业生”，在平凡的岗位上始终把学生的成长放在心头，但比赛也不能误，最终只能选择燃烧自己的身体和时间，来换取其中的平衡。

其实我不能理解他们在朋友圈发工作九宫格，管学生叫“娃”“孩子”。我没比学生大几岁，他们不是我的孩子，我们可以是朋友，我更愿意教给他们理性、友好、善良。

我一直提醒自己，可以当老师，但不要成为自己从前讨厌的样子。但是真实情况是，你会不由自主地有那样的影子，因为那种管理方式最“有效”。而你也时刻处在一种道德审视之下。深圳教师更是如此。

人生总有一个阶段，满脑子写着：不想当老师。我的学生也一样，他们最排斥要学的大学专业就是音乐教育，因为这个专业要记背很多东西，要求很高，但出路大概率就是教书匠。

而选择了老师，某种程度是一条“不归路”，因为你一旦想离职转行，对于其他行业来说，你的工作经验几乎等同于零，也没啥像样的“硬技能”。


重庆，招聘会现场，或许从来就不会有一份“完美”的工作 / 视觉中国

但是当我看到朋友从一份不喜欢的工作换到另一份不喜欢的工作，叙说着老板有多傻的时候，我想，也许根本不存在一份让人安身立命的工作。

无论是教师或其他，你一样要面对领导，面对检查，面对做不完的工作，然后等着每个月发工资。

职业本身，可能就是围城。城外的人想着怎么入行，而城里的人也总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深圳教育正在努力追赶北上广，处于变革之中，辛苦和彷徨都是必然的。但它也给了老师优渥的待遇和创新的机会。

世界纷繁复杂，我们大多数时候都是面对学生，而学生大多还是单纯的。而当你看到有些学生身上闪烁着人性之光时，会觉得自己的工作，也不是完全没有意义。

但最悲凉的时刻，莫过于你过着日复一日平凡的生活，却向学生描绘理想的光。也许他们，会成为比我更好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