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人间theLivings(ID:thelivings),作者:池洪波,编辑:罗诗如,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一
中山街是一条老街,南段的鞋厂不少,“新美”“奥浪”“小乔”都是差不多大的小鞋厂。我做服装生意,也给几个鞋服厂家做加工,“新美”是我的客户之一。可每次去那里办事,我都浑身不自在,甚至要憋出一身冷汗。
“新美”的大铁门是推拉式的,边缘早已锈穿,用黄胶带黏了厚厚一层。不知何时,胶带又被进出的猫狗挠出了一个小洞。进了铁门,是条黑黢黢的过道,左手边是门卫室,再往前,立了个巨大的铁笼,一条狼狗攀在笼边,“哼哧哼哧”地露出尖牙,阴恻恻地盯着人。
现在的厂房都讲究通透,大采光、无柱式结构,可“新美”的厂子却一点儿也没挨上。为了进出方便,一楼作了仓库,堆放成卷的皮革,房顶有十七八米高,却只开了半平米的天窗,白天不开灯,在里面走得睁大眼睛,否则很容易撞上排列随意、又多又密的承重柱。
二楼的车间也不太规范。工人东一堆西一块,坐得很零乱。这种厂子是不开流水线的,因为工序本就混乱,一开反而乱了套。通常这边缝上鞋面,用皮筋一捆,组长吼一嗓子,几个专门拉料的工人就拖着大塑料筐过来,用棍子将一堆堆半成品鞋面扫进筐子,再往下一道工序那儿拉。
工人们坐的铁皮凳子,角落里的旧马达,四处散落着颜色艳俗的鞋盒,以及积尘散发出的腐朽气味……“新美”的环境总会让我有一种恍如回到90年代的感觉。
王家老大早早退了二线,如今执掌场子的是老二与老三两兄弟。老二阿龙50来岁,高高胖胖,负责销售业务与账目,坐办公室。老三阿兴则是鞋样设计师出身,主抓生产和行政事务,整日在车间里忙活,一刻也闲不下来。
与“新美”不同,“小乔”和“奥浪”这两家鞋厂都要年轻得多,经营策略也与时俱进。过年前后,厂子里总要挂上“高高兴兴上班来,平平安安回家去”“新春大吉,开业大利”之类的标语。当“新美”还在用长长的红色横幅时,“小乔”和“奥浪”则早早装上了电子屏,只要输进一大堆文字,就能上下滚动播放,一亮就是一夜。
“小乔”和“奥浪”都有电商部门,“奥浪”还开了天猫店,年轻的客服人员坐满了一个大办公室,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我做过“奥浪”的业务,客户当天下单,第三天就要出货,节奏极快。几个管理人员都很年轻,朝气蓬勃,与高大明亮的钢结构厂房相得益彰,连门口的保安也是衣着鲜亮的壮年汉子。
与他们相比,“新美”那单调朴素的旧厂房简直就像黑白老电影,门卫老大爷还整天守着一台录放机,听咿呀咿呀的大戏。
2018年底,“新美”内部的风波还没有传到外头去,我就从供应商的回款上看出了端倪。
临近年关,我手里大大小小的客户基本都对好了账,进入财务打款的流程。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我总是特别关注手机短信,隔一会儿就要翻出来看一看。
那天,我的账户收到一笔7万元的款子,备注写的是“新美”。新美的账早早就对过,那边的会计也签了字,原本是8万还要多出2千多零头,当时会计大笔一挥,将总额变成8万块整——这是老客户的“特权”,我也不好说什么。从财务那儿领了条子,再交到管账目的王家老二手里,我就回去等短信了。
“新美”的信誉一直很不错,平日要是厂里偶尔难以周转,想要留个“尾巴”,也会打出另一张欠条交给我保存,打款向来没出过什么问题。我看着出了差错的数字,隐隐觉得不太对劲,便专程跑了一趟。
二
到了新美的财务室,已有五六个供应商聚集在一起低声议论了。我拉过做五金的老刘,一问,他的款子果然也少了万把块。
小生意哪里担得起这种损失?大家七嘴八舌,声音却都压得很低:“都快拿到拆迁款了,却变得这么小气——听说有3000万?”
“咱们得找王家老大说说,哪有这样结账的道理!”
一群人谁也不愿当出头鸟,在财务室等了许久,等来的却是王家老三。老三40岁出头,理了个很精神的寸头,平日走起路脚下带风,朝气十足,可这天却蔫儿了似的,眼里布满血丝,看起来很累。他轻咳一声,声音沙哑地告诉我们,剩余的货款过几天就会到账。至于其中的究竟,他没有透露半分。
事后我们才知道,老二与老三几天前就已经“剑拔弩张”,哥俩甚至在办公室里掐了一架——“新美”未来的路到底该怎么走,谁也说服不了谁。
旧厂房被征收,最先要解决的自然是新厂选址和搬迁问题。
温州是“中国鞋都”,留给鞋厂的地方不少,比如市区的双屿、永嘉的瓯北、龙湾的状元,都是鞋厂聚集的地方。要说便利,自然是双屿的位置最好,那里是温州鞋业的“心脏”,附近就有几个大型批发市场,客商遍地,人流密集,不过租金较贵,竞争激烈;瓯北这几年发展得也不错,交通方便,与市区仅一江之隔,功能完备,地价还便宜。
老三这几个月来一直在几个工业区考察选址,也与街道谈了不少次拆迁问题。街道拆迁心切,由一位熟人出面,给老三提了不少优待条件,说只要合同期内将厂房腾空,拆迁款立即到位,还会额外发一笔数额不小的奖金。街道辖区里还有个新工业区,靠着滩涂,空置的厂房很多。为了留住“新美”,街道负责人口头许诺:只要愿意搬到那边去,5年内,所有管理杂费一律减半。
老三一面应承下来,一面却打起了更多小心思——他想让街道出厂子的搬迁费。
工厂搬迁可不是个轻松活。下料机和烘箱之类的大机械必须搬走,这些机械都在厂子的二楼,要敲掉窗户吊出去;办公桌椅,杂七杂八的东西很多,要雇几辆大卡车来回跑好几趟。以“新美”的规模粗略来算,从开始搬迁到安顿下来,少说也要10万元以上的搬迁费用。
老三从朋友那儿打听过,这几年街道的拆迁任务重,姿态放得也低。附近几个街道都在大拆大造,为了跟上进度,早日让拆迁区腾空,街道很愿意“发善心”。之前,就有过不少类似的例子。
于是,他打好了如意算盘——拖。
只是,当老三千方百计地与街道斗心眼儿的时候,老二的态度却暧昧了起来——他不想干了。
平心而论,这几年“新美”的业绩着实不算出色,2018年的销售额甚至略有下降。近年来,电商生意火爆,“小白鞋”之类的网红爆款大行其道,“新美”却一直没有赶上趟,接过几个订单后便没了下文。厂子的主打产品仍是那几款黑不溜秋的皮鞋,这种鞋花样少,被本地人称为“老娘鞋”,一般只销往中西部小县城,目标客户是上了年纪的保守妇女。可她们的消费能力十分有限,利润自然也稀薄。
而对面的“小乔”和“奥浪”却赶上了电商的风口,发了财。“奥浪”甚至早早就在机场附近买下一个厂房,据说花了4000多万。还没等街道通知拆迁,自己就搬了过去。
三
过了几天,我去另一家客户那里对账,又碰上了五金商老刘。老刘与王家是远亲,消息多少比我灵通些,我向他打听“新美”的境况,他摇摇头:“怕是要散了。”
“新美”是中山街上的老牌子,那些刚更新过的鞋机暂且不说,员工也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工人们老带新,新变老,人员一直相当稳定。他们对“新美”很信任,别家的工人恨不得发日薪,生怕老板跑路,“新美”的工人却不愿取完每月的工资,只是支取个一两千元当生活费,其他的依旧留在厂里,年底再一并结算。
这样的工人有上百个,每月的工资数该有六七十万,按照这种结算法,给厂里减轻了不少资金周转的负担。王家人投桃报李,年底会发一笔过节费,开年还有千元红包,劳资关系相当融洽。
“‘实业这么难做,不如借着拆迁的机会,干脆大家吃一顿散伙饭。早一日将厂房腾空,拆迁款就早一日到手’——”老刘说得有鼻子有眼,“这是老二的原话。”
他说,克扣供应商货款的主意也是王家老二想出来的。既然已决定关门散伙,自然要坑供应商一笔,这在本地很常见。工人们有劳动局做后盾,不怕拿不到工资,供应商就倒霉多了,每家“吐”出1万块,那就是几十万的真金白银。可是,老三并没有打算把“新美”三十多年的声誉毁掉,于是兄弟俩闹得很僵。
“老二这个人,啧啧。”老刘撇撇嘴,朝我挤眉弄眼。我点点头,深以为然。
老二这人有点傲,平常眼睛长在头顶上,只用余光瞟人,说话总带着点架子。他一到厂里,不管是供应商还是普通工人,都叫他一声“王总”,之后大家就不愿意接近他了。
比起哥哥,老三就亲和多了,他的名字里带个“兴”字,大家都叫他“阿兴老师”,也有叫“兴哥”的,有些工人在厂里待了十几二十年,一旦碰到工艺上的难题就朝老三发火,会直呼其名。老三也从不拿捏身份,笑呵呵地应了。
说起这些,我又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件小事。
那天下着大雨,我去“新美”送货,小货车的雨刮器坏了,我只好眯起眼睛盯着挡风玻璃,仅凭雨水缝隙看路,一路烦躁极了。在“新美”的仓库卸了货,我钻进车厢后一摸口袋,发现刚刚签过字的送货单不见了,只好回头去找,从门廊、门卫室,一直找到了财务办公室。
那张单子上可不是小数,算起来有7000多块。彼时我经验尚浅,一下子就慌了,赶紧找到签单的会计——也就是老二的媳妇——说明情况。老二的媳妇装模作样地在桌子上翻了翻,便轻轻丢出一句:“月底再说,我帮你看一看。”
万一她忘了这茬儿,这张单子岂不就飞了?我不住道歉,吞吞吐吐地问她,能否将签过字的另一张底单交给我,我好拍个照留个底。可是,她一边在电脑上玩纸牌,一边敷衍地摇头,说是已经输进电子账,按规定,没到月底是不能动文件夹的。
我站在会计室门口,紧张地涨红了脸,外头风雨正急,我的额头上渗出的汗都浸湿了发梢。这时,老三从车间回来,看见我,便关切地问怎么了。等我说完前因后果,老三点点头,很快从文件柜里翻出那张底单,往上写了个记号,又对我说:“你不要急,明天再跑一趟,把老的白联带过来,重新开一张就是。等会儿我往电脑里写个备注,弄丢的老单子作废掉,这就解决了。多大点事儿嘛,你不用担心。”
我指指老二媳妇,他“嗤”地一笑:“她这个人,就那样,别放在心上。”他朝办公室一努嘴,开玩笑地说:“小伙子,送货得小心呐,哪个会计不是刻薄鬼?”
四
拆改在即,“新美”的出路悬而未决,客户已下定的单子却不能怠慢。一周后,一位王姓长辈从中讲和,他在附近有一整栋厂房,愿意腾出一层给“新美”做临时车间。老二老三接受了长辈的好心,以后不管是择机再战,还是干脆歇业,都有转圜的余地。
过了几天,我接到老三的电话。他希望我跑一趟“新美”的老厂,将那些库存的旧材料都搬回去。鞋样更新变化极快,有些花色材料过了几周就会积压下来占库存,厂子的机械和人员都已经转移,但清点工作还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我开着小货车驶过中山街,感觉像是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也就几天的工夫,半条街的窗户和雨棚几乎都被卸掉了,往日拥挤的街道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新美”的变化更大,那扇厚重的大铁门早被移走,只留下一副锈蚀的转轴,整个门头显得空落落的。笼子里的狗失去了踪影,角落里的零碎也被清空,整个厂房一下子明亮起来。
我忙活一下午,理出了一大堆压箱底的旧材料。陈年的蜡线还有几大箱子,被老鼠咬了不少,里边的套筒碎了一半。落满灰尘的粘扣带、泡沫棉,几乎瞧不出原本的颜色。
我拍拍手,对了对数目,签了一张退货单递给老三。他倒很大方,摇摇头:“用得上,你就搬回去,要是用不上,我也只能丢掉。那箱蜡线放了五六年了吧,我还能退回去?那可不像话。”
看着搬空了的办公室,老三愣了,继而感伤起来:“你看,我以前就在这里写作业,一边做数学题一边听我爸和客人谈生意——那是1990年的事了。”
“办公室换了玻璃移门,做了一列长长的透明展示柜,现在看起来很土了,当年可是很时髦的装潢。展示柜里的样品鞋很多,其实都是从市场里买来的,厂里根本没做过,如果有客人看上了,就熬夜把鞋样赶出来——从下单到交货,往往还有几天时间,足够让厂里做好准备。”
老三说的是“新美”曾经的光辉岁月。那几年,王老爷子加入了本地的行业协会,来自全国各地的订单如潮水般涌来,工厂开始实行“三班倒”,超负荷运载之下,短短几个月就报废了几台制鞋用的烘箱。
从一个家庭制鞋小作坊成长为上百人规模的工厂,王老爷子已竭尽全力。可好景不长,“新美”并没有借着那阵东风崛起,没过几年,王老爷子就在激烈的行业竞争中病倒了,从此一蹶不振。
听着老三的话,我心里也很有感触。一提到温州的鞋厂,总绕不开奥康、康奈、红蜻蜓这些大牌企业、“天选之子”,但滚滚商海之中,除了那些熠熠生辉的明星,也有“新美”这样默默陪跑的小工厂。在种种因素作用之下,这些小工厂始终无法发展壮大,在历史的淘洗下渐渐衰弱,乃至消逝。
闲聊中,老三忽然看我一眼,说:“你不是也给家里干活,就没点想法?”
我摇摇头,有些羞赧。我在家里帮忙以来,不仅没有谈成一个新客户,甚至还丢掉了两个:“我对这行业没什么兴趣,等老头子退休,我也就放手了”。
老三叹了口气,目光看起来很茫然:“我爸在的时候这厂子没倒,大哥在的时候也没倒,到了我和阿龙(老二)手里,居然吃上了散伙饭。”
王家老大我见过几次,又高又壮,眉眼和老二有些相似,看起来很威严。他的年纪比老二大一轮,长兄如父,一直是三兄弟的主心骨。他初中毕业后就跟着王老爷子做皮件,后来开始涉足制鞋业,对业务很熟悉,社会人脉也不错。
按理说,他本该是“新美”崛起的新希望,可惜他的生活习惯不太好,接棒“新美”后很快确诊了糖尿病,后来腿上又生了毛病,动了个大手术,身体一下子就垮了,走路都要拄拐,原本高大的身形也佝偻了。
前几年,我到“新美”送货的时候,偶尔还能见到王家老大,60来岁的他,倒像过了80岁,脸颊上的肉松弛地挂下来,眼圈乌黑乌黑,看起来有点吓人。
有时,正好碰到他在办公室闲坐,我便顺手将送货单递给他。家族企业没什么讲究,只要姓王,都有签单的权力。老大的眼睛也不行了,得捏着单子凑到窗台那儿,对上明亮的阳光后才能看清。他浏览一张巴掌大的送货单要花上两三分钟,接着颤颤巍巍地签上自己的名字,一笔一画,很费力。
我问老大的身体现在怎么样了,老三摇摇头:“除了眼睛和腿,其他倒是没有大问题,就是越过越糊涂了。这几年沉迷保健品、养生仪,让人骗了五六十万出去——以前多精明的人,就这么废了”。
我又小心地问:“老二呢,现在是怎么个说法,真就撂挑子了?”
老三腮帮子一紧,转头看向窗外,过了会儿才说,哪怕老二回心转意,他也不打算与之合伙。两兄弟已经亮过底牌,再也无法拧成一条心。
“跑到大哥那里,说我夺他的权,把厂子搞乱了,说我不懂事,不配合政府拆迁。”老三说,老二在他大哥面前演了一出哭戏,搞得大哥真以为他多么跋扈,拄着拐冲到他家里,将他狠狠骂了一通。
“就这么着吧,我也不想跟他折腾了。”老三的眼睛黯淡下去,“盼拆迁,盼了好几年,落得这么个结果。”
五
老三一直想做电商生意,而中山街的拆改就像是上天送来的机遇。当他听了街道的宣传,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一直梦寐以求的机会就这样出现在眼前”。
对门“奥浪”的天猫店销量不错,旺季时每天要发几百个快递,快递小哥来来往往,存放快递盒的雨棚一直搭到了车道上。零售的利润高,老三眼热得很,不过他也明白,鞋类电商早已过了风口,成了一片红海,门槛比起往日要高得多。
比起经营一家传统工厂,运营个“天猫店”更显复杂:要涨粉,刷销量;要优化搜索条目;要撒钱,买曝光。本地有不少电商运营公司帮助传统鞋厂开拓互联网销路,但要价很高。如果自己做,就要请运营团队、客服小组,哪里都要钱,哪里都是坑,做起来只怕更难。
不过,对于有10多年行业经验的老三来说,电商虽是新领域,但同时也意味着无穷的商机。他做过咨询,前期只需招一个运营,两个客服,几个打包工就能简单上马。后续的拆迁款有3000万元,如果选一个冷僻的工业区,足够买下一栋新厂房。到那时,老三懂工艺,老二懂业务,路途虽艰难,但未来可期。
“我和阿龙都还年轻,还有时间闯一闯,把‘新美’的牌子打出去,哪知道会搞成这样。”老三深呼一口气,脸色凝重,“我就是要争一口气,我爸留下的厂子,难道三兄弟就没有一个能撑起来?”
我点点头,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随后,老三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带我往厂区走去:“里边看看,说不定还有些东西。”
我跟上去才知道,“新美”老厂的办公室看似简单,实际上内有乾坤。从办公区角落的文件柜旁绕过去,后边有一堵假墙,其实是一道漆成了乳白色的薄木门。用手轻轻一推,里头是3个小房间。第一个房间做成了小厨房,里面锅碗炊具一应俱全,顶端做了排烟管,墙上有一个折叠餐桌,堆在旁边的塑料椅子还不少。据说,这里是30年来王家人解决午餐的地方。
我还是头一回进这里,闻着浓重的油烟味儿,不自觉地开始幻想起王家人围坐在餐桌前吃饭的情景。这样逼仄的小房间,容纳七八个人吃饭该有多挤?我摸摸墙面上的灰尘,东张西望,揶揄老三道:“你家怎么说也是传了两代的‘皮鞋佬’,生活水平似乎不太高啊。”
“办企业嘛,就是要节约。”老三笑了,“中山街后边的董家,你知道吧?他家的老厂小得可怜,董家老爷子端着碗,提个小板凳,坐在门洞里就能扒完一顿。”
董老爷子我知道,比王老爷子要年轻一些,也是办鞋厂出身。不过董家后来者居上,路子广得多,很早就开出几个分厂。前几年,董老爷子过身,两个儿子一个分得企业经营权,一个分得价值8000万的现金和股票,这还不包括两兄弟共有的几处厂房。
我们继续往前走,另外两个房间也各有用处:一个里面铺了张小床,赶工时就睡这里,由于天花板很低,从床上爬起来能顶到上面的壁挂空调;另一个是迷你小仓库,里面存放着一些常用的耗材——做记号的水漆笔、画金线的彩笔、弯头剪、缝包用的车针……
老三说,小工厂的管理能力有限,怕工人浪费材料,他们就将耗材拿到这个小仓库储存,等工人用完了手里的材料,再拿着空笔废针来换,一支换一支,不多拿也不少给。
看着这些旧物,老三很快似乎又沉浸在了对往日的回忆中,我观察着他的神情,从恼怒、悲哀、到深思、纠结,最终又慢慢归于平静。
我突然一拍脑袋,提议“新美”这边了结后,老三可以去做阀门——温州不仅是“鞋都”,也是国内阀门的重要产地。这两年,董家的大公子尝试转行,已经开了好几家阀门厂和娱乐场所,摊子铺得很大。他手握上亿资产,无论什么新行业都可以试试,哪怕失败两次也伤不到筋骨,照样能开着他的白色宾利招摇过市。
老三摇摇头,说自己这辈子就干鞋厂了:“阀门?服务业?我既不懂也不会,哪里敢扎进去。”
我一想,也是,创业哪有什么跳板和捷径?大浪淘沙,最终留下来的人,哪位不是浸淫行业多年、经验丰富的百战将军。如今社会浮躁,网上到处是半真半假的教程,动不动就教年轻人“百万创业,千万收益”。可成功的人少,大部分都是韭菜,前赴后继地将大笔资金打了水漂。
老三的资产有限,虽有起家的本钱,却只有一次稍纵即逝的机会。稍有不慎,可能就会把父亲的遗产赔进去。他压力很大,将烟头拧了又拧,又丢在地上踩了好几下。
我安慰他:“办鞋厂还是有机会的,不管怎么样,人都要穿鞋的嘛。”
老三点点头,眼睛逐渐亮了起来。
六
去年年底,我父亲去了一趟瓯北,说是王家老三的工厂开业,请他去喝一杯茶。回到家,父亲感慨地说:“阿兴的‘游击战’总算是过去了。”
完成拆改后,王家老二退出了经营,老三接手了“新美”的老客户,开始独自打拼。只是他的运气着实不好,“单飞”没多久就碰上了疫情,停工半年多,中间换过两次厂房,班底一直在磨合,生意暂时没什么起色。
最终,老三找了瓯北的一个小工业区落脚。这个工业区位置还算不错,里面鞋厂不少,旁边还有个小批发市场,配套的供应商也齐全。老三租下了一整栋农民房,修了围墙,打了厂牌,顶楼竖起了高高的金字。
“新厂叫什么名字?”我迫不及待地问。
父亲摇摇头:“当然不是‘新美’。”
“新美”的时代已经过去,老三用自己的名字做了新工厂的注册名。这家厂子由他独立出资,上到管理人员,下到一线工人,一个亲属也没用,大概是真的被亲人伤了心。
想到王家老二,我对父亲说:“这个家伙坏得很,钻到钱眼里去了。”
可父亲看了我一眼,却说他们兄弟俩分开根本就不是那3000万的事儿。之后,他突然问我:“要是二姐夫再找你借钱,你是借,还是不借?”
我脱口而出:“借个屁。”
5年前,我的二姐夫带着200万现金去苏州开了一家箱包厂,其中就有我“支援”的30万。5年后,二姐夫揣着一个小皮包孤零零地回了家——他把箱包厂的机械当作废铁卖了,刚好凑齐2万元,之后把这笔钱和5年来的收益一起装进了那个小皮包——加起来是多少?2万元。
“二姐夫这人,就不是办企业的料。”我冷冷地说。
“王家老二也跟你一个想法。”父亲说。
温州这个地方,七山二水一分田,自古以来土地都很贫瘠。三四十年前,家家户户都穷得叮当响,老一辈能靠手艺挣上一口饭,就满足得不得了,哪里管后人怎么想。如果有得选,温州各行各业的“二代”们还会选择困在自家的小工厂里吗?
我忽然有些明白了:自打王家三兄弟从父亲手上接手“新美”,已经过去了20多年,他们苦心经营,鞋厂却仍在中山街这个小工业区原地打转。别看每天热火朝天地上工,源源不断地产出,其实工厂一旦停转,除了地皮,其他东西一文不值。
工厂就像一台机械,一旦开始运作就很难停下来。毕竟,运营需要资金周转,需要长短线贷款,等到停工停产,意料之外的各种亏损就会上门。听说到了年底分红时,扣除各种支出,王家三兄弟每人仅得五六十万。
在老二眼中,这个老旧的厂子大概已经成了鸡肋,他早就看穿自家兄弟都不是办企业的料了。如今厂房拆迁,三兄弟每人能分到900多万,有了体面脱身的机会,他当然要及时止损。更何况,老二的子女都有了不错的出路,一个在美国工作,一个在上海读医学院,他们既没有必要,也不想继承一家老旧的鞋厂。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满足老三的企业梦?搞电商?老二的年纪也不小了,到了手的钱再搭进去怎么办?”父亲连连发问。
要知道,办企业可不是个轻巧活,方方面面都得顾及到。比如:厂里的那些老工人、管理人员,多半都是外省人,他们在本地成家立业,总得帮忙解决他们孩子的教育问题。这样的孩子,公立学校可收可不收,全靠企业主花钱、赔笑巴结校长;工人出了工伤,企业主得带着上医院,商讨各种赔偿数额。如果遇上难缠的,一场拉锯战往往会持续数月,足以让人心力交瘁……
如此种种叠加起来,使挣扎了30多年的“新美”终于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流之中。
我忽然有些失落。虽然我不是“新美”的股东,也没有经历过那段辉煌岁月,但人对历史留存下的事物,难免会有一些隐隐的期待。
七
上个月,我去机场接朋友,一看时间还早,顺道去了机场附近的几个工业区转转。我往几家新开业的鞋服类工厂递名片,又想到了在这里买了厂房的“奥浪”,于是按照记忆摸索了过去。
站在入口处,我一时愣住了——地址没错,古铜色的栅门也没错,“奥浪”的厂牌却不见了踪影。这里看起来应该已经被分租出去,一层是个阀门厂,二层做厨具,三层以上则是一家外贸公司的办事处——都是和鞋子挨不上边的行业。
我往门卫室探头,门卫大爷正刷着抖音,时不时傻笑。听明我的来意,他抬起头,狐疑地望着我:“什么‘奥浪’,没听说过。”
我打电话给五金商老刘,老刘还很惊讶:“哟,你居然还不知道?”
他说,“奥浪”也是由两兄弟经营的,受去年疫情影响,厂子一度断了资金链,好不容易熬到业务逐步走回正轨时,负责管账目的弟弟又与供应商勾结,私吞了数十万的利润。事情败露后,兄弟俩一拍两散,闹得互不来往,原本共有的厂房一分为二,各自分租出去,连同天猫和几家淘宝店铺也一并注销了。
我听得怔怔出神——在我们这些供应商看来,“奥浪”可是中山街里最有可能做大做强的制鞋厂,他家车间的管理水平一直很不错,业务发展平稳,渠道拓展得也快,到头来却是上层出了问题。
我上了车,出了工业区,一路往南。
道路两旁挤满了或新或旧的建筑物,一幢幢住宅楼刚刚施工完毕,外墙漆成洋气的金棕色,与周围低矮破败的老屋形成了鲜明对比。
车道的另一侧,是曾经名噪一时的江南皮革厂。老板黄鹤丢下两个亿的债务一走了之,这事儿通过遍布大街小巷的喇叭的宣传,成了全中国的笑柄。
昔日的江南皮革厂不复存在,“新美”、“奥浪”也沦为了本地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是一块健忘的土地,也是一块被金钱和欲望包围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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