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中文互联网上,针对女性的最热话题当属各种“媛”。

从“佛媛”到“病媛”,后来又跟风造出了“支教媛”“医媛”“饭媛”等词,总之先把“媛”这个字给污名化了,接着,就与各种女性角色挂钩。其潜台词,还是对女性的各种污名化、物化,体现了浓烈的厌女范儿。

“媛”这个词坏掉,更早可以追踪到去年火遍全网的“拼单名媛”:6人拼单一份五星级酒店的下午茶,拍完照后食物完好无损,一口没动;15人“团购”一间奢华酒店房间,只为打造一个有钱人的人设。



“拼单名媛群”内的聊天记录


这种玩儿法,其实不止女性会用,男性也会拼跑车、拼游艇。去年年会在三亚,我一个同事就想和大家拼一辆跑车去炫富,只是其他同事不屑与之相认,最终他没拼成团。

但是,我们却很少听说造一些词出来调侃这些人,比如“车绅”“艇绅”?

当然,性别不是我们要讨论的议题。出名、想红,是这个时代的流行病,不分男女。所以,“佛媛”也好,“拼艇男”也罢,都只是这个时代一种值得探究的社会现象而已。

安迪·霍尔说,他们那个时代,每个人都能成名15分钟;要我说,我们这个时代,谁都想做至少五分钟的网红,五分钟太长,1分钟也行。

你以为只有中国如此?其实,在西方,类似的事情同样在发生着。

今年,HBO就推出了一部纪录片,试图将3名素人从零开始打造为真网红,其中就用了不少类似“拼单”式的欺骗法,向外国观众展示了网红生活的b面。

当然,西方人没有“佛媛”“病媛”“拼单名媛”,他们就老老实实为这部纪录片起了一个名字:《假网红》(fake famous)。



《假名媛》纪录片的海报


处在不同国家的网红使用相似策略,看来流量的生意和逻辑,全球通用。

造星行动

参与《假网红》录制的三个素人中,最成功的要属一个名为多米尼克的女孩。她的Instagram在试验前只有1137个粉丝,现在这个数字已经高达32.5万,时不时就能接到各大品牌商的广告。



多米尼克的ins


节目录制前,多米尼克刚刚拿到大学里的表演学位,渴望在洛杉矶接到一个好角色,然后一战成名。

现实很残酷,起初,她只能出演一些“人肉背景”、“活不过5秒”以及不露脸的机器人等龙套角色。

你可以把她想象成北影或者横店门口,等着拍路人甲的那些群众演员。或者,她其实和你我也没有什么不同。

看到社交媒体上的网红,多米尼克也想过模仿她们。但一个普通女孩养的金鱼,“不小心把酸奶洒到胯部”之类的琐事,显然撩拨不起网友的胃口——这是否也像极了想要拍一两个短视频就红起来的你?

为了赚钱,没有戏拍时,她还在一家服装店打包网络订单。

多米尼克抱怨道,很多剧组在试镜时都会查看演员的社交媒体粉丝数,因为他们更想要已经包装好的网红,这样等剧集播出时,流量才有保障。



多米尼克


“造星行动”正式开始。重整妆发后,变红的第一步就是——买假粉丝。

在一个名为Famoid的网站上,节目组用119.6美元(约合人民币771元),为多米尼克购买了7500个假粉。相当于人民币1毛钱一个粉,看起来比中国便宜很多。

社交媒体的世界中,粉丝数就是资本。网友会通过粉丝数决定一个博主值不值得关注,品牌商则看好大网红的带货能力,毕竟在博主力荐下,他的粉丝很可能会变成品牌的潜在消费者。

买假粉早已成为公开的秘密,此前就有媒体曝出特朗普、金·卡戴珊、爱莉安娜·格兰德等名人都有大量僵尸粉。





上图:《新闻周刊》:特朗普近一半的推特粉丝是假的;下图:《时尚芭莎》:这里是拥有最多ins假粉的明星


粉丝数上来后,迎来了变红的第二步——拍摄素材。

对于大多数为变红而变红的人,他们的终极目标不是与外界分享生活,而是带货。这就需要准网红们有规划性地创作内容。

(西方现在的带货模式主要还是在图片或视频中露出商品,大概因为产业链跟不上,直播带货不是主流)

比如,如果你想卖居家用品,那么不妨将自己打造成一个擅长DIY装修的巧匠。如果你想未来有免费的健身房使用,那可以试着做一名健身博主。

如果你脑袋空空没有任何想法,利用大家对富豪生活的窥探欲,打造一个“有钱人”的人设总不会出错——就像节目组对多米尼克那样。

问题是刚毕业的小演员并没有金钱支付得起真正的富裕生活,因此就需要摆拍和造假了:



拍摄vs帖子


随便找一个泳池,在香槟杯里倒满苹果汁,发帖时加上“四季酒店”的地址。对了,就连照片左下角盘子里的巧克力,也是在廉价黄油表面撒咖啡粉假冒的;



拍摄vs帖子


往盛着水的婴儿澡盆里撒满花瓣,将头部躺进盆中,摄像机通过局部取景,就能营造出整个人躺在鲜花浴缸里做SPA的氛围感;

和其他网红一起租下整套宅邸,一天之内拍摄5套服装以满足未来数天的发帖需求,这样合算下来,每位网红每张照片的成本就被大大压缩了……

不知这和中国的“拼单名媛”“拼单绅士”到底是谁抄得谁?也许中西方网红在拼单这件事情上,早已达到了心有灵犀的地步?

拥有了符合自己人设的帖子后,就需要展开变红的第三步——买点赞和评论。因为如果粉丝很多但帖子没人点赞或评论,显得不符合常理。

网络上,有卖假粉丝的商家就有卖假评论和点赞的,由于是假的,自动评论多是一些“你好美”“你好帅”之类的话,不太走心。

总之,按一定节奏和规律重复上述三个步骤就会有成效。三个月后,开始有商家送给多米尼克免费赠品,希望她能在Instagram上将产品露出。



利用一块屏幕和一个马桶圈,就可以享受“头等舱”体验


再往后,甚至有品牌找她代言。只不过他们并不知道,多米尼克的社交媒体上,大多都是假粉。

但谎话说多就成真了,看到她的粉丝数和商家品牌的背书后,多米尼克开始吸引真正的粉丝。更令她意想不到的是,一次去剧组试镜时,摄影师也恰巧关注了她的Instagram。于是,多米尼克很快收到了“复试”邀请。

一名网红就这样被硬生生打造了出来。

网红引发民愤

纪录片《假网红》的导演尼克·比尔顿是《纽约时报》和《名利场》的科技记者,过去十多年来,他一直是坚定的社交媒体拥护者。

也许恰恰因为走得近,尼克才看到了网红经济的另一面,并开始反思社交媒体给社会及个人带来的负面影响。通过“造星行动”,他想让民众批判性地看待网红们看似完美的生活方式。



尼克·比尔顿


抢先尼克一步的是,纪录片上映前的2020年,由于疫情扩散至全球,多地颁布居家隔离政策和旅行禁令,不少全职网红失去了拍摄素材,收入岌岌可危,以至于用力过猛,闹出不少丑闻。

有两起丑闻很具代表性,一个向民众展示了网红经济的弄虚作假,另一个则因为不合时宜地蹭流量招致了民众谴责。

首先是有一名网友在推特爆料称,不少Instagram女孩会租借一家私人飞机样式的摄影棚拍照,然后发在社交媒体假装自己在乘专机出行——看来多米尼克的“造星行动”确有现实基础。



一位使用该摄影棚的网红配文,“赶飞机的人不配过情人节”


此消息一出,掀起了不小舆论风波和群嘲。

网友一边讽刺这些人为了虚荣心毫无底线,一边批评这种行为是欺骗,进而开始怀疑他们代言的商品质量。

这个位于洛杉矶的摄影棚布置其实十分简单,“机舱”内铺有静音地毯,摆着几个奶油色的沙发和一个木色小桌子。最大卖点是“舷窗”外的灯光,打开后,白光穿过窗子,还真像太阳光一样明亮。



位于洛杉矶的私人飞机摄影棚


只是由于空间有限,摄影棚并没有封口,“机尾”直接对着摄影棚的窗户和大门,如果不想穿帮,还需要找好角度。

这样的一个摄影棚每小时租金约合人民币430元,最多可以10人拼单,因此最便宜的情况下每人只需要支付40多元,十分划算。

另一起事件涉及一位名为克里斯·沙泽尔的白人女孩。在黑人佛洛依德因警察暴力执法丧命后不久,她走上洛杉矶街头,参与“黑人的命也是命”大游行。



引起争议的图片


与其他反对警察暴力和种族歧视的示威者不同,那天,她穿了一身露出比基尼的黑色长裙。

克里斯可以算一名小网红,在视频网站YouTube上,有54000个粉丝,在Instagram上则有24万关注者。

以游行人群为背景,她举着写有“黑命贵”的标语不断变换着pose,微风吹过,纤长的大腿时隐时现。

这一过程恰巧被周围的人拍下并上传至网络,经过发酵,立即获得了1900万的播放量。批评声如海啸般淹没了克里斯的私信,指责其利用席卷全国的动乱和被警察杀死的弗洛伊德作博取关注的工具。



路人视角下的克里斯


对于以上乱象,网络市场经理麦克·梅茨勒告诉CNN,个别网红的出格行为大概出于生活压力,因为一旦成为全职博主,生产内容就成为首要任务,对于全国性讨论的话题,大多数人会选择跟进,分一杯羹。

“但并不是所有东西都适合用来填充自己的社交账号,有些时候,你需要学会停下来,看看事件的本质。”梅茨勒补充道。

总之,一旦选择做全职网红,似乎很容易被数据裹挟。如果没有特定擅长的领域和兴趣,更容易因为追随热点和模仿别人丢掉自己。生活中的事物也失去了本身的意义。

就像刚毕业的多米尼克因为伪造的富豪生活被大家所喜爱;拼单来的五星级酒店不再是为了居住,飞机的用途也不是旅行,而都是变成了维持虚拟人设的道具。

就连人们对弱者的同情也可以被用作引流工具,或是证明自己道德高尚的装饰。

到最后,博主在网络上很可能活成了另一个人,甚至还消耗了人们的善意,增加了社会的“信任成本”。

向网红经济开刀

一经播出,不少大V对《假网红》展开口诛笔伐,认为它会加深民众对该群体的负面评价和偏见。



参与假网红录制的另一位嘉宾威利


诚然,网络上,有不少凭借真才华而走红的名人,也有不少利用社交媒体推动社会进步的网红。

尼克表示,自己只是想向大众展示流量经济的另一面,或许可以稍微缓解某些人因为网红们而产生的焦虑感。

“控制不住地与他人对比”,是网红和社交媒体给个人带来的负面影响之一,也是最危险的一个。

根据美国联邦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的研究,在青少年群体中,社交媒体的使用量和自杀率存在微弱正相关。研究人员指出,除了网络霸凌,社交媒体帖子中所描绘的“完美”生活可能会给青少年的心理健康带来负面影响。

《哈佛商业评论》刊载的一篇研究论文也证实,浏览网上精心编辑过的照片会造成消极的自我认知和比较,过多使用社交媒体甚至可以减弱一个人面对面的社交能力。



网络上有不少“如何成为网红”的教程


反对“社交媒体有害论”的批评者经常拿网红圈的乱象和摇滚乐、漫画书及电视机做对比——它们在刚刚流行起来时,都收获过“会搞垮下一代人”的担忧。

确实,经过争议和时间考验,网红经济也可能会达到一个比较健康的生态平衡,但是,不少政府和企业似乎等不及了,纷纷推出政策展开治理。

2019年7月起,Instagram就陆续在澳大利亚、巴西、加拿大、意大利和日本等国试验取消显示帖子的点赞数。别人仍然可以点赞你的内容,但是收获的赞数只能在自己的后台查看,不会向他人展示出来。

Instagram负责人亚当·莫塞利对媒体表示,这一决定旨在鼓励用户表达真实的自己,避免为了虚荣心而刻意迎合特定形象和不健康的攀比。



显示点赞数(左)vs不显示点赞数(右)


今年7月,挪威也通过了一项《营销管控法》修正案,要求互联网大V必须在含有广告的帖子中,注明自己对身材、容貌和肤色等方面进行了编辑。该法律预计将在明年7月生效。

挪威儿童及家庭部发言人表示,这一法规希望告诉外界尤其是处在青春期的女孩,广告和网红们的完美身材很多都是假的,不需要将他们当作不切实际的目标。

尽管不少专家对上述两项尝试的可行性和有效性存疑,但毋庸置疑的是,世界范围内,越来越多人开始近距离审视并反思社交媒体和网红经济给社会带来的影响。



而对于普通网友讲,避免不切实的比较,在社交媒体大方展示真实的自己或许才是打开社交媒体的正确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