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北方公园NorthPark(ID:northpark2018),作者:王梓,头图来自:《瑞克和莫蒂》剧照
还剩最后两集,《瑞克和莫蒂》(Rick and Morty)就要迎来第五季的大结局了。
这一季有和过去一样的部分:不着边际的科幻冒险,大量的流行文化梗,随手一截都能在社交网络上风靡的台词,以及对当下社会现实的映射——比如说剧中的环保女神面对环境问题的极端性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瑞典少女格蕾塔·通贝里。
但这一季也有让一些老观众惊讶的变化。瑞克似乎变得比前几季要温情了,剧情对他珍视友情和亲情的描述变多了。整个剧作也时不时祭出“没有什么比家庭更重要”这样的台词,或者贝丝饱含感情拥抱着失恋的儿子莫蒂这样的情节。
这部以虚无主义情绪著称的动画片,在 2021 年播出的第五季,向我们展现出了过往几季罕见的情感浓度。为什么?如果说过去几季剧集的成功是建立在主创们成功捕捉了年轻世代中蔓延的虚无情绪,那通过第五季中一个更不“无敌”的瑞克,一个更温情的桑切斯一家,我们能解读出什么新的东西?
本文试图将第五季和前四季的剧集发展联系起来,探究影片中更深层的逻辑肌理。
虚无主义:现代的、还是后现代的?
过往几季打在《瑞克和莫蒂》最显著的标签,就是“虚无”。经典的例如莫蒂面临爱情问题时,瑞克所展现的冷漠态度:
“但所谓的爱情,不过是让动物繁衍后代的化学反应罢了,开始时让人头昏闹热,然后就慢慢消退,只留给你一段失败的婚姻。我是这样,你父母也会是这样。别重蹈覆辙,莫蒂。升华自我,专注科学。”
瑞克作为一个通过科技手段获得了近乎神一般的能力的科学狂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是十分自然的。作为一个相信科技力量,瞧不上魔法,甚至在思考“邪恶是否可被测量”的科学家,瑞克代表了启蒙以来现代社会的理性精神,在启蒙运动中全知全能的上帝被从世俗领域中驱逐了出去,神谕被理性所取代,自然有待科学进一步肢解,一切神秘的东西在理性的审视下被去魅化了。
但同时,当这种现代化的理性精神通过一种科学的还原主义视角表达出来,是具有危险性的。如果一切都如同爱情一样,可以都被科学还原为一种化学反应,那么人们所珍视的价值的位置在哪里?难道几千年来人们所称颂、追逐的爱情就只是大脑内苯乙胺和多巴胺的增多?是否在这样的情况下,科学取代了宗教,成为了新的神?
尼采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将这种态度看作现代性的虚无主义。“虚无主义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最高价值的自行贬值。没有目的。没有对目的的回答。”伴随着中世纪结束,作为人类生活全部指引的上帝在尘世生活中被理性、科技取代了,伴随而来的是曾经指引人们生活的价值和意义都失效了,“前后左右都是一片虚无”,因此只剩下对生命的否定和贬抑,个体迷失了自身存在的意义。
这样的虚无主义思想不断地在《瑞克和莫蒂》的出现,甚至是作为整部剧的核心思想支撑。需要注意的是,剧中的虚无主义并不仅仅是现代的,同时也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混杂着后现代主义,即使后现代主义的出现可以被看作是对现代性问题的一种回应,但很明显,后现代主义在相当大程度上带来了一种相对主义的滥觞,信仰与意义的缺失反而在某种程度上被加剧了,在影片中,一切崇高的叙事和价值都被戏谑地解构。
剧中的人物,特别是瑞克,不余遗力地表达着这一点。在第一季第六集的时候,瑞克帮莫蒂制造的爱情药水最终将所有人都变成了怪物,两个人不得不跑到另一个平行宇宙将该宇宙中的他们俩“取而代之”,继续生活。
当两人在后院埋葬“自己”的尸体时,莫蒂失神地看着草坪上死去的自己,早已经习以为常的瑞克则安慰莫蒂,“希特勒能够治愈癌症的真相是什么,莫蒂?真相是别去想它。” 对于瑞克来说,尽管他表面看起来有近乎神一般的能力,但在一个价值失序、目的缺位的世界中,能力并不能成为他生存的意义。这种绝望感也体现在他与追问自己生存意义的黄油机器人的对话当中,在他的回答那里,机器人存在的意义就只是给自己“递黄油”。
而当一切宏大叙事被消解掉之后,道德也丧失了自己的严肃性。对于瑞克来说,在多元宇宙中杀人跟在生活中吃饭、喝水一样平常。在最新上映的第五季第三集中,他专门去了三个即将被毁灭的星球,参加当地人因末日来临而举办的大型性派对,尽管他能轻易阻止末日的发生,但他并没有这么做,他只在乎和其中一个行星中刚交到的女朋友发生性关系。
在第五季,这种虚无主义和荒诞性被进一步放大。第一集中瑞克利用时间流速的不同,穿梭到另一个世界窖藏葡萄酒,只为讨好瑞克的强大对手 Nibums。好心帮助莫蒂搬酒的外星人,因为瑞克忽视了时空穿梭的漏洞,回到家后已经过去了几十年,未曾见过他的儿子因为怨恨他消失几十年而杀死了他,并因此展开了整个文明长达几个世代的复仇计划,要打败那个传说中的“残酷魔鬼“莫蒂。
但他们不清楚的是,这一切的发生,只是因为任意门另一端的 Nibums 想喝一瓶葡萄酒而已。他们世界的生存和命运,甚至一切终极意义,都不得不围绕着一箱葡萄酒而被动展开。
甚至第四集中,这种后现代主义玩世不恭的态度把冒犯推进到了顶峰。莫蒂的精子被瑞克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变成了巨大的精子怪物,而这一精子在意外情况下和莫蒂自己的姐姐桑美的卵子结合,并最终在太空中生出了一个乱伦婴儿。很多网友表示自己完全不能接受这样一种明显冒犯日常伦理的 incest baby 情节,但不管这个情节是否合理,它实际上就是剧集中内在的虚无主义推演到极致的结果。
现代性的叙事失效
尽管后现代主义在影片中通过一种极尽其能的讽刺和解构的方式表现出来,消解了生命的严肃性和复杂性,真理与谬误、道德与非道德的界限变得模糊。
但如同上文所说,影片中存在一种现代性和后现代性的混杂,因为毫无疑问,影片中的科学狂人瑞克可以凭借科技手段在多元宇宙中几乎不受阻碍地来回穿梭并达成自己的目的,这种接近神的能力的科学家形象塑造,对理性主义和科学主义的绝对推崇,是被后现代主义所拒绝的,后现代主义恰恰反对这样一种理性中心主义的叙事。瑞克本人可以被看作一个受后现代主义(显然是最糟糕的那一部分)影响的现代人,因为在很大程度上,后现代社会并未真正到来,甚至后现代社会到底是什么样的也存在很多争论,我们续接和面对的终究是现代性的危机,只不过通过后现代主义以一种更激进的方式凸显了出来。
在前四季中,影片一直在试图缩减瑞克的力量,试图说明他并非全知全能的神。例如在第一季第四集中,外星人将瑞克和莫蒂囚禁在虚拟现实中,试图窃取他的浓缩暗物质配方,但瑞克并没有从一开始就意识到自己所处世界的非真实性,而且他逃跑计划的实施,不过是又跑了到了一个新的虚拟现实场景中,看起来瑞克被外星人狠狠地戏弄了。
类似的这样的剧集还有不少,但是这看起来更像是瑞克的单机闯关游戏,游戏中每一轮的关键关卡都会出现强大的BOSS,瑞克可能会输,甚至会死,但他最终至少会全身而退,或者进一步打赢BOSS通关,更何况他有复活币(通过将自己的意识上传到备份的肉体)。
但仅在第五季的第一集,单机闯关游戏的模式就有了突破性的变化,瑞克不再像观众印象中的那样强大了。这次编剧和导演告诉我们,“瑞克只害怕一个名字:那个人的名字是宁波(Nibums)”,他竭力讨好宁波、紧张且焦虑地筹备与宁波的晚餐,只为了能和他签署停战协议。
而宁波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强大。从表面来看,他是一个打扮得花里胡哨的性积极者,站在巨大的扇贝壳上与瑞克对峙,身边围绕着湿漉漉、软塌塌的鱼,连他自己看起来也是一个鱼的形象,但恰恰他就是瑞克最害怕的敌人——海上之王。也许是因为Nibums和这个词的含义“雨云/神像头上的光晕”一样,是难以被科学完全把握和预测的,这才是从科技那里汲取神力的瑞克惧怕他的原因。
如果结合当下大流行时代的到来,我们会发现我们也遭遇了现实生活的“Nibums”,新冠病毒在我们视野之外以没法把握的方式发生了,甚至我们到现在都没能把握它的起源。跟瑞克一样,我们也同样脆弱,不知道怎么应付这个敌人,甚至还要接受与这个敌人的多年共存。
如果进一步理解的话,这可以被看作现代性的叙事进一步失效,代表理性和科技的神明失去了庇护,在这样一种剧情的逻辑推演下,代表科学和理性的瑞克能力的断裂性下降,不能只简单看作一种启蒙运动中康德哲学对理性的限制和反思,而是进一步代表着理性的失能和整个理性秩序的崩塌,理性完全没有能力应付突如其来的、难以被解释的事物,这超出了理性自身的逻辑范围。
这在第五季的其他剧集中也有体现,以第六集为例,全美国的火鸡都变身成了强大的半人型超级士兵,企图用武力控制整个美国。在美国生死存亡的危机中,被火鸡总统取代的美国总统才说出了美国引以为豪的强大科技的神秘学来源,在这个故事中,美国原本的统治者是猎食人类的强大火鸡,两艘外星飞船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局面,敌对的两队外星人因为火鸡而联合起来,又在杀光火鸡又进入长眠,把和平和科技交给了美国人。
这个故事想说的是,科学的起源并不是理性的,而恰恰来自于神秘和偶然。第一集中也证明了这一点,瑞克因为不小心将自己的机器臂落在了另一个异世界,而给那个世界带来了科技与繁荣。这更像是一种偶然的遭遇,一种神的恩典。
爱,一个尝试性的回答
但即使我们承认现代性的理性神话破灭,也没能很好地解决虚无主义,后现代主义对这个问题的回应,反而让这个问题更激进地暴露了出来,荒诞、痛苦、自我认同的缺失、生存意义的丧失,成为了影片了从开播以来就一直展现的问题。
瑞克面对虚无主义所带来的意义的丧失,一直处在一种强烈的自毁倾向当中,他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喝酒、嗑药、狂欢性派对,以及展开紧张刺激的但却没什么理由的冒险上。通过强烈的感官刺激来麻痹自己的痛苦。
同时,身为天才的他根本没有要发挥他的才能去建设一些东西的意图,相反他一直在破坏,有一些破坏是有理由的,比如他不满银河联邦在宇宙中的霸权统治,长期和帝国的强大武力抗争;另一些破坏和打斗则是毫无原因、甚至莫名其妙的,只是“一言不合就跟别人无谓地逞强斗胜”,在第五季第一季中,当莫蒂质疑瑞克总是会招来无数个“Nibums”时,瑞克回道,“你看着吧。不管你的出发点有多好,你总会在生活中树敌。”
这种毫无理由的破坏冲动,一方面是因为他对自身生存无意义的绝望而表现出强烈的自毁倾向,而另一方面他又要用通过战胜绝对强大的他者来确证自己的存在,抵御无意义的虚无主义。
这解释了为什么瑞克随着剧集的推进越来越拥抱家庭和朋友了,因为唯一能让瑞克保留人性的就只剩下爱了,只有爱才能让瑞克在混乱而荒诞的多元宇宙中抓住暂时的定点,不至于彻底迷失成怪物。在爱的环绕下,瑞克仍然有能力感受到其中的温暖和能量,也正是因此他才会在全家人因自己陷入生存危机而争吵时,卸下钙化的外壳,主动向银河联邦透露自己的下落,希望通过自首让自己的家人能回归安定的生活。
在第五季,当导演和编剧让他这样一个科技狂人面对难以招架的敌人 Nibums 时,对家庭和朋友的回归在剧情上有了更合逻辑的推进。面对虚无主义的戕害时,瑞克连平时唯一能依凭的理性都开始失能了,他没办法通过塑造自身外部能力的无所不能来逃避无意义的痛苦——而爱似乎可以成为一种可能的解决方案。
在第二集中,瑞克一家的复制人在地球上相互残杀,真正的瑞克却带着自己的整个家庭去接太空贝丝去了,尽管他口头上说是“碰巧遇到了贝丝”,但他面对自己的女儿还是忍不住说道:“或许我们之后可以常来”。
而第八集,瑞克为了救他的朋友鸟人,潜入了鸟人的潜意识,即使这样做有生命危险。瑞克对鸟人说“一切都不重要,但你对我很重要”。而当鸟人记忆中的年轻瑞克追问瑞克“为什么愿意为那混蛋(鸟人)冒生命危险”时,瑞克对自己答道“因为你爱他”。甚至瑞克为了让鸟人能够多陪陪自己,一直选择隐瞒鸟人有女儿的消息,即便这个脑回路很扭曲,但还是展现了瑞克爱的一面。
在一则对主创 Dan Harmon 的访谈中他提到:“我赞同Rick认为的一切都是无意义吗?其实不赞同。因为认识到什么都无所谓虽然确实如此,却无益于你:地球会挂掉、太阳会爆炸、宇宙在变冷……到最后什么都无所谓。你越能抽身,就能承受越多的事实。
但当你聚焦于一个人的大脑,聚焦于一段童年或者一段经历,你看到的是一切都很重要,我们常有机会去短暂体验各类幻觉,比如说我爱的女朋友,我爱我的狗狗,这何尝不更好呢?认识到‘什么都无所谓’这个事实,其实能拯救你于那些糟糕时刻,一旦挺过那些可怕事实并接受它,那任何地方都是宇宙的中心,任何时刻都是宝贵的时刻,任何事情都是人生的意义……”
在第七集中,当瑞克一家面临亲情危机,又重归于好的时候,导演借桑美说出了这一点,面对外面横行的怪物,桑美说道,它们唯一抹杀不了的,就是“家庭”。
这一季还有更多可以佐证这一点的剧情细节:鸟人在被瑞克拯救时一心只想解决自己的生命,最终让他重拾复活念头的原因是他发现自己有个孩子;在莫蒂失恋的一集最后,他的母亲贝丝抱着他,第一次展现出了——按编剧 Rob Schrab 的话说——“motherly”(母性)的一面……
总之,《瑞克和莫蒂》之所以大火于社交网络,是因为它抓住了盛行于 21 世纪一零年代的虚无情绪:太多人放弃追求生活和行动的终极性价值,用调侃、嬉戏、甚至漠不关心的态度来对待一切,仅仅追求资本主义中被制造出的欲望的满足。《瑞克和莫蒂》提供了一个比现实世界更激进的影像版,在一个充满无限可能性的宇宙中发生的故事,但同时又告诉观众“这一切可能性都是没有意义的”。
然而真实世界发展到今天,年轻人也许需要一个比“代言我们的虚无”更深刻也更实用一点点的瑞克,来告诉他们,在这个动荡失序的时期,还有什么是可以做的、应该建设的、需要牢牢握住的?第五季的《瑞克和莫蒂》选择让瑞克回归家庭、友情和爱,大概是对此的一种回应。
尽管爱不能解决这一切,但从爱开始是一个起点,是《瑞克和莫蒂》的一个尝试性的回答。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北方公园NorthPark(ID:northpark2018),作者:王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