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天才捕手计划(ID:storyhunting),作者:谢八楼,编辑:马修、海东青,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大家好,我是陈拙。


我分享过不少与死相关的故事,也见过不少死亡现场,但最令我难忘的死亡画面,是爷爷走的时候。


他躺在自己的卧室里,枯瘦到我不敢认。就像一条快死的鱼,干瞪双眼,艰难地呼吸,嘴里还会吐泡。


这个画面最令我难忘,可能是因为,看见死亡的过程远比看见结果更可怕。


人人都会死,但不是人人都能接受死。死亡在生活里是忌讳,大家都在学习如何活得更好,很少有人会去谈到——死亡该如何面对呢?


中国有教授死亡课的人吗?有的,他们会在痛苦到来前出现,告诉人们如何平静面对死亡,他们就是临终关怀义工。


谢八楼就是一名这样的义工。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他常去的那家医院,八楼是最接近死亡的地方。


漫长的告别


事件时间:2019年5月-2019年11月 记录时间:2021年8月


这家医院的主楼一共有八层,越往上越接近死亡。


一楼是咨询台和儿科,孩子哭笑声伴随着大人的呵斥此起彼伏。从这里坐电梯,每升一层,声音都会小一点,电梯外的人也在减少。三楼是住院部,还能眼见不少家属陪护探望。


直到六楼,就开始是康宁科了。大部分病人都不能动,只有寥寥几个家属在走廊里走。


到了七楼,病人情况更加严重,病房的空气由药水味、屎尿味、久卧之人独特的气味组成。


八楼是医院最沉重的地方。


穿过无声的走廊,扫视两边的病房,你会看到躺着浑身插满管子续命的爷爷,终日昏睡的婆婆,以及因车祸导致身体变形的大哥。他们通常都不说话,自我意识早已被病痛和衰老敲打得零零碎碎。


走廊尽头是关怀室,房间里只有一张床,预期寿命只剩两三天的临终病人会在那里告别亲友,仿佛整个医院生离死别的结界。


2019年5月18日,我刚做义工没多久,第一次上了八楼,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面对临终前的种种模样。


我跟随老师从七楼的阳光屋出发,脚踩在铁制楼梯上发出响动,声音时低时高,就像我那一刻的心情。


八楼的入口和走廊共有两道木门、两道玻璃门。带着紧张和疑问,我来到了要探访的那间病房。


那是个六人间,靠门这边的1号床,住着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姐。起初,她是睡着的,中途醒转后,往我们这边看过来一两次,有些欲言又止。


过了会儿,她毫无预兆地哭了,一边哭一边嚷嚷,“我好难受啊”。


我的内心正起伏不定时,又惊讶地瞧见大姐斜对面的床铺上躺着一位老人,面容年纪,竟与我的爷爷有几分相似。


但爷爷十年前就已经去世了。走的时候,头发还是乌黑的——这个老人让我觉得,如果爷爷在世的话,应该也是这副模样吧。


房间里比他们更引起我注意的,在房门正对面的角落,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婆婆双手环抱小腿,坐在床上。她的头发梳得根根齐整,面目神情若有所思。


婆婆很瘦,脸颊凹陷,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松垮垮地罩在身上,卷起一节裤脚的小腿上,胫骨的轮廓清晰可见。


她清瘦的手大部分时间都在小腿上摩挲,手上有很厚的老茧,摩挲的时候甚至能听到那些老茧擦出声响。


她就是我要探访的李婆婆,好像知道我要来,正在等我。



李婆婆坐在病床边干净整洁的样子,让我有些困惑。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尝试放松下来。


简单地进行了自我介绍,李婆婆笑笑地让我们坐了下来,伸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顺手把身上的浅蓝病号服整弄了一会。


她一边整理一边说,“真是不好意思,我的眼看不见,也不知道自己的衣服头发乱不乱。”


原来她是个盲人。


我尝试和她进行交流,不过多数时间还是带队的老师在说话。突然,李婆婆抛出一句,“我现在是不是很瘦?”


怎么答,是一个技术活,稍有不慎就可能牵动老人心里的那一根弦,让她觉得自己不行了。


犹疑了一会儿后,老师问她,“夏天了,是不是最近天气的影响,胃口不太好啊?”


李婆婆叹了一口气,说现在胃口也是时好时坏,好古怪。


以我有限的知识判断,这时候所谓的胃口问题,其实是身体渐渐变坏的预兆。


李婆婆的开朗与礼貌,让我放下了对八楼的恐惧。再次探访李婆婆,已是一个多月后。当天,组织活动的老师安排我作为主沟通,和另一名义工,一起去八楼陪伴李婆婆。


我们每次探访一般有两个人,一个主沟通负责和病人聊天,一个助理负责全程记录。


那时候,我当主沟通义工的次数并不多,对自己的探访技术和服务质量没有足够的信心。


见到李婆婆时,她还是像上次一样干净、客气。


我想起之前有伙伴曾说,李婆婆喜欢猜谜语,自己出题,别人出题,都可以。乃至私下里我们给她取了一个外号:谜语婆婆。


当我把这些事和她说时,她听了哈哈大笑,表示自己的谜语都是东听西说的,电视的、报纸的、广东本地的,来源很多也很杂。


聊得兴起,李婆婆给我们出了好几个谜语,让我们去猜。


“千条万条,落水不见。”讲完谜面,婆婆就笑着“望”了过来。


“婆婆,你说的是雨吗?”


老人拍掌大笑,连声说,“这阵子广州的龙舟水快到了,雨水很多呢,你们外出返工多注意安全啊。”


这天临回去前我说:“婆婆我们要走了,能不能和您握个手?”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观察到,我们的手稍有触碰她就迅速收回去,一边往衣服上擦,一边说不好意思,生怕被嫌弃。


李婆婆好像很惊讶,又在衣服上擦了几下,这才静静地伸了过来,嘴里不好意思地说:“我的手整天在脚上摸来摸去的,不够卫生,这样和你们握手也太失礼了。”


我一时间不知如何措辞,好在身体比脑袋反应得更快,只是紧紧握住老人的手,表示自己的支持。


大概是感受到我们的友善,老人眼眶湿湿的,也用力地回握了我们的手,甚至有些颤抖,“这段时间,一直有你们义工来陪我,我这个老太婆好开心的。”


接下来的几周,又有更多伙伴先后陪伴了李婆婆。但他们反馈出一个意外的情况,李婆婆其实不像看上去那样开朗,她经常和自己的子女在病房里吵架。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争吵,我只知道她是我在八楼关怀的第一个对象,我不能让她以这样的方式告别世界。


我之所以做义工,就是因为自己面对过错误的告别方式。



14岁时,妈妈离开了我。


那天上午,她照常八点去上班,临出门前,回过头来,冲我笑了一下:“好了,我走了。”


我正猫着腰,蹲在天井水龙头下刷牙,水流哗啦啦地响着,只回了她一个含糊的“嗯”。


再次见到妈妈是第二天,她因为车祸,躺在医院急救推车上,被一层白布罩住。


我像疯了一样扑过去,心被刀刺了一样。


电视上很多人走的时候都能撑上一会,跟亲人朋友说点话。我很想知道,妈妈有没有留下什么话。但很遗憾,连爸爸也没见到她最后一面。


有些人一个转身一个微笑就是一辈子。


此后,我的生活逐渐回归平静,和正常人一样能吃能喝,有说有笑。但人是骗不了自己的,这么多年做梦,我还是会梦到妈妈猝然离世的景象。


那些没说出口的告别,从心里一根刺,长成了一片裹住自己的荆棘,从14岁折磨到32岁。


我不想再躲下去,开始在各家慈善机构做义工,在养老院照顾过老人,在医院陪重症儿童做游戏,只为了想知道告别应该是什么样的。


一次机会,我看到了临终关怀义工的招募。这激起了我的好奇,仿佛冥冥之中这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事情,从最接近死亡的地方,去获取答案。


2019年2月23日,经过大半年的犹豫,我去参加了一星义工培训。


临终关怀是一种医疗护理,而不是治愈疗法,主要通过对临终病人给予心理和生理上的关爱照顾,使他们的痛苦得以减轻,平静地度过最后的时间。


当前,临终关怀一般被细分为四个方面,医疗护理、生活护理、社会支持系统、心灵呵护。


其中,医疗护理是临终关怀非常重要的一环,是以缓解病人的病症为主,既不加速也不拖延死亡,尊重死亡,承认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


我们机构的义工去做探访,主要是缓解临终老人对死亡的焦虑和紧张,以一种相对平静的状态走完最后一程。


当时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多久,只是觉得参加个两次三次,发个朋友圈“证明”一下自己已经不那么害怕生死,不那么焦虑告别,能对自己有个简单的交代就行了。


可只靠一时的感动或者情怀,是几乎做不了临终关怀的。


有一年临近清明,一家媒体对机构的义工进行了采访,文章发在公众号后,吸引了不少大学生报名义工培训。


有位女学生在第一次探访时,遇见了三个极端瘦弱的临终老人,其中一个还开了喉管,每隔一会,就有粘稠的痰液涌出,散出阵阵气味。


女学生被吓住了,她自己了解过,做临终关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面前的景象还是太过沉重,让她很长时间都无法缓和下来。


她跟我们坦言,自己生活里连脸上出现一两道小小的笑纹都要叹气发愁,更别说康宁科里的那些倒计时的生命了。她很害怕面对死亡。


最终,女学生的临终关怀尝试停在了第一次,就再没出现过。


事实上,每一百名参与义工培训的新人,只有三分之一会参加第一次探访,这其中又只有三分之一会沉淀下来。


我经过了考验,成了这十分之一中的一个。我要帮助李婆婆不带遗憾地离开,按照安宁科的习惯,只有不到半年时间了。



我开始有意去了解李婆婆和家人争吵的原因。


李婆婆之所以躺在医院,是因为有次去和街坊搓麻将,半路脚下一滑,脑袋被路边的石头狠狠撞了一下,凶险非常。送到医院急救,性命保住了,眼睛却稀里糊涂地失明了。


至于腿脚,原本就有骨质疏松行走不便,现在加剧了这一状况。


她的二女儿、小女儿先后接手照顾了一段时间,因为无法时时照看,老人体态消瘦厉害,新近更添了咳嗽,睡眠越发不好。本身就是体弱的人,这一下老得就更快了。


家人们四处打听之下,得知这家医院的康宁科能长住,医护力量也过得去。大家一合计,就提议老人住进去,便于照顾。


李婆婆刚来康宁科的时候住在四楼。她眼前一片漆黑,又去不了其他地方,被困在病床上,简直比坐牢还难受。


视力不行听力就会灵敏,她听到周围都是能交谈互动的人,邻床的家人们天天都来看他们,好不热闹。只有她自己,床前冷冷清清。


好不容易她的家人也来了,但说不了两句,又匆匆走了。


每每这时她就伤心,尤其是想起自己为拉扯几个孩子受了多少苦。


年轻的时候,李婆婆两口子光是稻谷就种了三四亩。此外,辟出的花生地、番薯地,杂七杂八的又近两亩。


熬到大暑节气,天像着了火,地里稻浪滚滚,收完这个收那个,两口子如陀螺一般转个不停。累到极点,昏晕中暑,人事不省,也不是什么罕见之事。


有邻居劝李婆婆,没必要那么辛苦,日子又不是过不下去。李婆婆谢过邻居的好意,地却是越种越多,用自己的汗水把孩子们一个个拉扯成人。


后来她被一个人丢在医院,越想越气,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八楼的病人情况更严重,无法说话聊天。她一想,自己横竖看不见,又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也没什么好怕的,便主动提出要转去八楼,耳不听为净。


等到家人再来看望,她就把自己的意思说了。没想到如愿住进八楼,却更生气了。


八楼确实更安静,但遇到病友离世的几率也更频繁。有一个星期,李婆婆所在病房,一连走了三个人。


李婆婆即便不刻意去听,也能留意到四周的变化。病友们接二连三地没了,慌乱的脚步声、呼喊声、哭泣声,此起彼伏,老人的一颗心也跟着七上八下。


此后好几天夜里,她都休息不好,整个人不时从梦中惊醒。有时到白天,义工过去探访时,她眉眼间疲倦的神色,难以遮掩,直接对跟我们说,“好阴功(好惨)。”语气之间,带着焦虑与无奈。


有一回谈到伤心处,李婆婆紧紧皱起眉头,泪水簌簌而落,“怎么可以这样呢,我是他们的妈,大家一家人,怎么可以问都不问,就把我丢在这里了?”


李婆婆的脑袋里有很多谜,这是她最难的一个,让她困扰。她给出的答案是,因为他们想抛下她。


尤其是入住初期,她认为是孩子们的不孝顺不负责任,才把老妈丢来这么一个地方。


不过我觉得答案不是这样。


我都是上午去探访,李婆婆的家人都是下午才来,所以我没有见过他们。但是我经常在窗前柜子上看到很多营养品和水果,说明总有人来看她。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



后来我了解到一件令我吃惊的事。


李婆婆的孩子中最常来的是村里开超市的小女儿。她看不见,小女儿每次都提着大袋小袋的东西过来,有时候还背了小宝宝,从家到医院来回一趟快五个小时。


这样坚持了好几个月,我不相信这是要抛弃自己的母亲。


于是有一次找到机会,我把自己看到想到的都对李婆婆说了。


按照我所学的理论,病人在临终前会经过几个心理阶段,其中最艰难的是第二阶段,患者怀疑自己会不久于世,却没有办法得到验证,所以容易生气,将愤怒发向医护、家属等,以弥补内心的不平。


这就是李婆婆的现状。过了这个阶段,她会因为自知将死而情绪低落,直到最后一步,她才会逐渐接受现实,平静面对一切。


老人眼眶潮潮地说,“我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家,别的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走上坡路下坡路,还是清楚的。我只是不太服气,她们不直接跟我说,就什么决定都帮我做了。”


我告诉她,你的家人们这么难还天天来,其实挺关心你的。


李婆婆握着我的手不自觉地加了一些力道,好像要抓住些什么。


她说,自己就是本地人,医院在哪,来一趟要多久她很清楚,她生气不是因为住在医院,而是不想面对自己要离开他们的现实。


他们对她越好,她就越舍不得。


有点出乎我意料,她这么顺利接上了话,度过了愤怒期,开始怀念家人。


往日居家时,她不时到女儿家做客。她人老了,牙口弱了,硬一些的食物虽然能吃,到底有些费力。


女儿们体惜她,做饭的时候,常常把青菜剁的细细,肉也切小煮久一点,熟烂一点。连饭也特意蒸软烂,以便老人入口。


有一回,李婆婆去小女儿家做客,小外孙忽然神秘兮兮地把她喊进一边的房间里,跟着递来一大个红包,包里鼓鼓胀胀的,显然是塞了不少钱。


眼前外孙的小脸蛋神情雀跃,竟要把自己长时间做家务、协助看店,辛辛苦苦积攒的1000多块钱交给外婆。


李婆婆不肯收,这一张满满孩子气的脸,小学都还没念完,哪能用他的钱。她温言劝导小外孙说:“你啊多花点心思在读书上,婆婆(广州人的叫法)这边心领了。”


但孩子却认真地说,“婆婆就收下嘛。你现在老了不大方便去干活,我都11岁了,有的是力气。”


短短几句话,把老人的眼泪给勾了下来,眼泪嗒嗒地流。


后来,小外孙从妈妈手机看到外婆病了,居然那么瘦,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在那里抹眼泪。


原来在我来之前,李婆婆已经从家人那里再次感受到了爱,难怪我一说家人对她好,她就顺利接话,说不舍得家人。


她和小外孙说:“傻孩子,我看不到的事,你们将来会替我看到的。婆婆遇到你们,这辈子值了。”



10月开始,李婆婆的衰弱日益明显。以前她时常坐在床上等我们来探访,后来她半靠墙闭眼养神,现在只能卧床交谈了。


她说的话越来越少了。但有一回,她突然情绪高涨,接连出了好几个谜语,侧着头默想了一阵,然后一边拍掌一边笑说,这个谜语有些难,你们不一定猜得出来。


“上边毛,下边毛,中间一个黑葡萄。”


我们当时猜了好一会,没人说话。


“是眼睛啊。”她一边说,一边在自己的双目间比划。斑斑的短发下是一脸的笑意,在窗外的风习习吹拂下,很美很灿烂。


一时间,我们都有些愣住了。


关于眼睛和失明,是婆婆的伤心往事。我们探访时很少主动去提,这是她第一次这么直抒胸臆,动作自然地把手指往眼睛引去——她的眼睛虽然失明了,但是整体的光泽偏圆润,不细看,难以觉察其中异样。


“我知道的,大家不方便谈论我的眼睛。可是,它已经坏了快一年了”,李婆婆笑着说,眼睛向着我们这边“望”来,“没来到这里,我遇不到你们。”


老人说自己以前还是孩子的时候,天天放牛爬树,觉得时间好慢。现在感觉一下子就变成了老人家咯,小孩成家的成家,搞事业的搞事业,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吃过苦也享过福。


“时间早一点,迟一点,差别也不大。”


她眉宇间神情放松,好像那不是一次永别,倒像是准备出门搓一局麻将。


她还和我回忆,以前一家人一起去旅游的经历,海的味道,山的秀色,她都一一体验过,并和孩子们留下了许多合影。


这些合影,会在她离开后,一直陪着家人们很多年。


她已经准备好告别家人了,我也准备好告别李婆婆。不过有时候,看着她我会凭空幻想,自己的妈妈如果活到这把年纪,我也能这样与她告别吗?


当年我没有和妈妈告别,十多年来我也没有放下。一想起妈妈,我的心绪就永远停留在14岁。


那天妈妈去上班后,一直到傍晚下班的时间,也没回来。


以往遇到临时不能回来的情况,她都早早打电话转告我们,像这样大半天也没半点音讯,是很少见的事。


夜里,爷爷奶奶,堂叔堂姑,很多亲人在我们家走进走出,男人们闷头抽烟,女人窃窃私语,一个个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们当孩子的一旦问到老妈的事,他们就转移话题。


直到很晚,我才知道妈妈出车祸了。这一段的记忆好像也错乱了,我甚至无法清楚想起,这个消息是谁告诉我的。


我只记得听到后双耳嗡嗡作响,感觉四周的光影转动,头昏目眩。我木然地穿过人群,回房间去了。锁好门,拉上窗帘,关了灯,躲在被窝里,才哭了出来。


我不敢哭很大声,因为我不想别人知道我妈妈没了。


第二天早上,爸爸回来了。他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他把我们三兄妹聚在一起,沉声告诉我们,“妈妈出事了,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没有妈妈疼了。”


年幼的弟弟妹妹听了,放声大哭。我没哭出来,因为我跟我自己说,爸爸已经很伤心了,你不能哭。


我跟着大人们赶去医院,见妈妈最后一面。她躺在急救推车里,被一层白布罩住。


我像疯了一样扑过去,心被刀刺了一样难受。


这把刀留到了现在,别说拔出来,碰一碰都疼,所以我从没有真正告别妈妈。


直到我遇见李婆婆。


一开始她也不愿告别家人,这是她人生里最后一道谜——面对死亡她该怎么办?


但当她想通了一个问题后,这道谜就解开了。她可以向前看了,哪怕前面是死亡。


如果我也能解开那道谜,是不是我也能向前看,和妈妈说声再见了?



11月末,婆婆的衰弱更加严重了,白天也常常出现深度昏睡的情况,从以前能吃普通食物到插上鼻饲管吃流状食物,身体状态一直往下掉。


有两次,我们的小伙伴去探访她,人是醒的,却没有精神去回应和说话,只是躺在床上睡觉,鼻息声一时轻一时重,起起落落,并伴上三两声剧烈的咳嗽。


虽然我跟婆婆非亲非故,但这些消息和变化,还是让我的心抽了一下。我有一种预感:婆婆剩下的时间很少了。


于是我专门跟带队老师发了信息,提前申请新的一周陪陪李婆婆。


这本是不允许的。


出于保护义工的目的,在培训中就会被教导,不能对老人投入过多感情,不能留联系方式,也不能给老人做任何承诺,很多时候我们也都是被随机安排陪伴的对象。


因此,面对我的特殊申请,带队老师问我为什么?


我说,“听到老人身体越来越差后,我感觉我没有抽离出来。我想争取一下探访婆婆的机会。”


探访那天,伙伴临时有急事,我按照原定的计划一个人去了八楼。


李婆婆的身体很虚弱,她甚至没有足够的精神回应我简单的问好。


她起初是平躺着卧床休息,中间侧过身子面向我坐的方向休息,不知什么时候起,一只手向我这边握了过来,暖暖的,瘦瘦的。


我为之一振。如果妈妈不是突然离世的话,想必在弥留之际,也会这样轻轻握住我的手吧?


我静静地坐在那,也不说话。此刻,我陪伴的好像不是李婆婆,而是我的妈妈。


小时候有一次,我被爸爸狠狠打过一顿后,妈妈坐在矮椅子上,给我涂消炎止痛用的药水。


我气鼓鼓地半趴在她的膝盖上,还不愿承认错误,面对妈妈多次劝导,我听若未闻,也不搭腔。


“你老是那么皮,哪天你爸会打死你的。”


“打死我就打死我,我又不怕死!”我很后悔说了这句话。


妈妈没再说话,也没再擦药水,小小的客厅一时静极。我盯着面前的地板,地板上还很潮湿,上面有一些明显的水迹。


隔了一会,我感到背后有滴冰凉的东西缓缓滑过。心里迷惑,忽然背上一颤,又是一滴冰凉。


是妈妈哭了。我一句随口的气话,却触碰到最沉重的那件事——我们终有一天会离开彼此。


可惜我那时还太小,还不懂得她为什么会哭。



这些年来我太注重告别了,以至于忽视了还有比告别更重要的事情。


现在我都想起来了。


妈妈喜欢织毛衣,有一回她看中一个新式样,想着给我织一件蓝色毛衣。我那时七八岁,略略懂事,看见妈妈每天大针小针地串着,很惊讶,我跟她说,“妈啊妈,要不你就别织了,多休息一下吧。”


妈妈手里的活儿不停,回问我,不喜欢这件毛衣吗?我说,喜欢。妈妈就笑,“喜欢就好,织一件毛衣也不是什么大工程。”


就这样,我一天天看着那件蓝色毛衣从无到有,从零零碎碎到完完整整。织好后那几年,我常常穿着那件毛衣去学校,直到长个子穿不下了。


妈妈走了,我无法选择与她告别的方式,但庆幸的是我们一起经历的美好的十四年,会一直陪着我继续走下去。


这就是李婆婆那道谜的答案。


我最后一次见到李婆婆是2020年1月,也是我们回家过年前,最后一次集体在医院服务。时近春节,街道喜庆,人来人往,蔚为壮观。


当天,我报名了全天的服务。下午,我从李婆婆的房间外经过向里张望时,看见她正躺在床上休息,宽厚的被褥罩在身上,斑白的刘海散在额头。


以前每当这时候,她听到我的声音,一定会说:“靓仔靓女又来了。”


“婆婆,谢谢你的出现,让我也终于能告别妈妈。”我默默在心里说,“妈妈,再见。”


回家的路上,我留意到桥边的那株高大木棉,树身光秃秃的,叶子已落得七七八八,正在酝酿新一轮花蕾。


一年又到头了,转眼间,妈妈离开我们家已经二十年。那件蓝色毛衣依旧挂在我的衣橱里,陪着我,一起咀嚼生活的变化。


遇到阳光很好的时候,我会把它拿去晾晒一下,不一会儿,就会变得很暖和。


结语


谢八楼原本是去教李婆婆怎么面对死亡的,最后他发现,其实是李婆婆教了他,如何更好地活下去。


听完这段故事,我的脑海里浮现了很多离我而去的人。他们每个人都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一件蓝毛衣。


我听过一句话,一个人真正的死亡,是他被所有人遗忘的时候。这么看的话,他们其实一直在陪伴我。


希望你也能找到,有人留给你的蓝毛衣。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天才捕手计划(ID:storyhunting),作者:谢八楼,编辑:马修、海东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