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北方公园NorthPark(ID:northpark2018),采访、作者:阿钟,编辑:雅婷,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2003年11月,河南郑州一位叫王乐天的汉服爱好者穿着一套深衣曲裾走上了市区街头,他特意选在广场、公园、步行街这样人流量密集的地方行走,身上那套花费760元购买、参考了电视剧《大汉天子》剧照的汉服使他成为了焦点,多家媒体对他进行采访、报道。利用路人和媒体好奇的注视,王乐天达成了他走上街头推广汉服的目的。
记者张从兴在新加坡《联合早报》的报道里把王乐天描述为“自清军攻下江南后,300多年来第一个穿汉服走上街的中国汉族男子”。这既解释了在一部分爱好者心中汉服带有的民族历史悲情,也解释了为何当时有人穿着汉服走上街头会引发民众和媒体的广泛关注。
到了今天,穿汉服出门已经不是一件多么新奇的事了,根据艾媒网去年初发布的《汉服行业数据分析》,分析师估计2020年汉服爱好者的数量会发展到600万左右。
汉服产业早已是一个销售规模突破10亿元的行业了,但汉服、汉服文化、汉服爱好者仍然在小众和主流之间徘徊。近年来,汉服多以这样两个形象出现在大众视野里:以精致、华丽的样貌作为消费主义的符号在短视频平台、小红书等出现;或是在各种与民族主义情绪相关的新闻里,以“着汉服坠高楼”这样的言论出圈。
汉服爱好者群体飞涨,同时跟汉服相关的争议仍然存在,然而在汉服爱好者和大众之间并没有一条双向沟通的渠道。
喜欢汉服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她们喜欢汉服喜欢的到底是什么?我们采访了三位90后汉服爱好者:辛夷、沄溪、铃兰,她们分别是英语老师、体制内从业者、博士在读生,她们每人日常实践穿汉服的时间都在3年以上,在选择汉服的同时,她们也为自己选择了一种审美、一种向往的生活方式、一种文化自信、身份认同,以及某种精神寄托。
一、汉服初体验:个人的、集体的和民族的
文化人类学及民俗学学者周星在他的《百年衣装:中式服装的谱系与汉服运动》里梳理了一个世纪以来,有关中式服装的各种社会动态和文化实践,其中也重点回顾了汉服运动。在这本书里,周星教授把汉服运动总结为“在当代中国社会出现的、旨在复活汉服、把它构建成为汉族或中国人民族服装的社会与文化实践”。这是一场自发式和草根性的社会文化运动。
在他看来,这场运动并不是单一、突然的:中国传统文化在21世纪的整体趋势是全面复兴,而汉服运动只是国学复兴、民间信仰复兴、传统礼仪复兴等大潮中的一支流脉。对汉服运动者来说,经过革命年代持续几十年的破坏和现代化的感召,现代生活已经失去了中国人传统生活方式中的礼仪感、庄重感等,变得有些庸俗,因此,人生的意义需要通过传统的方式来重新构建。
铃兰在喜欢上汉服的过程中体验到的恰恰就是这一点。
铃兰第一次接触汉服是在大三时学院办的传统文化宣传周上,因为小时候学过跳舞,她跟同学一起准备了一支《锦鲤抄》,为了配合这支舞,服装选择了带有汉元素的一套衣服。
那是铃兰第一次穿近似汉服的服装,以前她的穿衣风格跟汉服并不沾边。对于那次穿着体验,铃兰的感受是“很仙”,隔了一年,在跟朋友约拍毕业照的时候,铃兰又想起了汉服。在西安这座城市,适合穿汉服拍毕业照的地方太多了,延续心目中“仙气”的风格,铃兰买了一套淡青色的汉服。
来到北京继续学业以后,铃兰发现周围穿汉服的人变多了,在这里,穿汉服并不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她开始正式“入坑”。最开始,铃兰的购买原则是“差不多像(古装)就可以”,后来在慢慢了解了汉服和汉服圈以后,被大家严格区别山寨和正版、形制和考据的风气影响,她也开始关注这些指标,但总体上,这些并不会成为硬性指标,如果在剪裁上为适应现代生活有些变化,铃兰也可以接受。
在铃兰看来,汉服有其剪裁上的优越性,也跟华夏面容和气质更适配,一些有点自卑的女孩通过化妆、汉服、拍照一套流程下来,也能从中发现自己的美,这也能看出汉服具有的传统美带有一种可塑性和包容性。
最重要的是,汉服是跟所有传统礼仪、信仰、文化最直接产生关联的点,铃兰在喜欢上汉服的过程中,逐渐唤醒了自己拥有的文化自信和华夏身份认同,从而更有激情去探究汉服的文化内涵,与此同时她对古人的生活智慧也越来越认同。
铃兰觉得现代社会虽然发展迅速,但也很浮躁,相比起来古人很会品味生活,传统文化也更能滋养现代都市,“我们关注‘根’和传统文化老祖宗的一些优质精气神,是不是也会缓解快餐时代的浮躁?一些现代经济不太发达的城市也可以从文化产业着手发展,比如靠自家春晚节目出圈的河南。”
被传统文化的某一分支吸引,从而感受到穿着汉服展示出的美感,继而通过消费快速“入坑”汉服,是大部分爱好者共通的轨迹。
大二那年沄溪偶然在某间教室看到了一张教古琴的传单,出于兴趣和好奇,她加入了学校的古琴社。在社团举办的一些活动和演出里,沄溪看到了穿着汉服表演的学姐、学长,在木质古琴、袅袅琴声的衬托下,穿着汉服表演的场景显示出了一种脱离物理环境的优美,沄溪才产生了可以穿汉服的念头,在此之前,她的穿衣偏好是带有民族风的服饰。
有了这个想法后,沄溪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做功课,在筛选购买店铺和式样的过程中,她起初非常在意代表源流的形制和史实依据,并且由于文化存疑,最终把看上的一套汉制曲裾换成了一件明制的百褶裙。等待长达2-4个月的制作工期后,沄溪收到了这条裙子。
二、汉服的吸引力:埋在90后的成长经历里
在2016年前后,汉服还未成为大势,在线上和线下都还没进入大众视野。
在当时,汉服运动虽然已经从最开始的贴吧、网站(汉网)等各种线上空间发展到了新的社交平台以及线下,出现了类似雅集、花朝节、西塘汉服文化节等节日和活动,但在2016年,根据艾媒咨询的数据,汉服爱好者的规模仍然只有69万人左右,与之对应的,网络和线下专门售卖汉服的店铺数量也有限,直到2019年,淘宝认证的汉服店铺数量才涨到了139家。
从2016年开始,汉服爱好者群体不断扩大,同时增长的还有进入汉服产业的资金和品牌。搭乘着民族复兴和国潮崛起的快车,汉服作为服装产业发展迅速,爱好者的个人力量跟短视频平台、商业推广合力,从各个角度给消费者、路人做汉服文化普及和观念教育,在今天,一个人想入坑汉服,门槛前所未有的低,选择无比丰富。
辛夷就是在这种水到渠成的情况下入坑的。考上大学可以不用穿校服,并且还有了少量可以自由支配的生活费以后,辛夷感受到了一种购买和穿衣上的自由,一开始她喜欢买带有汉元素的服装,后来在淘宝上看到了有类似古风的衣服,没做什么功课,她就照着自己喜欢的样式——飘逸、有魏晋风感觉的裙子挑了一件,总共花费300多。“贵”是那件飘逸的汉服给她留下的第一印象。
假如曾经汉服让人望而却步的是价格和周围人的眼光,如今,这两点都变更友好了。在大学第一次穿汉服出门的沄溪,收获的是寝室室友的赞美;毕业后曾在某学校任职的辛夷,有时候穿着汉服去工作,学生和同事都会夸“好看”;而铃兰,真正开始实践穿汉服出门,就是在她和表妹一起穿着一套改良后的宋制旋裙参加家乡的花朝节后,受到鼓励才开始买汉服自己搭配。同时,在采访中,辛夷和铃兰也都提到,现在“白菜价”的正品汉服越来越多,以前至少要花几百、上千才能买到一套汉服,现在最低几十块就能从网上买到喜欢的外衫、裙子。
在今天穿上汉服,把它变成自己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需要挑战和面对的已经没有过去那么多了。尤其对相当一部分汉服爱好者来说,喜欢汉服的种子像是早早就埋下的,一旦条件成熟,就会直线入坑。
对辛夷、沄溪、铃兰来说,成长过程中接触过的一些内容无形中影响了她们的喜好。辛夷形容自己一直都比较“文艺”,从小就对传统的中国元素感兴趣,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她看古装剧就会被里面角色的扮相吸引,上学开始看课外书以后,家里放着的阅读材料大都是武侠小说,她就一直在这种古风、文艺的状态里没有出来过;同样地,沄溪也是在初中的时候喜欢上了古代言情小说,迷上了古风作品,慢慢也对传统文化产生了兴趣,通过古琴接触到汉服后,她很快就迷上了汉服;而小时候学过舞蹈、书法和国画的铃兰,受传统文化的影响更深,从看待事物的理念、生活观念到具体的生活方式,她已经习惯了从“古人生活的方方面面”找一些可以借鉴、使用的点,汉服就是一种具体的体现,铃兰认为汉服里蕴含着“传统文化的意向和内涵”。
其实,对全体90后来说,看古装剧、古言小说基本是大家共享的童年回忆和青春时光。从每年暑假都在放的《还珠格格》到所有人耳熟能详的《新白娘子传奇》再到各类古装武侠剧,90后对电视剧的记忆大都来自这些剧集,而在校园里古言网文的触达面就更广了。
哪怕在古装剧和古言小说盛行的同时,英美日韩剧、日本动漫同样也填充着90后的文娱生活,但最终传统文化对人的影响仍会占据上风,对此,铃兰用她的实际经历为我们做了解释。
铃兰在学生生涯的不同阶段分别痴迷过国产动画、英美日韩剧和日本动漫,在摸到这些作品的一些规律后,她发现自己反而越来越容易被国产的吸引,“这跟艺术创作源于生活和当地文化分不开”,铃兰觉得国外作品体现出的文化里有糟粕、有精华,“糟粕的能衬托出我们文化的优势,精华的我会继续了解”。
三、成为日常:个人在现代化和消费主义里重构汉服
辛夷的朋友圈里有很多她穿着汉服在栽种着荷花的池边、栽种桃花的庭院、或者奇特风格古朴的建筑空间里拍摄的照片,在那些照片里,根据场景不同,辛夷会调整妆容、发饰,选择不同形制的汉服,但大体还是飘逸的、轻薄的,一直是她喜欢的类型。
跟沄溪、铃兰在一段时期内对于汉服形制格外在意的状态不同,辛夷从购买汉服开始遵从的就是“买衣服看场合”,参加汉服活动要买的汉服有一套标准,剩下的场合里基本都是按照自己的喜好来选,要买也是买自己看上的,她并不在意那件衣服是否完全按照形制和史实依据来制作。
到目前为止,粗略算一下,辛夷拥有的汉服大概是30-40套,风格各不相同,再加上耳饰、发簪等其他配饰,她花在这项购买上的金额大概有小几万。
从大二到现在,沄溪已经积累了100多件汉服了,花费大概在7-8万。她格外中意明制,最开始的原因是相比起其他朝代的服饰来说,明制服饰的史料依据相对更丰富、完善,可参考的文字记载、制作方法、成品都更多。如果要论遵照史实、追求正统或返古的汉服的话,明制服饰是判断依据较多、出错较少的购买选择,再加上明制的便服穿着更简单、行动方便,从买第一条百褶裙开始,沄溪买比较多的就是明制的外衫。
至于铃兰,从去年开始才大量购入,因此她目前拥有的汉服大概在50件以内,但她十分擅长提高买来的汉服的利用率。作为推崇汉服现代化、日常化,支持汉服改良的一分子,铃兰十分接受剪裁、缝制上的改版,也更乐意用买来的单件汉服自己搭配、甚至跟T恤等现代装混搭,她希望让人感受到穿上汉服能更融入日常生活,而不是让大家觉得汉服离自己生活很远。
铃兰非常认可《汉服归来》作者杨娜的观点,这位人大教授在汉服领域提出了“因时合宜”的观念,提倡汉服要融于自然:例如以前古人的居住地多山水,所以穿着的衣服也与山水相宜;而到了现代我们住在钢筋水泥的都市里,因此汉服也需要创新、改良,融入现代生活。
汉服创新的同时,铃兰也希望不要丢掉它遵循古人依山傍水的居住风格,融于自然的部分。汉服恬淡、素雅、舒适的气质与铃兰追求的生活方式是一致的,她从高三开始就喜欢漫画家夏达,受夏达影响,铃兰理想的退休生活就是“手作、书法、种地、养花”——一种自然与人合一的“汉家日常”。
在这种“汉家日常”里,传统文化、古人的生活方式、汉服,缺一不可,但要达到这种日常,鼓励更多人欣赏这种日常,汉服的改良和现代化是必然的。
辛夷和沄溪虽然没有提出这样的观点,但在实际操作上,三个人其实都有这种倾向。辛夷和沄溪也表示,平时穿汉服出门或去工作的时候并不一定非要全套装扮好,她们也尝试过用汉服外衫跟T恤、牛仔裤混搭。
在汉服组成她们日常生活的过程中,最终带来的个人化的感受和作用还是不同的。
沄溪享受汉服本身的美给她带来的愉悦,她喜欢汉服的织物和纹理,这两样本身就很漂亮了,它们还有充满诗意的名字,比如绫、锦、罗、绮、金缕……用讲究的织物、精细的剪裁缝制出来的汉服有一种风流的感觉,沄溪觉得,原本粗枝大叶的自己是被汉服细节里的美和学问一点点征服的。
有一段时间,她下班回来后,换下T恤穿上汉服,就感觉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在房间里画个眉、弹弹古琴,没有任何人看到,但在那个空间里她感到很快乐、很放松。还有些时刻,沄溪觉得沉浸在古琴和汉服的世界里,有一点逃避现实的意义,偶尔她会冒出想穿越回过去的想法,当看着《清明上河图》里那些既日常、生活化又很栩栩如生的小人们,她就会想“要是生活在那个年代就好了”。
辛夷把这种状态描述为,时代气质和古早的故事透过汉服传递出来,对人产生了吸引力。对辛夷来说,汉服是她遵循自己喜好、性格从“服装”这个大类里买来的一类衣服,买衣服就是要买中意的,穿上它就是图舒服和好看。不管穿不穿汉服,她的性格、气质和状态始终是那样,没有变过,对不同风格的衣服,她也还没有停下探索。
就在最近,辛夷还对 Lolita 裙产生了点兴趣,她已经入手了一套中华风的裙子,准备过段时间去给自己拍一套照片。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北方公园NorthPark(ID:northpark2018),采访、作者:阿钟,编辑:雅婷(文中出现的辛夷、沄溪、铃兰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