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竺晶莹
题图 | 受访者提供
如果你身处上海,又爱看展,那么想必对贝浩登画廊有所耳闻。
这间在2018年开幕的画廊,位于上海外滩虎丘路琥珀大楼的顶层。琥珀大楼始建于1937年,在外观上仍能让人一窥当年十里洋场的风云变幻,但如今这栋小楼的内部空间已经焕然一新,并迎来了国际知名画廊——贝浩登、理森的进驻。
如此清新小众的展览空间,自然逃不过网红的热情打卡。当女孩们拗着造型在展品前摆拍时,并未注意到,几米开外有人刚好观察到了这种社交网络时代下的景观,那个人或许还皱了皱眉。
他就是傅厚民(André Fu),上海贝浩登画廊的空间设计师,而这一幕场景出现在纪录片《我的时代和我》第二季之中。我们往往觉得,所有项目在开幕后就宣告结束了。但这位设计师却认为,当一个空间正式营运后,和人开始互动,恰恰才是其生命的开始。
在贝浩登这个项目设计之初,他的本意是让人们愿意在这个空间逗留,花时间去体验艺术。不过,大多数人在流量时代体验艺术的方式,早已变成了把艺术品装进手机镜头里。不知这是否让他感到无奈?
带着这样的疑惑,我们进行了连线采访。我得以知晓,这位在国际上享有一定声誉的中国香港设计师,从业二十年来如何处理作品与时代的关系,又如何漫游在多元文化之间。
在时光里穿梭
从某种程度而言,傅厚民很幸运,因为他属于少数实现了儿时梦想的人。
不像一般小孩,他小时候的房间里并没有很多玩具,这个小男孩最喜欢的是——搭模型。有时候,他会画出想象中舞台的样子,然后把那个舞台用模型实体化。尽管他目前接手的大多是酒店项目,但仍希望在未来有机会设计歌剧院。
身为香港名门之后,优渥的家境为他的设计天赋提供了庇护。更难得的是,他从未被迫继承家业,自己的兴趣和才华得到了父母的鼓励。
尽管不愿过多提及自己的家世,但他坦白讲,小时候家里经营酒店,所以自己从小就在酒店跑来跑去。7岁时,母亲对他说:“如果你长大成为一个建筑设计师,就可以想象自己来画出整个酒店的外形,里面所有的细节你都可以来设计。” 这句话,莫名地一直留在了傅厚民的心中。
从小学开始,他就喜欢画画——素描、油画、水彩……统统都有涉猎。而自己家是偏传统的东方家庭,因此父母希望他可以成为专业人士,学建筑看起来就是一条正道。于是,他14岁就到英国念书,之后从伦敦的 St Paul's,一路取得剑桥的建筑学硕士学位,畅通无阻。
2000年,学成以后他很自然地成立了名为AFSO的设计事务所,开始承接来自世界各地的项目,渐渐打响名号。傅厚民,很快就登上了业内权威杂志,像是《ELLE Decoration》、《Wallpaper》,外界对他的期待可见一斑。
每当你翻开这些杂志,偶尔看到他的专访时,或许都忍不住多看一眼,因为照片上的他在品味上挑不出一丝错误——抓得恰到好处的头发,熨得一丝不苟的衬衣,裤脚永远是合适的长度。
品味是一名设计师的自我修养,但更重要的是,他必须处理作品与时代的关系。他需要穿梭在过去与未来之间,了解一个地方的历史文化,又得预判未来人们的生活方式,让项目成型后并不会过时。
在傅厚民看来,很多承接的酒店项目需要花费五年以上甚至十年的时间才能竣工。而在这段时间里,所谓的潮流和趋势会千变万化,这将非常考验设计师的心态与应变。
他委婉地表示:“我希望保持对每一个项目的热情,用比较平静稳定的心态去做完项目。但是我也有固执的地方。我们的项目几乎都经历长达多年的时间,时代不停地变,客人的想法也变,我听他们的意见,但也会尽力去维持原样,把我想说的故事表达好。”
好比前几年在全球刮起的极简主义风,这样的酒店和餐厅开始变得随处可见。傅厚民并不欣赏任何“风”,他更呼吁多元化。他观察到,很多大陆的酒店越来越有质感,但也指出:“多元化是好事,但要看它单纯copy一个风格,还是用另一种心态在做事,这个很重要。”
有人会说,傅厚民的设计是奢侈与舒适的结合(relaxed luxury)。这的确是他的理念,但他并不喜欢定义自己的风格,各种“风”只能流行一时,尤其当他今天所设计的项目可能在2029年才会呈现在大家面前,那么任何风格都变得不再可靠。
他在时光流转中不变的是——态度。这种态度就是:用自己的设计来讲述当地的故事。
在文化间漫游
全球各地的人都会找到傅厚民。
偶尔,他会展现出对声名的不自知,笑说:“有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客人会找到我,就像有一个普罗旺斯的项目,他们找到我这个香港出生、在英国学建筑的人,去法国南部设计一个现代普罗旺斯风格的酒店,听起来也蛮奇怪。”
不过,他乐于接受这种生活中撞上来的奇遇,在法国南部的阳光下,完成了对Villa La Coste酒店的设计。
傅厚民每一天都漫游在不同文化之间。
他身处香港,从上午九点开始,处理北京、上海的事务,然后跳到深圳、大阪,下午三四点,伦敦的事项接踵而至,等待他的审阅,有时直到半夜,仍在洽谈纽约的项目。
傅厚民很享受这种忙碌:“你在不同文化中游走,不单纯是视觉上的游走,跟他们合作,去联系、去配合他们,会发现很多不一样的东西。”
他的设计,恰恰和他所处的中国香港一样,东西方文化交汇其中。在国际上,傅厚民作为一名来自东方的设计师,积累了声誉;而在中国,傅厚民的学历、经历又足够国际化,人们期待他的多元与超前。
香港瑞吉酒店就是傅厚民的手笔。作为一名操盘过许多酒店项目的设计师,他深知这个酒店品牌的分量,带着纽约基因的瑞吉通常与典雅这样的词汇融合在一起,走过了百年历程。但同时,作为在香港长大的孩子,傅厚民思考的是,如何将香港瑞吉酒店打造成当地的一个文化地标,变得与其他任何地方的瑞吉都不一样。
“香港的故事最难讲。” 傅厚民把每一次设计都看成是在讲述当地的故事,而香港,恰恰是他生活的地方。人们对于熟悉的地方,反而很难用一种新奇的视角来发现细节。他最终选择的是,用旧香港的气氛来讲述这个故事。受到王家卫《花样年华》的启发,傅厚民从中提取了那种“漫游”氛围,试图让香港瑞吉散发出历史沉淀的味道。
傅厚民一直很痴迷旧香港,他认为现在的茶餐厅偶尔还保留着那份市井气,而前往这些地方能帮助他找寻灵感。“我经常去一些香港旧的茶餐厅坐下来,然后看看普通家庭怎么去交流,他们在这个空间的一种情怀,我很享受,那是我没有经历过的,但是我很向往60、70年代旧香港的那种情绪。”
然而,他却认为自己并不能代表任何一种文化,而只是一个在多元文化之间的漫游者。
“我对东、西文化,都不具有代表性,但我就是在这两个文化之间游走的一个人。我的灵感也来自于我生活里感受的东西,两个文化都有。我要处理的是,怎么用自己的感受,讲出当地的一个故事。”
香港、伦敦都是傅厚民生活过的地方,他的感受或许更精准,但是面对那些来自于全球其他地方的项目,他该如何建立自己对当地的感受呢?
“我觉得,最好玩的旅游,就是在我喜欢的地方去做一个酒店。”
这位设计师的言下之意,是在设计酒店的过程中,他可以了解当地文化,跟当地人打交道。《我的时代和我》第二季就记录了傅厚民在京都设计三井酒店的过程。他会抓住一切机问熟悉当地文化的朋友:“我这个元素足够代表京都吗?看起来够不够authentic(正宗)?”不过,他后来想通了,别人并不要求你authentic,他们恰恰需要,一个外人眼中的当地观察,为那里带来新的惊喜。
尽管新项目永远让他保持着对事业的热情,但有时这位设计师也不免陷入沉思,尤其在那些开幕酒会结束的时刻。
每个项目在开幕那天都会迎来自己的高光时刻,媒体拍下每一个细节的照片,发表评论定义它为好或不好。在傅厚民看来,可能一个十年的项目在几分钟之间就被定义了,它的生命看似结束在那里。
面对这种速朽,他开解自己:实际上一个空间的生命在开幕以后才真正开始,所谓空间只有与人互动之后,加入了人的感受,才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