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竺晶莹(ID:sandi-zhu),作者:竺晶莹,题图来自:《封神》


“不想杀人,也不愿无故被杀。” 这或许就是周人在翦商大业肇始之际最朴素的愿望。


合上李硕的《翦商》,眼前仍在跑着憧憧的人影——试图爬出祭祀坑的累累白骨,被第一缕晨曦照耀的牧野之战里的纵横尸骸,在地窖里通天卜算的周文王,每每被噩梦惊醒的周武王,还有对天下人发表诰命的周公旦。最后,是和周公相隔五百年的孔子,“韦编三绝”之际似乎发现了《易经》里周公试图掩盖的历史——商朝曾有人祭,周人曾是商王的马前卒,为商王捕俘。孔子决定为周公,也为华夏永远保守这个秘密。这一守,就是近三千年,直到考古发现殷商遗迹。


这是李硕在本书里的推演和观点。孔子与周公这种遥远的相知,我读来真是浪漫,他懂得他的用心良苦,并继承和发扬了他关于“德”的遗产,编纂六经,为新华夏注入“仁”的观念。


《翦商》后半段的周灭商部分尤为精彩,周文王、周武王、周公旦的信仰与恐惧战战于纸上。而李硕的书写颇为公正,由文献和考古来推演一个人的心理。他给圣人祛魅——“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也许只是后世儒家宣导仁政的矫饰,真实情况可能是周公旦曾被迫吃下兄长伯邑考,造成了心理阴影。纣王的确残暴,但也不免有渲染成分,为了翦商的合法性,也为了凝聚对纣王不满的商朝贵族的力量,在周武王的叙事中,将商朝历代的残暴都加之于独夫纣王一人身上。


翦商之初,周文王的《易经》重点在于“易”,万事万物都是变化的,曾经弱小的商可以灭亡强大的夏,而今日蕞尔小邦的周同样可以翦商。于是“含章可贞”,翦商之事是可以占算的。“这是文王发现的世间规律:世间的一切都不是永恒和持续不变的,它们都可以有另一种相反的存在形式,一切也都可以颠倒重来一遍。” 而这种思维方式在神权时代可谓石破天惊。不过,照李硕的观点,如果《易经》真的只是周文王的翦商大计:研究各种事物背后的因果联系,最终建立一套翦商的理论和操作方法。那么后世对于其过度解读真是南辕北辙了。‍‍‍‍‍‍‍‍‍‍‍‍‍‍‍‍‍‍‍‍‍‍‍‍‍‍‍‍‍‍‍‍‍‍‍‍‍‍‍‍‍‍‍‍‍‍‍‍‍‍‍‍‍‍‍‍‍‍‍‍‍‍‍‍‍‍‍‍‍‍‍‍‍‍‍‍‍‍‍‍‍‍‍‍‍‍‍‍‍‍‍‍‍‍‍‍‍‍‍‍‍


商周易代,武王在伐商的过程中,日益商化,不像父亲文王那样能和上天沟通,也不像弟弟周公那样自信上天保佑有德的君王,他的恐惧只能让他沿用商人的祭祀传统,以飨上帝,遂在牧野之战后用纣王的尸体表演了一场射杀仪式,像他的敌人一样举行人祭。武王临终都没找到克服恐惧的信仰,只能钦定周公辅政,因为这个弟弟的自信——“周公对上帝和鬼神有自己一套基于‘德’的理解……武王知道,在周人中,只有周公在试图挣脱商人的宗教,不再对那些商人的鬼神战战兢兢,顶礼膜拜。”


然而,即使圣贤如周公,也有他“伪善”的一面。李硕通过“周公自我献祭”这一事迹质疑了周公对于自己信仰体系的坚定程度。他的哥哥周武王病重,旁人建议他举行祭祀,让上天福佑武王,周公拒绝了,却在私下举行了另一场祭祀,而他自己就是候选的祭品。但他没有当场自杀,而是在祝词中宣称“归俟尔命”,等待诸神接走自己。这几乎是对神力的测试。结果,神没有接走他。周公的祝词被金泥密封起来,收藏到了宗庙之中。而这还有更实际的作用,就是维系和侄子成王的关系。未来当别人猜测周公辅政图谋篡位时,这场“自我献祭”都足以打击此等流言。同时,这场仪式与“归俟尔命”的测验,折射出此时的周公并未完全建立自己那套关于“德”的世俗道德体系。


不过,在周公辅政时期,他终于建立了华夏新文明的叙事。周公总结了王朝兴亡更替的教训,他认为,这背后虽然有上天意志的改变,但唯一能影响天命的因素,就是人的“德”,也就是人处理现实问题的准则。同时,他废除了人祭,李硕认为——人祭是周公当政时期突然终结的。书里说:“忘却是比禁止更根本的解决方式”,这句话很可怕也很有效。毁灭殷都,拆分商族,销毁商王的甲骨记录。于是,周公重塑了历史记忆:夏人、商人、周人没有区别,从来不存在人祭行为,王朝的更替只是因为末代君王的德行缺陷。因此,“德”才是明君乃至世人的行为准则。‍‍‍‍‍‍‍‍‍


周公的改制与变革,意义是什么?借用李硕的话就是:“周公时代变革的最大结果,是神权退场,这让中国的文化过于‘早熟’;战国时代变革的最大结果,是贵族退场,这让中国的政治过于‘早熟’。而在其他诸人类文明中,神权和贵族政治的退场,都发生在公元1500年之后的所谓近现代时期。” 


关于夏商周的更迭,我也另有些感慨。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从未远去。人祭是这种法则的极端体现,商族在这种仪式里不断区分“我”和“你”,一来为了震慑异族,维持他们的统治秩序;二来展现了强者对于弱者为所欲为的极端凌辱,其实周武王本也可能步商王后尘延续这种传统,幸而周公锐意改革;三来,商朝的传统就是“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那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恐怖,神权时代用俘虏、贵族献祭上帝,被认为是正常的,你却无法认识到这样的正常有多可怕。那么,人祭被终结了,这种恃强凌弱的传统呢?事实上,我觉得这样的强弱之分仍在世上大行其道,只是在新的文明和时代里,它以一种更精致、不被察觉的方式演绎着。


此外,商朝中期曾有改革派试图废除人祭,但未获成功,以至于殷商时期反而大肆复辟人祭,以巩固商朝传统,抑制分裂。这就说明,历史有时候真是前进几步,倒退几步。周族迁徙到周原,也曾长期为商王捕获羌俘,而实际上羌族和姬姓周族属于同源,因此周公要销毁这段历史,也有私心,要掩埋先祖不光彩的过去。‍‍‍‍‍‍‍‍‍‍‍‍‍‍‍‍‍‍‍‍‍


书里有两个转折,我觉得很关键。


一是周文王被囚,当他在这三年中时刻担心着自己会成为祭品时,他才意识到周族为商王捕俘是多么低劣的行为,这里也是“易”,他从捕俘者变成了人俘,只有这样彻底的强弱角色、地位转换,才致使人性的产生:如果我是他,我会怎么样。


二是周公为了防止人祭死灰复燃,掩埋了关于人祭的历史,并且在一次次诰命中强调人的德行才是影响天命的唯一因素,这种叙事将上古时代有权对人生杀予夺的诸神送走,继而确定了人在尘世的自主性,可谓文明肇始。


因此,也终于能理解什么叫做“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但我们也终于能明白,孔子对于周公的崇拜,当然不止于周礼的建设,周公当政时更关注的是,新兴周王朝的各种军政大事,如废除人祭、拆分商人、大分封。当孔子在五百年后勘破那段商朝隐秘的历史后,他作为商族后裔,更感念周公给了商人生存的机会,为他们抹去了人祭记忆,让后代不必生活在羞辱中。这或许才是孔子晚年感慨很难梦见周公的原因:“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就像《翦商》写的:“越是接近商文化的残酷真相,孔子就越是对周公有真正的理解和感激。”


最后,李硕的书写让人动容,他在后记里说“这是一场无法解脱的恐怖之旅,犹如独自走过撒满尸骨的荒原”,又转念,“写史写到这种状态,怕也是一种难得的经历”。所有的创作都是独自穿越荒野的旅行,真正的成长与历练总是不足为外人道。世人只会看到你凝视深渊的结果,却顾不到你凝视深渊的心情。


年初,看到李硕“大块劳生,息我以死”的近况,直面生死的坦然,倒也让人不知说什么好。根据他在《翦商》后记里的想法,“写一系列有关中国古代历史的书,展现中国历史这条巨流之河如何从远古汇聚、奔涌而下,而用新石器到商周之变做开篇最合适。” 对自己的人生使命这样有自觉的人,总该一直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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