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竺晶莹
题图 | 《继承之战》剧照
《继承之战》第三季随着一场失败的“政变”而落幕。这出呈现当代豪门夺权的黑色幽默讽刺剧，将自己的风格发挥尽致——好笑、荒诞、残酷，却拥有希腊悲剧般的迷人质地。
如果你没有看过这部横扫金球奖和艾美奖的剧集，那么故事的梗概是——传媒帝国Waystar Royco创始人Logan Roy八十有余，萌生退位之意，引来四子夺“嫡”，儿女都想成为家族企业的话事人，却屡遭父亲无情的玩弄和打击。毕竟，在Logan看来，或许公司才是他真正费尽心思培养的“孩子”，而子女，不过跟他有血缘关系而已。
制作团队曾透露，这是依据默多克（Murdoch）和雷石东（Redstone）家族为背景改编的。而默多克家族的人不予置评——自己的生活是否也如《继承之战》一样冰冷残缺。
老去的“暴君”
《继承之战》告诉我们，像Roy家族这样的巨富不仅不快乐，还很病态。
不快乐是因为快乐的阈值已经太高，唯一能使他们感到满足的，只是在一轮轮的争权夺利中胜出，然后又陷入下一轮更高目标的争权夺利中。病态，是因为他们几乎没有道德可言。Roy家族，是一个被异化的豪门。
Logan第二任妻子Caroline再婚前夕，她和女儿Shiv在托斯卡纳的露台上难得谈心：“我未必是个合格的母亲，但你也是个差劲的女儿。”
“你不是不合格，只是……缺席”
“我给他监护权让你们留住股份。你说的，‘我选培根蛋面跟爸爸’。”
“当时我只有十岁。”
“你那时已经十三岁，知道怎么在伤口上撒盐……事实是我可能不该生小孩，有些人就是不该当母亲，我应该养狗……但你爸不准，他看到心爱的事物就想踢一脚，看它会不会自己爬回来。”
这个爸爸就是Logan，统领传媒帝国Waystar的“暴君”，对待孩子的态度跟对待狗差不多——操纵你，看你最终会不会自己爬回他的身边。当然这几个小孩也并非善类，好比Shiv，打小就知道永远要选择强者一方。至于这位母亲，因自私而无忧，当儿子Kendall在最脆弱的时候想找她倾诉时，她留下一张纸条逃之夭夭，连开解一下儿子都觉得过于费心。
几乎没有温情时刻，几乎没有正面人物，这就是《继承之战》所呈现的冷酷现实。无疑，这是夸张化的创作，每一种自私与自负都被放大为冲击力十足的戏剧时刻。因此，我们会看到——上一秒这个人物还稳操胜券，下一秒他就堕入急转直下的荒诞之中。
除去戏剧化处理，《继承之战》却也折射了真正的现实问题——当“暴君”老去之后，“帝国”如何传承？这里的“暴君”可以是筚路蓝缕进而独当一面的创始人，这里的“帝国”也可以是无数个商业帝国。
《李尔王》没有解决这个问题。年迈的李尔王想退位，把领土分给三个女儿，却要她们证明自己有多爱他。大女儿、二女儿巧舌如簧，称爱他胜于世上一切，小女儿却爱在心口难开。于是，两个女儿得到了所有国土，小女儿在老国王的盛怒中被取消继承权。然而，不多久，正是这两个女儿驱赶了只拥有一百名随从的李尔。遭遇背叛的李尔在暴风雨中，用夸张的戏剧腔咒骂着不孝的女儿。
然而，悲剧如《李尔王》，莎士比亚尚且还留了一个良善的小女儿来治愈老国王的疯癫，《继承之战》却没有，这里的四个子女比起爱，更在乎继承权。
诚然，Logan太懂得如何避免李尔王的悲剧——永远大权在握，永远不放权，把权力当作筹码来诱惑儿女们上贡对自己的“爱”。这是他一生都迷信的法则，并且从未出错。但他与李尔王一样无法避免的却是——衰老。
衰老意味着他的身体和精神状态都开始下滑，决策也不再清明。但时代却不曾驻足等待年迈的Logan，Waystar也随着垂垂老矣的掌门人日薄西山。这个传统媒体巨头在科技浪潮下难以转型，流媒体平台搭建缓慢，倾向于右派保守势力的电视台屡遭群嘲，又深陷邮轮案丑闻，市值摇摇欲坠。
尽管如此，Logan依旧迷信着自己的权力，对所有子女都充满猜忌。他操控他们，却说这是磨练。他允许他们反抗，却不允许他们战胜他，Logan要的是——你失败后灰溜溜爬回他身边。
反观这四个子女，也不大争气。老大Connor富贵闲人，不卷入家族斗争，正在参加一场毫无希望的总统竞选。老二Kendall最有继承相，却总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并且永远在亢奋和低落中切换。小女儿Shiv容易自作聪明，爱谋私利。小儿子Roman够灵活，却脆弱。
他们对父亲存在爱吗？很难讲，只有“政变”失败时才会说“爱”劝父亲不要卖掉公司。毕竟，被利益喂大的孩子，你怎么能希冀他学会爱呢？他们最擅长的是，随时改变同盟使自己利益最大化。
那么父亲对他们有爱吗？Logan扮演者Brian Cox在Stephen Colbert的节目上说：“我爱他们，编剧Jesse跟我说过，Logan爱他们。” 全场大笑。让儿子在邮轮案中出去顶罪，让孙子试毒以羞辱儿子，用甜甜圈威慑意图政变的子女，如果这些都算是爱的话，那Logan的确爱孩子们。
平行世界里，默多克也跟Logan那样长期避免钦定一个孩子为继承人，以巩固自己的权势。当外界指出他更青睐Lachlan时，默多克说：“我爱我所有的孩子们。”
“弑父”的子女
成长于父亲Logan那种玩弄式的爱里面，在精神上“弑父”注定成为Kendall以及他的兄妹走向独立的必经之路，因此“俄狄浦斯”这个典故也在剧中被多次提起。
在索福克勒斯的笔下，俄狄浦斯出生时就受到诅咒，神谕说他将来会弑父娶母。于是他在出生后就被遗弃，却由另一个国家的国王和王后收养。当俄狄浦斯成年后知道了神谕，一心想要避免弑父娶母的命运，所以离开自己的养父母（他以为这是亲生父母）。但正因如此，他在之后的际遇中才错杀了生父，错娶了生母。
这出希腊悲剧最让我感慨的就是，俄狄浦斯越努力挣脱命运，却越堕入命运的洪流之中。
Kendall也有如俄狄浦斯。他注定“弑父”，却又注定“弑父”失败。他越奋力向前，却越容易被宿命的激流推回到往昔。因此这也成为了我最喜欢《继承之战》的一点——人物因永难摆脱弱点而无法逃脱自身宿命的悲剧性。一出地道的残酷喜剧。
这或许就是英国编剧与美国编剧的不同。Aaron Sorkin即使描写现实的不堪，也仍会设置一群堂吉诃德们，将理想主义照进破败的现实。在《白宫风云》《新闻编辑室》里头，美国人，那种基调总归是昂扬的。但英国人的底色却是深沉，看透了糟糕的现实，他们的方案是——用黑色幽默来讽刺现实，正如《是，首相》、《九号秘事》。
撰写《继承之战》的英国编剧Jesse Armstrong也本着荒诞的基调，赋予了Kendall几度“弑父”时刻，却次次落败。Kendall想在董事会投票推翻父亲，结果无法拉拢足够票数，自己又被堵在路上，终被父亲赶出公司。后又联合外人谋反，因车祸事件被父亲抓住把柄，这次Logan拥他入怀，并说：“你是我最重要的孩子。” 第二季末尾集团陷入邮轮案危机时，这个“最重要的孩子”被Logan选中“祭天”。Kendall反戈一击，拒绝顶罪，与父亲对立。然而，Logan的政商关系消除了邮轮案的司法危机。Kendall筹码尽失，他又失败了。
Kendall继续回归到了失魂落魄的状态，掉入绝望的境地。每当他策划以及反抗完父亲时，Kendall总会进入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那时他追踪舆情，想要自己树立一个反对保守、反对父权的形象，从父亲那里丢失的爱，要从公众那里找回来。但当他发现自己又失败时，他一下子又会丢了魂，就像从高处坠落。每次他爬得越高，摔得越惨，Kendall在一次次“弑父”中越来越破碎。
好比这一次，他浮在泳池里，镜头从俯拍到水底的仰拍，Kendall手边的啤酒瓶不断在水中往下坠，往下坠——舒缓而悠然的绝望。
当Kendall反抗父亲的时候，没有兄妹站在他这一边，因为他们知道父亲的胜算更大，于是趁机争着做Logan那个最棒的孩子。直到Logan要卖掉公司，Kendall、Shiv、Roman才结成同盟，试图用母亲的离婚协议里的条款来阻止父亲，因为条款规定公司需要他们的同意才能变更控制权。没想到，Logan早已收到风，在他们逼宫前已和前妻协商变更了协议。
双方优势迅速转换之后。Roman用哀求的眼神望着父亲：“爸爸，拜托。”
Logan毫不客气：“他（收购者）手上有筹码，这才是生意，你们有什么筹码？”
Roman说：“我不知道，也许是——爱吧？”
Logan大怒：“爱？你们带着爱来找我？你们闯进这里，手里握着‘枪’，这才发现了‘枪’变成香肠，你还敢跟我说爱？”
这次“政变”，一地破碎。谁都不值得同情，当逼宫的筹码消失，三兄妹开始跟父亲谈爱。而Logan对于孩子，更是唯独没有爱。剧情再度回到了冷冰冰的基调里。
然而，当身在斗争中的人已经三观尽毁，外边的人还想入局。
外戚Tom（Shiv的丈夫）正在拉拢Greg（他的外公是Logan弟弟）：“准备好跟魔鬼交易了吗？”
Greg点头：“反正我留着灵魂又有什么用？”
这堪称整部剧的主题句，在一个慕强的世界里，你似乎只能选择被异化成更冷酷的物种。至于为什么Tom和Greg明明已经见证了Logan家族的残酷局面，还渴望挤进去呢？那也是因为他们同时见到了上层风景有多好。
有一幕是Logan和家人在拟定下一任总统候选人，这时Greg弱弱地说：“我能投一票吗？” 有人答他：“投票日你随意投。” Greg笑说：“可我觉得在这个屋子里的一票更有价值。”
这种左右总统候选人的权力，当然是极大的诱惑，以至于Tom和Greg卖掉灵魂也在所不惜。毕竟他们一定会嗤笑道，灵魂？灵魂又值几个钱？
而我，仿佛听到了编剧Jesse Armstrong对这个逐利而慕强的世界，发出的无情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