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故事FM(ID:story_fm),讲述者:栯铕,制作人&文字整理:刘逗,校对:李梦颖、隋宇飞,运营:翌辰、雨露,头图来自讲述者
下面这段话来源于今天的讲述者栯铕 2016 年 7 月 8 日的日记,他在手机上打下这段文字后不到 48 小时,南苏丹内战爆发了。正在当地执行飞行任务的栯铕经历了人生中绝无仅有的生死时刻,车载重型机枪的扫射声在他和同事的耳边此起彼伏。
为了说明栯铕为什么会在五年前的那个时刻出现在这个遥远的非洲国家,我们要把时间倒回到更早的时刻。在故事的最开始,栯铕是毕业于某航空航天大学的国防生,从小有着飞行梦的他在大学毕业后加入了中国空军,从事过一年的机械师和几年的政治工作。
一
我叫栯铕,今年 36 岁。
我从小就有当飞行员的梦想,在大学毕业后加入了中国空军。因为在空军服役的时候没能有机会成为飞行员,我在退役后去到了一所德国飞行学校学习开直升机。
2015 年,学期结束后,我原本的计划是到这家企业的中国分校做飞行教练,但没想到这间分校因为没找到合适的合伙人迟迟没能落地,而这个时候公司又刚好中标了国际红十字会的项目,要为他们提供为期一年的飞行服务,协助他们开展在南苏丹的人道主义救援工作。
对于热爱飞行的我来说,这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一是可以累积相当可观的飞行时长和飞行经验,二是可以去帮助别人、获得一段很有意义的人生体验。于是我向公司提交了报名申请。
但其实我最开始对南苏丹这个国家几乎是一无所知,只知道它是在非洲,所以报名完了之后就开始上网查资料。
南苏丹位于非洲北部,赤道以北 10 度左右,因为地处是热带,常年是 40 度以上的高温。
这个国家成立于 2011 年 7 月 9 日,是经过了长期的战争从苏丹独立出来的。分裂的原因表面上是宗教问题,北苏丹信仰伊斯兰教,南苏丹信仰基督教;后来我所了解到的更深层的原因是南苏丹所在的这片区域有着丰富的石油资源,为了争夺这部分资源苏丹陷入了战争和分裂。
我去的那会儿,南苏丹仅仅成立了四年多的时间。这里就是那种你所能想象到的欠发达国家的样子,物产不算丰富,但动物大多凶猛。即使在首都的市中心,也随处可见体型巨大的蜥蜴、蟑螂和壁虎。
当地没有干净的自来水系统,对于外国人来说,刷牙也需要用瓶装的矿泉水,因为那里的水仅仅入口就可能引起严重的健康问题。同理,当地的沙拉和肉饼也不适宜外来者食用。
整个国家的现代化程度很低,基础设施薄弱,全国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条柏油马路,是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之一。
当然,这样一个国家是不对外签发旅行签证的,来的人一般都是联合国和各种 NGO 组织的工作人员——像红十字会、无国界医生等国际组织都在这里设有办事处,在当地开展人道主义救援工作。因为当地的交通很不方便,工作人员和物资的运输都需要靠直升机完成,这也就是红十字会公开招募飞行服务提供者的原因。
我在南苏丹的职务是飞行运营协调官,负责根据红十字会的任务要求来安排飞行计划,而当机组飞行员遇到安全或身体问题无法飞行时,我也会作为临时救场的飞行员。除了我,一同前往的还有三位同事——一位机长、一位机械师和一位客户关系总监。
在出发之前我们对当地的情况都已经有了大致的了解,而且我们这些人大多都有过当军人或者警察的经验。
二
我们抵达南苏丹的那天是 2015 年 11 月 23 日。从飞机上俯瞰,首都朱巴是大面积的黄土地,点缀着一些树和蓝色屋顶的小房子,房子也都是破破烂烂的,大多是那种用牛粪和稻草搭起来的最原始的土房子。
随着机舱门打开,我闻到了属于南苏丹的特有的气味,混杂着沙土和植物的乡土气息,被热浪裹挟着扑面而来。
抵达住处稍作休整之后,我们开始了正式的工作,我们工作的主要内容就是运输人员和生活物资到朱巴附近的各个城市。因为当地没有工业,生活物资基本都是进口的,比如脸盆、桌椅、衣服、笔等等,还有一次我们运送了五辆上海凤凰牌二八自行车。在那样的环境下,看到一辆辆我从小就熟悉的国货,我感觉又奇妙又自豪。
说是飞行员,但其实我们的角色很像是快递员,只不过每天的工作都是在比较极端和危险的环境中进行的。
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执行飞行任务的那一天。
我们开着一辆红十字会分派的四驱越野车从酒店里出来,大概也就三四分钟的时间,正要从一条小土路拐到一条主干道上,一转弯就看到在街旁的人行路上趴着一个人,他穿着白色的衬衫、灰色的西裤和皮鞋,来来往往的人群都熟视无睹,几乎是从他身上跨过去的。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这个人可能是生病了,所以才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儿,就跟同事商量要不要下车看看他。但当时我们的那位客户总监同事,他 50 多岁了、头发花白、很有社会经验,就建议我们先不要下车,一是因为我们不能耽误了飞行任务,二是我们对这里还不够了解,万一这是一个骗局,我们有可能有被抢劫的风险。
所以我们当时没有下车,而是用车载的通话器跟红十字会大本营通报了这个情况。等当天的任务结束之后,我们收到了红十字会的回复,说那个人其实已经在前一天晚上就被人捅死了,他可能是遭遇了拦路抢劫。
那个时候,我刚到南苏丹,这整件事让我很震惊,我的第一印象是为什么南苏丹人对生命这么漠视?一个死伤的人员倒在路边,所有人都视而不见?但是当我了解得更多了,我才理解了这个现象的根源,这样的反应是环境造成的,这里的人们每天都在目睹死亡,这样残酷的场面对他们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了。
暴力事件、地方暴乱、区域战争随时都可能发生,没人能确切地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第二天。所以不光是对待别的生命,甚至对于自己的生命,很多人的态度也都显得很漠然。
我印象很深刻的一件事是后来 2016 年战争爆发的时候,我们当时被困在交战双方的中间,子弹在脑袋上满天飞,我们要撤退到一个联合国的难民营中。当时不远处还有一位南苏丹平民,我们就叫他过来,跟我们一起躲避到相对安全的地方,但让我们惊讶的是,他居然拒绝了。
他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告诉我们:“如果上帝想让我死,那就把我的命拿去好了,我反正不动了,子弹要是打中我那就打中我吧……”
三
南苏丹人的这种生死观很大程度上是来源于糟糕的社会环境。这个国家虽然在 2011 年就独立了,但国内的局势始终动荡。最大的两个族群努尔族和丁卡族之间的矛盾一直存在。
2013 年,努尔族的领导人、副总统马查尔发动军事政变,企图推翻丁卡族的领导人、总统基尔为首的政府,政变失败之后,副总统马查尔流亡海外,但很多地方仍然有归属于不同势力的地方武装组织。
除了安全局势堪忧,南苏丹的经济状况也很糟糕,国内只有有限的农业,工业产品几乎全部依赖进口,国家唯一的重要经济来源就是石油。南苏丹很多人都没有工作,每天只能支个棚子坐在土路边望天,再加上通货膨胀严重,大人小孩都在饿肚子,所以城市里时常发生抢劫和暴力事件。
而即使是这个国家的公务员,工资也少得可怜,平均月薪只有 10 美元左右,甚至从 2016 年开始就逐渐发不出工资了。
现代社会的法则在这里都已经失效了,当地华人中流传的说法是实际上很多案件的始作俑者就是警察和士兵,他们白天上班,晚上脱了制服就去抢劫。更有甚者,会在白天当班的时候就利用职务之便赚一些外快。
而我刚到南苏丹没多久,就遭遇了一个警察的敲诈。
四
当时刚到南苏丹不久,他们的交通管理很混乱,我的驾照是花钱在黑市上买的,对当地的路况并不是很熟悉。
那天我是开车到集市上去买东西。那条路是为数不多的一条有红绿灯的路,但是地上是没有直行道和转弯道的标识线的,于是我就把车停在了靠右的车道上等红灯,这个时候后面的车明显不乐意了,一直在按喇叭,但是红灯还没有变绿,我进退两难,只能在原地保持不动。
这个时候,从车的侧面突然钻出来一个交警,他敲敲车窗、示意我下车。而与此同时,红灯变绿了,我心想着地面上没有标识线,而我也没有违反交通规则,我也不想跟警察打交道,于是踩了一脚油我就扬长而去。
然而让我没想到的是,那个警察随手拦了一辆小摩托,一路对我穷追不舍,直到下一个红绿灯路口,他追到了我,再次敲窗示意我下车。这回我怂了,摇下车窗,非常有礼貌地用英语回了一句,“警官,早上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这位交警很严肃地说,“你知不知道你刚才违反了我们的交通规则?并且违反了以后你还逃逸了?鉴于你刚才的所作所为,我现在要把你扭送到南苏丹国家安全监管中心。到了那里以后,你首先会被罚款 5000 南苏丹镑,而你的违法行为也会被记录在案,这将会影响到你之后的入境申请。”
我一听他夸张的语气和讲述的内容,心里大概就有谱了。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之前也有过相似的遭遇,我们曾经通报过这种事件的处理原则:一,不要给钱;二,如果给钱,需索要发票;三,根据当地的交通法规,罚款一般不会超过 30 南苏丹镑。
所以当时听到他张嘴就说 5000 南苏丹镑,我就知道这其中是有猫腻的,这只是一个用来吓唬我的铺垫。果然,他紧接着又说,“不过,我们还有另一种解决方式,你给我 1000 南苏丹镑,我就放你走,你不会留下任何案底,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说着,他还撇了撇嘴,拍拍手做了一个互不相欠的手势。
我已经识破了他的把戏,但是为了脱身,我不能直接指出他在敲诈我,而是要想办法迂回地跟他谈一谈,“你看,首先我可以去你说的那个什么国家安全监管中心,但是去之前我得跟国际红十字会报备一下。其次,我可以去那儿以后交 5000,也可以在这里给你 1000,只要有你们能提供给我发票,我需要发票来找红十字会报销。”
他说,“我没有发票。”
他当然没有发票。于是我接着说:“如果没有发票,我没办法交这么多罚款。但是你看啊,我兜里现在揣着百八十块的南苏丹镑,我身上就带了这点钱,如果你要你就拿去,这些钱呢,我也不要发票了,就当是我个人出了。”
他听罢想了一会儿,可能是觉得有的开张总比什么都没有强。于是他欣然同意了。“那行吧,我们交个朋友,以后你在南苏丹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找我。”
非洲人特别看重的一点就是你得尊重他,你不能有任何不屑或者鄙视的语气和表情,你把他当个孩子一样地哄着他,他会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尊重,进而觉得你是个好人,你是他的兄弟。
然后他就真把我当兄弟了,他做了一件让我觉得特别匪夷所思的事——他转身走到马路中间,把十字路口的四个方向的所有车都拦停了,然后跟我打了个手势,示意让我先走。我当时真的震惊了,心想着除了总统也没人能有这样的待遇了吧?
于是,我向他回敬了个礼,按了下喇叭,在所有车的注目礼中,把车开走了。
五
我是 2015 年 11 月到的南苏丹,虽然这个国家每天都在发生着一些离谱的事,但总体来说那个时候的安全局势还算稳定。直到 2016 年年初,有消息说流亡海外的副总统马查尔要回来了,在国外势力的施压之下,总统基尔也被迫接受了这件事,答应副总统回来跟自己共同执政。
从这个消息放出来开始,这个国家的安全形势就有一些不太对了。由于副总统要回归,很多地方都面临着权力交接,原本亲近总统的要换成亲近副总统的领导人。
那天我们的飞行任务是,到波尔接上一位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把他送到一个叫 Pibor 的小城。
因为南苏丹的局势不稳定,我们会在每次的飞行之前跟目的地的联络人联系,确认当地的安全情况是否可以安全降落。当天我们在波尔顺利地接上了人,前往 Pibor。通常 Pibor 那边的降落场地上会有一位安全员负责清场,因为好奇的当地人很喜欢来围观直升机降落;除此之外,他手上还会有一个对讲机跟我们联系,相当于一个移动塔台。
那一天到了 Pibor ,我们在空中始终没有看到那位安全员,几次呼叫之后也都没有回复。然后在下降的过程中,我就觉得不太对劲,然后准备着陆时,我突然看到不远处几百米的部落里,有一群人冲了出来,黑压压的一片,有的肩上扛着铁锹,有的手里举着砖头,我就意识到这肯定不是来围观直升机的人群。
就在这时,我听见机身客舱后面,“砰”地一声,我第一反应是有人用石子砸飞机。与此同时,我还看到有当地人手里是拿着枪的,我就赶紧抓过了驾驶手柄,推杆、增速,赶紧拉起直升机,离开那片地方。
等回到空中之后,我向机长解释,“我们刚刚受到了攻击!”
因为他那一侧的视野是没看到那群人的,他不太明白我在说什么。我又接通了跟客舱之间的通话,后排坐着的机械师告诉我们,客舱刚才被一个子弹击穿了。原来不是石子,而是子弹!
在着陆之后,我看到了那个弹孔,就在客舱门左下角的位置,如果再偏一点点,就会击中那位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了。如果我反应再慢一点,很有可能我们当时就交代在那儿了。
后来红十字会的人告诉我们,我们之所以遭到了袭击,是因为当地居民误以为我们的直升机里坐着来交接的新市长,他们是支持总统的那一派,所以想要行刺新市长。
其实我后来想起来,也没有觉得特别害怕。我们当时去南苏丹的这些同事,大多有过当兵的经验,在惊险的局面中,内心的波动也不会特别剧烈,还是会比较冷静地处理问题。
尾声
栯铕在南苏丹的飞行任务从 2015 年 11 月开始到 2016 年 7 月结束,本期已播出的故事大概进行到了 2016 年 4 月这个时间点,之后,南苏丹的安全局势开始急转直下。
通过栯铕的叙述,你应该能感觉到,他的心理和生理承受能力都很强,之前的从军经历和训练经验让他有着超越常人的适应能力,但即便是他这样的人,在后来面对真正的战争冲突时,也留下了非常深重的心理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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