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青年志Youthology(ID:openyouthology001),作者:璐璐,编辑:青豆,原文标题:《职校生的中场战事:在复杂的难题中,期待逆转》,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刚刚结束的六月向来是一个“热闹”的季节。


伴随着高考、中考的落幕,网络上相关的讨论此起彼伏,部分毕业生们开心地进入到下一个人生篇章,而那些进入职高、技校的学生却呈现出相对“失语”的状态。


在“保持中等职业学校和普通高中招生规模大体相当”的现状下,全国大多数省份升入普通高中的学生比例约在 50% 至 60% 之间,也就是说,有接近一半的学生是职高生。已经在职高工作了二十余年的许老师感叹:“作为从事职业教育的老师,在工作中遇到最大的困难是得不到社会的认可,不会有大红大紫的学生榜样。”


这些看起来永远不会“大红大紫”的学生们似乎一直是隐形的。小红书上,国内和海外高校的优等生们分享着自己的学习日常和成功学经验。在 985、211 学生们开始为毕业后为要不要内卷而表达焦虑时,鲜有人知道职校学生们走上了什么样的道路,经历着怎样的境况。


当高中生们还在为统一的人生大关——高考,苦苦奋战之时,职校学生们也同样在自己的人生轨道上挣扎求索。他们要面对的不仅仅只是分数与考卷,而是要在更加复杂的难题中,突破自己命运的壁垒。


一、我是慢慢被治好的


入夜了,晓华所在的寝室已经熄了灯,但他与同寝的室友们却并未产生困意。巡视查寝的学生会同学刚走,不知是谁先起了头问“睡了吗?”,接着四面八方就传来了声音,“没睡呢”,“怎么可能睡得着”,“我也没睡,女朋友骂了我一顿,感觉要失眠了”。


大家不约而同地笑了,有人突然想起自己忘了做运动,下床开始深蹲。晓华和另一个室友则开始聊未来、梦想。室友说起自己以后要去创业,打拼出一番天地,因为家里富裕,总有退路。晓华则羡慕地表示自己只想以后可以考上本科,找个稳定的工作。


这样愉悦的画面在晓华进入职高前,他从未想象过。


晓华宿舍前的樱花<br label=图片备注 class=text-img-note>
晓华宿舍前的樱花


两年前,晓华抱着“混日子”的心态,踏入了这所职高的校门。从初中开始,成绩不佳的他几乎已经放弃了自己,觉得自己是个烂人。


他出身于单亲家庭,父亲常常工作到十点以后才下班,回到家,晓华没有人能说话,偶尔与父亲的交流也大多以吵架收场。初中三年,他的成绩不断下滑,也逐渐丧失了对学习的兴趣。除了奶奶以外,家里人都不对他抱任何希望。


面对自己极低的分数,他已经完全放弃了考入普通高中的打算,“毕竟去了普高也是在混日子,你还是会被这种生活继续压迫着”。


和家人老师商量过后,晓华选择了一所职高的财经专业,学习会计相关的知识。在他看来,这个专业并不是一个铁饭碗。他上网查阅做会计的经验,得到的回答都是“劝退”、“又累工资又低”。因为入门并不难,近几年 CPA (注册会计师)考试的报名人数比考研还多,竞争非常激烈。初级会计师人数庞大,甚至未来有被人工智能取代的可能,高级会计师的门槛又很高,即使毕业后能拿到一个文凭,未来的路却依然令人迷茫。但对晓华来说,“有个学上,未来能够混口饭吃,就足够了”。


近几年,国内对于职高的印象在慢慢转变,甚至有部分家长为了孩子能够拥有“一技之长”或是更为轻松的就学环境,特意将孩子送入职高就读。但介于普高与职高之间,这条明显的“分界线”却依然存在。刚报名职高的那段时间,晓华最怕的就是逢年过节时的亲戚聚会,他不愿被亲戚问起现在的学业状况,也羞于说出“职高生”这三个字眼,总觉得一旦说出口,就会迎来对方异样的眼神。


2019 年夏天,晓华正式开启了自己的职高生活。在这所“省内前几名”的职高里,他 6 点起床,在跑操中开始新的一天。到达教室之前,班主任老师可能已经早早到了,监督他们在早自修时间背诵语文和英语。从 8 点开始,专业课和文化课交替进行。四节课后就迎来午休,除了吃饭,他们还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去图书馆借书,或者睡上一觉。


下午再上四节课,一天的日程就在尾声中进入晚自修。晚上,男生们洗完澡只穿着一条大裤衩的时候,班主任可能会突然来访,确认完大家的状况才离开。平静的日子被划分到一个个规律的时间格子里,循环下去。


时间久了,晓华渐渐发现,在这所职高中的生活与他最开始的设想完全不同,“我似乎是在这里被慢慢治好的”。他开始期待着,之后的生活或许会有些不一样吧。


晓华的语文老师姓余,年龄在五十岁上下,在他眼里这位女教师对待学生总是温柔慈祥的。余老师给他们布置了写周记的任务,没有特别的要求,只需要写写这周遇到了什么事、有什么感想和思考。有时候同学们会写上几千字,余老师的反馈也写得密密麻麻,她希望通过这样的一种方式,培养同学们观察生活与保持思考的习惯。


一次语文课上,余老师分享了自己的故事,以及自己幸福感的来源。晓华记得老师说,无论在哪里教书,她都希望自己可以做一盏明灯,照亮荒漠的路。这番话受到了班级里一些同学的冷嘲热讽,认为老师说的非常“虚无”。


但晓华却被打动了,在那一周的周记里,他偷偷写了一封给老师的信,信里写道:“罗翔老师说过一句话:人在向往崇高的道路上,一定会让别人觉得有点装。我认为老师是个心向崇高的人,做着喜欢的琐事,我非常幸运能够遇上您。”


晓华所在班级的学习氛围很好,他没想到职校的同学居然会“马不停蹄地学习”。在晓华的专业课里,训练点钞是一项基本功,需要比拼速度和正确率。实操课上大家常常一起飞快地点练功券,整个教室发出的声音很响,噼里啪啦像放鞭炮似的。


晓华训练用的点钞券<br label=图片备注 class=text-img-note>
晓华训练用的点钞券


周围的同学反复训练实操、参加专业竞赛小组,晓华也被感染了,开始觉得自己也不能落后,得加把劲。没成想,他日子没混成,反而越来越努力了。在你追我赶的过程里,晓华乐在其中。


这样的学习氛围也延伸至课堂之外。就寝时间过后,晓华和室友们躺在床上,经常会展开一些“漫无目的”的夜聊,他们聊学习,聊恋爱,甚至聊宇宙,任何天马行空的话题都可以成为他们的卧谈会主题。每一次卧谈会的内容,对于晓华来说都是宝贵的回忆,让他的世界一点点变得更加开阔。


结束一天的学习,吃过晚饭后洗个热水澡,吹好头发走出宿舍,被微风吹得很舒服的时候,是晓华一天中感觉最放松的时刻。


在这样的时刻中,偶尔,晓华会想象如果当初努努力,进入了一所普通高中,自己现在会是什么样子?自己的未来会不会拥有更高的上限和更多的可能?今年高考季刚刚结束,他经常会在网络上看到拿到成绩的高中生,欣喜地炫耀着自己的分数,期待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对于晓华来说,这些都是他触碰不到的生活。


但望着眼前树木葱葱的校园,更多时候,他还是会暗自庆幸自己来到了这所职高,能遇到好老师和志同道合的同学。


他认为这或许是一种“幸存者偏差”,在职高中一个人能够成长成什么样子很大程度取决于周围人的平均素质。如果幸运一点,能遇到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互相鼓励,未来的路也并没有那么难走。


“我不希望大家把职高看作是一个差学生的聚集地,它只是一条许多人要选择的道路而已。”


二、职校是个微缩的社会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成为晓华口中的“幸运儿”。发展不平衡、不充分一直是职业教育为人诟病的现象,许多棘手的问题也依然在部分职校中存在,高磊曾经就读的职高就是其中之一。


开学第一天,高磊与其他新生一起坐在教室里,等待着班主任的到来。没过一会儿,班主任缓缓而入,在进行了一番简单的自我介绍以后,他推开了教室的门,指着门口一小块儿空地说,“看到没,几年前有两个学生在这里动过刀,你们以后都小心着点儿。”


这段记忆对于已经从职高毕业五年的高磊来说,依然历历在目。他现在回想,或许老师的那段话是出于保护学生的目的,因为在高磊的学校里,校园霸凌的事件并不罕见。


高磊所在的职高宿舍像是一个老式的筒子楼,十几间宿舍在一层楼上一字排开,最尽头处是洗漱间和厕所。有段时间,高磊每回去洗漱时,总能听到厕所附近传来一阵阵哭声。私下打听才知道,原来这边宿舍中的一位同学遭到其他人的排挤,经常受到打骂和欺辱。一段时间之后,哭声停止了,高磊也收到了这位同学已主动退学的消息。


“职校更像是一个微缩的社会。大家会为了和谐,强制自己去选一个方向站队。”这是高磊在这所职校呆了几年以后,总结出的“生存之道”。


类似的事件也发生在卡森所在的职高内。他就读的班级有一位学生患有先天性智力障碍,班里的一些人把戏弄他作为日常乐趣。有一回,这些人起哄让他捡起垃圾桶里的面包吃,他几近哀求地说:“我捡起来吃,你们就不要再说我了好不好?”但捡起来之后,大家反而笑得更开心了,甚至变本加厉地要求他下跪。卡森看到这一幕瞬间来了气,上前劝阻时,却被威胁说不要多管闲事。


刚进入职校的时候,卡森作为外地人,曾因为地域歧视被本地同学嘲笑是“湖北狗”。他也想过“以暴制暴”,把嘲笑他的人都打一顿,或许他们就不敢这样放肆了,但这个想法最终还是受到了爸妈的劝阻,让他“忍忍就算了”。


对职校的孩子来说,他们的欺凌、暴力等越轨行为可能因为学校、家长和社会为“坏孩子”贴上标签而进一步激化。


除了校园霸凌之外,还面临着一些学校办学力量薄弱、在职校常见的校企合作中还可能存在着暗箱操作等问题。


高磊选择的专业是汽车工程,在教学过程中需要经常对汽车进行研究和拆解。一次高磊在实验楼上课,不经意往楼上走了几层,发现那里停的全是厂商提供的崭新的豪车,这些车本该是供教学使用的,但上面却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平时他们上实验课,用的大都只是一些已经被淘汰的旧款车型,而这些车型上的技术早已经落后于时代。高磊不明白,既然有更新型的车,为什么不能给大家更换更先进的设备?


每年,学校都会组织分配实习,如果有 5 万毕业生,学校就会招募大约 2000 家企业来招聘。这些实习由学校牵头,以高磊的汽车工程专业为例,很多国企、汽车 4S 店等会来学校招生。几乎一半的学生都会选择参加一年的实习期,但最终,企业往往会以各种理由踢走学生工,能留下的只有三四个人。参加了分配实习的朋友告诉高磊,“这种实习,几乎就是把学生作为廉价的劳动力而已”。


三、在“泥潭”里挣扎


在职校里呆了一段时间以后,高磊和几个玩得好的朋友一致认为“这儿就是个泥潭,我们就要挣扎”。但是他们想要“独善其身”,和整个环境抗衡,遇到的阻力也更大。


刚知道自己要来职校的时候,高磊感觉“脑子被雷劈了”。渐渐接受了事实以后,高磊心想,既然来到了这儿,为什么不能做得更好一点?为什么要浑浑噩噩地度日?


不同于晓华班里的学习氛围,在高磊的学校,认真学习仿佛是一件不合群的事情,“大家好像被包裹在一个泡泡里边,一直出不来”。


一次专业课老师的课堂,快结束时,老师习惯性地问大家有没有问题,一般情况下没有人会举手。这节课,老师把原理讲得很有意思,高磊就想提出一些疑问。班里原本闹哄哄的,不听课的学生们聚在后面打牌,但是当他举手站起来的那一刻,气氛突然安静了下来,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阵哄堂大笑。


尽管有些诧异,老师还是认真解答了他的问题。也是在那次之后,高磊感觉老师对他的关照变得多了一些。


有时候,学习氛围不好这件事偶尔也会给高磊带来便利。拆解发动机的实验课,老师会推出一台发动机放在最前面演示,只有想看的同学会挤到最前面观看。人不多时,高磊就能看得更清楚,不用跟人争抢。


和高磊一开始就意识到要脱离不一样,卡森刚进职校的时候,对未来没有过多想象,只想着读完书后凭学到的本事找个工作。


卡森说一路走来遇到了不少贵人,高中时的朋友就是其中之一。朋友问他,“以后打算干嘛?”卡森说想做专业对口的外贸员,却又迎来了灵魂发问:“你觉得自己业务能力强吗?”朋友跟他条分缕析——销售其实每个人都干得好,如果你是大专文凭,那可能连展现的机会都没有。


那次聊天之后,卡森才认真思考起专升本的事。自己并不是出身于优渥家庭,那些同龄人不需要文凭就可以由家里安排好工作。他觉得普通家庭的孩子还是有些压力,得靠自己再提升一下学历。


大专期间,卡森去附近的本科院校参观,发现他们的图书馆到了晚上也灯火通明,心里暗暗感觉到一丝不一样。


决定专升本以后,看到周围一起奋战的朋友成绩都不错,而自己只能在 150 分满分的卷子拿到 74 分。那时候的他“觉得太丢人了”,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恰逢疫情给卡森提供了自学的时间,他 7 点起床,一直上网课、复习到凌晨 1 点。如果学了很久,就奖励自己看两三个视频、吃顿好的放松一下。


四、在混沌中持续摸索


离开职校之后,他们过上了什么样的生活?人们常常乐于给故事的结局加上类似“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的期许。对晓华、高磊、卡森,还有和他们一样的职校学生来说,未来是什么模样?


高磊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 4S 店做保修。在一个大热天里,他产生了离职的念头。


那天特别热,在车间里没法开空调,发动机的炙烤下,电扇的风速相比汗留下的速度而言,只是杯水车薪。车间二楼是客户休息区,有一片擦得干净透明的玻璃窗户,楼上的客户偶尔会往下望望车间的情况。


高磊边拧螺丝,边看一眼二楼的客户休息区,他想,我做这份工作究竟要一直拧,一直拧,拧多少颗螺丝,才能够坐在那个窗户看别人工作呢?


“蓝领的人力是不值钱的,还可能会落下职业病。”辞职之后,高磊陷入一段较长时间的迷茫期。那段时间,他的音乐口味也悄悄转变,从流行朋克听到了“ emo punk”。


自行车和音乐是高磊困顿时的一种救赎。他常常在凌晨一点,戴上耳机,绕着运河疯狂地骑车。“My Chemical Romance ”是他最喜欢的乐队,耳机里这支乐队的那几首歌总是翻来覆去的循环,他也绕着河边,用尽全力去蹬车。


©《昨天》<br label=图片备注 class=text-img-note>
©《昨天》


直到一通招聘电话叫醒了高磊,他才从这个状态里脱离出来。辗转几份工作之后,现在他和几个朋友一起做起了密室逃脱策划的工作室。


卡森考上专升本以后,有别的学校的老师来学校宣传研究生招生。有学生问,专升本学生报考你们学校的研究生会遭到歧视吗?当时老师的态度含糊其辞。


尽管如此,他记得爷爷告诉他,如果不知道做什么的话,一直读书总没错。他没有特别长期的职业规划,目前想要继续深造考研,保持努力和上进。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他身上都有种一以贯之的积极,他相信如果一直保持上进心,社会歧视是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的。


高一快结束的时候,有一次晓华在刷知乎,看到大家无一不把职校和脏乱差划上等号,他感到愤愤不平,开始思考自己能不能做点什么。


那天已经是凌晨,他连夜用插图和字幕做了一个简单视频,在B站发布。在视频里,他说:“看着我的那些同学,嘴上说着不学了背地里还在努力,忽然觉得这些流氓很可爱。怎么能对这些可爱又努力的人有偏见呢?”


晓华在职高感受到的温情与善意,让他觉得教师是个非常伟大的职业。“我也想帮助这些可能有些迷茫的学生,尽自己的一份力量。我的经历或许会成为他们的动力。”他心里期待着,要是考上本科了,可以去考教师资格证,回职高当一名老师,然后把这种“治愈”延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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