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IE别的(ID:biede_),作者:kino,编辑:Rice,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一个冷知识,河北省的省会叫石家庄。


这是一座在新中国成立后才搞起来的城市,不仅没历史,还没方言,没名人,没景点,没特产,甚至没有原住民。初中地理课本说石家庄是一座“火车拉来的城市”。这个城市最初存在的理由就是几乎所有往北开的火车都得经过这里,不建个啥实在是说不过去。有了石家庄火车站之后,石家庄市区的建设才以老火车站为圆心,龟速往四周辐射而形成。


石家庄的市区建得晚,而我们生于上世纪80~90 年代的这一茬青年就成了初代目的石家庄土著。 


许多地方可能存在本地人欺生,而在石家庄则完全相反。火车站门口的黑车经常因为我不带任何乡音的普通话而试图宰我一波,一直我小时候曾经因为无法熟练掌握任何一门方言暗暗自卑。大多数操着标准普通话的石家庄人的人生轨迹也和他们的口音一样标准且普通。 



石家庄是个被各路批发市场组成的城市。


说来惭愧,这个城市的建设甚至都和石家庄人的关系不大,物质的繁荣几乎都是靠南来的北往的火车和三轮儿贩来的。某种意义上,石家庄青年的精神世界也是这样四处批发而来的。


虽然我家离北京中关村也就200来公里,我却天真地以为石家庄的太和电脑城就是全国最牛的高新科技中心。从电脑、音响、电路板到手机、光盘、PSP,太和的卖家永远神出鬼没。想买什么和他们说,然后等个一周,不管是什么听说过没见过的型号,攒也能给你攒一个差不多的出来。只要你识货且不问出处,肯定能找到最便宜且皮实的产品。 


太和的治安曾经也和全国各大电子城的治安一样魔幻。你在四楼新买的手机揣兜里,一个不留神,等你逛回地下一层的二手市场时,还能看见它,热乎的。 


在太和,我们小时候最常光顾的还是卖盗版盘的,尤其是游戏盘,5块一张,小游戏 300 合一全存档带修改器,物美价廉,童叟无欺。一张游戏盘可以给全院的孩子们人均百余小时的快乐时光。大概爸爸们的盗版 VCD 也是如此。直到多年前,全国开始打击盗版,我和我的小伙伴闻讯再赶去太和已经来不及,三年级的我一夜之间沧桑了好几岁。



在石家庄,万物皆可批发。生活中用的有南三条批发市场,吃的有中储批发市场,穿的有福兴阁批发市场。文化也是同理,我们有图书批发市场,简称图批,以前图批大门口常有移动的大棚,主要功能是集中处理各路滞销作品,一切由人类创造的智慧在这里都被平等的看待,管您是高尔基还是罗贯中,卖的不行一律 5 块钱一斤。


小时候,图批门口常年有个阿姨主业卖烤肠,副业倒腾打口碟,推个车朝九晚五到点儿就收,主业副业都是货物即出概不退换的。她从不吆喝,在她这你绝对享受不到任何服务,但不得不说她家的货是真的够硬,烤肠和口碟都是。我每次去图批捡漏的时候都去看一眼,淘到过不少好东西。


阿姨人美脸臭,爱答不理,但我还是十分迷恋她。混个脸熟之后我都直接找她随机拿碟,先去抢5块钱一斤的滞销书,回来她给我选的几张一定都能直接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她这手猜你喜欢的业务让她在图批门口十年如一日的残酷内卷中屹立不倒。流水的书摊,铁打的阿姨。


我有次找 Lacrimosa 早年的一张专辑,翻了半天没有,只好开口问她。阿姨说那张太贵估计没人打口,要不我给你刻一张。隔了几天再去的时候阿姨已经生产完毕,封面像是自家打印机打的,盘自己是光板儿的,拿塑料袋一裹,说拿着听吧,放出来都一样。回家打开一看发现她不仅把歌都刻进去了,甚至还体贴的弄了个歌词 txt。 


在那个进微机教室还要穿鞋套的年代,我们认识世界的窗口根本不是互联网,而是徒手盗火种的普罗米修斯阿姨。在我和同龄人们码字还码不利索的年纪,是掌握了科学上网技术的阿姨们成功的让我市一部分的小朋友们先躁了起来。 


和打口碟一起影响石市儿童音乐品味的还有本土杂志《我爱摇滚乐》。小时候在几乎每个路口的报刊亭都能买到。对童年的我来说,它就是一本介绍世界各地音乐的科普读物,出现在的图书角《中华成语故事》旁边也合情合理,《知音》《读者》《爱摇》并列三大市民读物,这事儿没毛病。我是在直到 18 岁进京赶考后才了解到《爱摇》给过我们这个小镇多大的排面。


我上中学时,班里还一度提炼过简单粗暴的听歌鄙视链:听金属的有权嘲讽听朋克的,听朋克的只能鄙视听欧美流行的。就算你 mp3 里播放最多的专辑还是《七里香》,但可千万别让别人知道。你最好不经意地把耳机音量放到刚好你前后桌也能听见,然后挑一首主唱能嚎,曲子没调(但该有的乐器得有,尤其是鼓得有点儿,歌词远超你词汇量的歌播着,保证没人能在这样的 bgm 里打败又因为抄作业而被叫家长的你。 



话说回来。个别买烤肠的阿姨是很难满足步入青春期的少年们日渐增长的精神需求的,要排解学习和生活方面的压力,还需要靠校门口的三轮大爷。


我最敬爱的那位大爷是倒腾四拼一漫画的,骑个破三轮儿在各中小学间流窜作案。我不知道他是哪里人,只记得大爷笑容憨厚,眼神慈祥,和每一个接孙子放学的老头没什么分别。大爷三轮的斗上常年盖着同一条厚褥子,骑到学校后面的胡同边上停好车才翻开,不论这一路落下过多少土和霾,褥子掀开里面的封面总还是花花绿绿得鲜艳。


“想看啥叔给你找!” 但他的 “找找” 一向只是谦词,中学三年我就没遇到过他找不到的书。大爷的进货渠道一直成谜,我合理怀疑就算真找不到的,大爷也能自行给你印出一套,反正我早已见识过阿姨们的神通了。


虽然大爷的书不管印刷质量还是装帧水平都不大靠谱,但价格永远是稳定的——薄的7块,厚的15。大爷总是能搞来各种古早的四拼一漫画,时间跨度可延长至贴网点技术还没普及的远古时代。  


四拼一的妙处,懂的都懂。首先它是32开的,和辅导书一般大,只要包上《生物完全解读》的皮儿,就能堂而皇之的在晚自习传给后桌。特别是当遇上那种传世大长篇,如果买正版的话,靠微薄的零用钱妄想补完全番是不现实的。而四拼一就跟你妈给你带的午饭一样,不锈钢饭盒+祖传奥义技压一压,只有吃不完的,没有装不下的。画死姐俩的《尼罗河女儿》挤一挤也就是七八本的事儿。


我后来整理旧书的时候,才发现我在大爷那买过的所有漫画都出自传说中的“远方出版社”。百度说这是一家内蒙古自治区新闻出版局主管并主办的国企,也有知情者说其实它不在内蒙,远方是在新疆的,也有说是西藏的。逻辑上说,它甚至也可能是石家庄由一群神秘的大爷组织共同经营的。众所周知,盗版的盗版书还是盗版书,就像比远方更远的地方还是远方。石市少女们的诗和远方都在大爷们的移动三轮上。


在我看完了部分武侠言情穿越修仙文学和多数热血民工漫之后,又是大爷救我于书荒之中。


大爷问,你喜欢男的还是女的?我诚实地回答,男的吧。


他再问,你喜欢一个男的还是好多个男的?我思索片刻说好像倒也不嫌多。 


到这一步大爷已经成竹在胸,埋头在一众中学教辅练习册下一通翻找,递给我一本《BL天堂》说,那你来这个。7块。 


我还记得学委的《绝爱1999》的全3本和我的《BL天堂》卷1~7在我们班大受好评。早在那个耽美文化还鲜有人知的年代,我周围庄里的青少年就已经对性少数人群抱有了相当包容友好的态度。也是托大爷的福,导致我整个青春期都没顾得上早恋。


其实我至今也想不太明白大爷是如何在这样一个闭塞的小城里拥有如此国际化的视野,又是如何能在万千个身着统一校服留着标准齐耳短发的少年少女中精准发掘目标用户的。我更想不明白一本卖7块真的能赚到钱吗?还是大爷其实也和阿姨一样是在靠卖烤肠发家致富,倒腾《BL天堂》就是图个情怀?


我也是很久很久之后才知道四拼一漫画这种东西是我国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我当时还以为日本所有漫画发行的时候就是分为单行本和四拼一两种的,有钱人家的孩子可以买单行本,没钱的孩子也可以买四拼一,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我深切地怀念着当年薄皮大陷的四拼一,也一直在心底感激着传说中的远方出版社和辛勤的大爷们,是他们才让我国劳动人民的子弟也都能有书可读。 


对于当下时兴的条漫,我始终有种天然的不信任感。我知道人们诟病条漫的原因大多是丧失了分镜设计的叙事美感云云,但在我心中更重要的是,这种败家条漫印出来得多少本才能印完——“还彩色,叔上哪给你印彩的去。”



和大多数在这个小镇长大后又离开的青年一样,我常常不知该如何跟人介绍我的家乡。在人人都拒绝标签,抨击刻板印象的年代,我不知道拥有一个连刻板印象都不曾存在的家乡是幸运还是不幸,此刻让我想上个价值都没处下手。


近些年随着这些劣质的、盗版的、廉价的旧东西被更加精美光鲜的新商品所取代,这个城市终于还是马力全开地跑起来了,快到马上要把我日渐老去的爹妈甩出二环外的程度。现在,我回庄经常认不出那些当年曾经生活和战斗过的地方。 


老火车站,破胡同,盗版书,打口碟早已退出历史舞台。而普罗米修斯阿姨,三轮车大爷,搬家后音信全无的邻居,还有当了公务员的年级老大和刚生二胎的校花,不知道他们现在过的好不好。人一旦想离开总有办法不留痕迹,但物件却常常能替人记得。至少我很荣幸有过这些平平无奇的好东西陪着平平无奇的我长大变老。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IE别的(ID:biede_),作者:kino,编辑:Ri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