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宇多田

来源| 虎嗅编辑部(今天暂时不属于科技组)

封面| 视觉中国


 作为一名科技编辑,在父亲节这一天“歪个楼”。


一直想写写我的父亲,从上上上个父亲节就开始想,为此还每年的这个时候拿出朱自清先生的《背影》仔细品读一遍。但每次都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而错过了时机,直到昨天才正式提笔。

 

如今,恰逢写稿进入一个莫名其妙的瓶颈期(不巧撰写科技类文章就是我的本职工作),才突然想起我欠父亲一份礼物,一份我用30年记忆砌成的他的形象。

 

父亲几乎从不留背影给我。

 

相反,在30年的记忆里,都是我留给父亲背影的时间居多。

 

无论是过年回家父亲让我先上楼,自己提着行李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的时候,还是过年后我说声“再见”便快速湮没在大批返京人流的火车站前,亦或是饭菜上桌父亲催我趁热快吃自己却在厨房满头大汗……

 

我都没有认真端详过父亲的身影。

 

直到几年前,有次我奇怪总是喜欢晚上遛弯的父亲为何现在老摊在沙发上,我还笑他“肥肉要从沙发上溢出来了”,父亲则哼哼了一声算是回应,而母亲则在旁边叹气说,

 

“唉,你看你爸都老成什么样了,因为脚疼走不了路,走几分钟就疼地冒汗,也就你回来给你买吃的才去菜市场,你一回来他就最受罪。”

 

那个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父亲早已不是那个腰板总是笔直,身着绿色军装走路如风,让中学的同学们直呼“好帅”“长的好像周润发”的父亲。

 

1)

 

父亲是军人出身,小时候我跟母亲要“跋山涉水”去军营里看他,也会不定期在早上5点就会被军号吵醒的家属院子里住上一段时间。

 

但父亲军装笔挺的样子在我记忆里却是以味道呈现的。

 

那是一种独一无二的味道,你说不出那是泥土、肥皂、军号还是铁锈的味道,但你就是记得,那是军装散发出的味道。

 

少年时期很长一段时间,当兵的父亲都是我在学校喜欢炫耀的资本。

 

很奇怪,与父母喜欢“比孩子”一样,那时候学校里的我们潜意识里也会“比较”彼此的父母——比职业,比身高,比谁更好看(现在想想,追求颜值大概是人的本能)……

 

直到开家长会,所有谎言与真相就会被通通“验证”:

 

几名班干部会在家长会上帮忙分发资料时把每个座位上的大人都暗暗审视一番,然后为我们所有人归校时提供“新的谈资”。

 

由于开家长会父亲经常以一身军装“亮相”,因此,直到他们在开家长会看到父亲,才真的相信我有一个“高且酷,但表情很吓人,下一秒就能把你打趴下的解放军老爸”。

 

还记得当时学校里冬天烧炉子,但又不愿自己出钱,就广泛号召学生每人给班里“捐”至少一袋儿煤炭。然后,就在某个寒冷的周一中午,在大家刚下午操的众目睽睽之下,父亲提着两大袋煤匆匆大步迈进教学楼的高大身影,被散播出去的谣言夸大后,就变成了——

 

“宇他爸长的像张飞,扛两座煤山飞进了教室,吓的老师都不敢说话,感觉可以吃小孩了…”

 

多年后“校园霸陵”话题开始被广泛关注时,我一直都在想,关于父亲的“校园江湖传闻”,是否也是让我能快乐顺利地完成九年义务教育的重要条件。

 

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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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表弟表妹们也特别怕父亲。

 

小时候家里的冰箱总会屯很多娃哈哈和乐百氏,这便成了表弟经常绕一大圈路也要硬拉着外婆来我家“看望姑妈”的原因。

 

但他都会提前问外婆一个问题——“姑父和姐姐在不在家”(毕竟我也算是零食的竞争者)。如果父亲在,他基本就会断了念想。

 

当然,家族聚餐他们肯定是怎么都躲不过的,通常父亲一个眼神扫过去,他们都会让下意识咽几下口水,说话声音也会变得像蚊子哼哼(现在长大都好多了)。

 

因此,堂弟小时候把父亲形容为“像狮子王一样”,倒是非常符合他的心境。

 

事实上,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的确很大男子主义,有时候做事专制且要求“绝对服从”。

 

譬如,父亲极其崇尚“守时”,通常都是按秒来算时间。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从没有一次迟到或者是放别人鸽子的情况。对军人出身的他而言,这种事绝不不能发生。但也正因为如此,每次出门只要我们迟到1分钟,就会迎来父亲劈头盖脸的怒吼。

 

尽管父亲是严厉且说一不二的,但我的成长过程却在始终挑战着这种东方式父权。

 

小时候经常会被送到舅妈当老师的学校练习钢琴,而且一呆就是一周,所以夏天爬进毛毛虫的练琴房就是我挥之不去的童年恐怖记忆。练琴当然是枯燥乏味的,因此,我会寻找任何理由来摆脱被送走的“命运”。

 

有次我被送去但敲了很长时间的门都没人应时,冲上脑门的兴奋压倒了一切——人不在,我终于可以不用练琴了!

 

因此,当时只有6岁的我就拎着母亲让我带给舅妈的1斤生猪肉,蹦跳着一路奔回了家,压根儿就没想过这大约5公里的夜路有多危险。

 

而这就是我印象中父亲唯一一次打我的原因。不过大概是第二天后悔了,又给我做了很多好吃的。

 

“你爸宁愿伤害自己,也不会伤害你。” 这也成了长大后一旦我与父亲发生争执,母亲劝服我总会唠叨上N遍的话:

 

“你爸太多缺点,也做过错事,但唯有对你是真没什么可说的。当年你去水上世界玩摔断了腿,你爸晚上蒙着被子自己偷偷哭,第二天头发白了一半。

 

你爸是最看不得你受欺负和委屈的人。”

 

2)

 

整个中学时期,周围同学对我有一个办事雷厉风行的父亲极为羡慕。

 

作为考试大省,山东老师的高明之处并不在于用足够多的教辅资料来淹没我们,而是擅长在多如牛毛的教辅书海里,搜刮出那种刁钻程度非比寻常的小众题库。

 

所以,每次老师要求让我们去找一本叫做“**秘籍”“**必备”的偏门教辅书时,父亲二话不说就会开车去图书批发市场给我找书。

 

通常在当天下午,这本书,连带着书店老板推荐的其他练习册,就会摆在我房间里的桌子上。

 

这个手速,放到现在都是惊人的。

 

因此,每每老师拿着教鞭站在没买到书的同学旁边大声质问时,我都端坐在那里,把册子摆在课桌的正中央,胸挺得高高的,还会左右扭动发出得意洋洋的哼唧声(真是有点欠打)。

 

现在想想,只要是对我成长哪怕有一丁点儿帮助的事,父亲几乎都为我做过了。

 

每个周末,父亲会带我去新华书店和图书批发市场逛一圈,看看有没有新出的教辅材料和好书。父亲常常喜欢在我挑书时在旁边几家店里来回穿梭,最后就停在门口默默等待,直到我喊他结账。

 

基本上,能叫上名字的英国长篇名著,全套日本小学馆出版的《名侦探柯南》(正版是日本小学馆出版的),以及打着“进口钢印”的琴谱砖头书,最后都被我抱回了家,也让书店老板每次见了我们都乐呵呵的,还会给我们再打个折上折。

 

每次母亲埋怨他为何要给我买那些对学习没什么好处的漫画和青春小说(不巧当时郭敬明等人的书我好像都买过…记得当时的最爱还是江南的《九州缥缈录》)时,父亲基本都是打个哈哈就过去了。

 

但我记得他在给我订《萌芽》杂志时说过的话:

 

“找找你们的差距,你看看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都能写出这么棒的文章了。”


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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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父亲还对我“偷书”睁一眼闭一只眼。

 

父亲的书房也有很多好看的书,莫言、王安忆、王朔等作家的作品集,以及那些封面简洁但却看起来“异常有学问”的80年代争鸣小说期刊,都被我晚上用被子蒙着头翻了个遍。

 

直到有一次在看《1985年争鸣小说选--婚姻卷》,由于心情澎湃到忘记随时“侦查”周围环境,才被当场抓包。(还有一个原因,那本书有点厚以至于枕头都压不平。说实话,那个年代对性和感情的描述比现在要直白且高明多了)。

 

从这一点来看,后来上高中每次作文写的又臭又长,以及现在写文章总被老板指责“透出一股山药蛋味儿”,也被不少编辑批评文章过于口语化,都是有历史原因的。

 

初中时,中央电视台有一档叫《三星智力快车》的高中知识问答竞赛节目特别火(可惜改版后就相当于没了)。对父亲和我来说,这个节目最大的记忆点是——只要获得年度冠军就可以直接保送北大清华。

 

那时候,每周六下午父亲都会准时喊我看电视,假如我周六有课不能看,父亲就会拿笔和纸给我尽可能记下每一道题目,等到我晚上洗脚时,就拿出笔记来考我一遍。

 

如今,我已经记不起那时候父亲念过的任何知识点,但是我每每答错,父亲模仿主持人樊登宣告我闯关失败时的奇怪语调,就会在我脑子里蹦出来,让我憋不住笑。

 

3)

 

父亲“硬汉形象”在我心中的第一次瓦解,应该是我读高中的时候。

 

那时父亲从军队转业后,进行的事业相对坎坷。逐渐的,当兵时的意气风发在父亲身上收敛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命运的顺从与“知足常乐”。

 

而这些,在当时都不为我所知。只有一次,我感受到了事业给父亲带来的巨大压力。

 

在早餐5天都是烧饼夹火腿后,当我抱怨能不能换个口味时,父亲一下子把手里的油条掷到地上,拍着桌子吼我为何如此不知满足。他虽然声音很大,但眼睛里满是血丝,俨然是没有睡好的样子。

 

而后来等我上大学以后,母亲才告诉我,父亲会因为生意上的事整夜整夜失眠,但这一切却绝不能让处于关键升学期的我知晓。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识到,父亲,是擅长伪装的。他有严重的高血压和风湿,但对着我的时候,则永远都是一副自信和蛮不在乎的模样。

 

有次,父亲从外地出差回来的那天,我抱着父亲哭了。除了太久没见,还因为我第一次感觉到一直状如牛的父亲竟然变得瘦削单薄,脸上的肉垂了下来,耳朵后面也皱巴巴的,个头竟然也不比我高出多少了。

 

父亲其实有点不知所措,毕竟是不擅于表达感情的人,他只是笑呵呵地拍了拍我,而说出口的话则又是“好好学习,高考见分晓”云云。

 

母亲经常说,对于父亲,只有我才能让他在面对一众战友和领导时扬眉吐气一番了。


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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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父亲大哭,是他与母亲给我把大学入学手续都办妥的时候。即便是他们要回山东,也坚持不让我送,而是选择看着我上校车自己再去火车站。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虽然心情还算明朗,但眼睛却不听使唤,泪珠子突然唰唰地往下掉。

 

父亲当然是看到了。但由于泪眼朦胧,等我看清他时,他正用背对着我,半弯着腰不知在做什么,一只手则接过了母亲递过的纸巾。

 

后来经母亲描述,父亲当时哭完看起来蔫蔫的打不起精神,不过这种说法被父亲怒斥为“胡说”。

 

但是我没有忘记,在校车开动时父亲终于转过头来想目送我离开,却又踌躇是否应该被我看到而用手半遮未遮,眼睛通红的样子。

 

记得校车驶出后,座位旁边一位要去江安校区看望儿子的母亲也开始随我一起哭,而前方座位的一位四川男生,在劝说我无效的情况下,索性加入了我的阵列,一边哭一边还嘴上念念有词:

 

”哭个锤子哦,呜呜呜……”

 

到后来,整个校车的后半车厢,都被我彻底“征服”了,那惊天动地的嚎哭声,想必都藏着对离开家获得独立时的矛盾心情。

 

刚上大学那会儿,父亲几乎每天都会给我一个电话,在我对大学做了“过曝”的美好描述后,他言语间偶尔也会流露出对能在好学校读书的“羡慕”。

 

毕竟,生活在那个年代的一辈人,读书的命运在很大程度上并不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所以他们的梦想,可以理解为何要寄托在我们的身上。

 

“我们新校区有个湖叫明远湖,很大很漂亮,还有鸭子和白鹭,早上很多人在这里背英语,但我就是要背《哀江南赋序》,比他们声音都大。哈哈哈。”

 

“真羡慕,也多学学英语,两门课都不能耽误…缺钱吗,给你再打500块?”

 

4)

 

当时选择来北京,其实是听到家里要托熟人介绍银行职位,一气之下拎着行李走出门才做出的决定。

 

而在北京的生活与工作并不算特别顺利,但也并不艰苦。

 

因为环顾四周,有无数个跟我相差无几的北漂,一腔热血但却又缺乏些许自知之明。

 

父亲对我留在北京的决定表示默许。“什么都应该是‘最好’的观念”,是刻在他骨子里的,包括我做出的地域选择。

 

而我也习惯于把职场中发生的不痛快说给他听。父亲经常开玩笑说,他是我的垃圾回收站,专收负能量,搅得他们都睡不好觉。

 

尽管父亲仍然在我心中依然是一副威严不可侵犯的形象,但不知不觉,随着我年龄和阅历的增长,开始觉得父亲的见识与说教,与我所看到的世界已经脱节。

 

我时常纠正父亲对一些观点的认识,甚至会对他的“无知”表现出不耐烦的情绪,也不再愿意听他反复讲起自己年轻时做过的了不起的事情。

 

这个时候的父亲,已经不再是那个眼睛一瞪就可以让我们把嘴边的话咽下去的父亲。他开始变得沉默,甚至于在我责备他时,也逐渐变得喏喏不敢言。

 

由于一开始写作时读者并不多,很多时候父亲都是我文章的唯一留言者与建议提供者,不厌其烦地督促我去多做出一些改变。

 

但我基本否决了他的提议。

 

而事实上,在5年多的职场生涯里,他给我过的每一条意见,包括“多找找自己身上的原因”“忍耐比才华更重要一些”“有竞争对手是你最大的福气”“你的脾气才是你的挡路石”……

 

都被现实一一验证,而我也得到了我所应得的教训。

 

但如今的父亲,却变得越来越听我的话。

 

他会随时让我教他如何在手机上注册各种账号,会因为我敦促他减肥而少吃一碗米饭,会经常问我假期回不回家,会忘记一个之前说好的事情,会经常给我转发养生的文章。

 

与此同时,他不再用激励的言辞催婚,不再用激将法让我努力进步,因为他知道我听不进去。

 

“宇啊,大部分人的一生都是平平淡淡的,你切记不要逞强,我们也没想让你变成马云,但是一定不能忘记要保持淡定和快乐。”

 

估计是都看了《都挺好》这部电视剧,当我表达了对苏明玉这个角色的强烈认同感后,父亲找到了一个新的劝说我的方法:

 

“所以说,你每次不淡定的时候,就想想明玉,假如同样的事情明玉会如何处理。”

 

前年从瑞士出差回来,我给父亲买了一把瑞士小军刀,刻上了父亲的名字,其实并不贵,而父亲面儿上也照例没有表现出什么。

 

但当天下午,一下午父亲都在翻腾茶几和垃圾筐,后来母亲一问才知道他在找这把军刀的包装袋。

 

“赶紧找出来,我得等到父亲节发朋友圈啊,这是我闺女从瑞士给我带回来的。”

 

而那天,我同时也做了一件后悔的事情。

 

在看电视时,父亲问起了我文章里的一个细节,而我则直接埋怨他没认真看内容,因为开头都写得很清楚。

 

父亲又沉默了,然后带上眼镜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好半天。


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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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凌晨4点,当我起来上厕所时,发现父亲又在厨房开始忙活了,这个场景总会出现在我临行前,因为父亲会起得很早给我准备路上吃的食物。

 

光着脊梁的父亲一边小声哼着歌,一边在锅里翻炒着什么,还要时不时观察另一个锅里的情况。狭窄的厨房藏不住父亲敏捷的身手,这个时候的他一点都不像一个快60岁的老头儿。

 

这是我第一次静静地观察父亲的背影。

 

但我最终发现,什么样的词汇都形容不了它。

 

后记:

 

其实这里面不仅有我自己的记忆,也藏着很多跟我一样——或外地求学或北上广漂的人们相同的记忆。希望大家都能在父亲节回忆起一些与父亲的快乐往事,并告诉他们:“ 我都记得”。

 

另外,我个人认为关于父亲最好的歌,是五月天的《转眼》。很多时候,父爱与母爱,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对时间流逝的挣扎和服从”罢了:


有没有人,知道某种秘方,不必永生,只要回忆不忘。

我不怕死亡,只害怕遗忘;回忆是你我,生存的地方。


愿父亲永远强大,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