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选的路,自己跪着爬着哭着也要走完
2014年,12岁的安生做出她人生中的第一个决定:独自去美国念初中。
“一个小孩子来到这个世界,进入什么样的家庭,真是需要靠运气,我可能属于运气比较差的那种小孩。”
“我3岁时,妈妈抛下我们远走高飞;我10岁时,爸爸再娶,我进入一个四口之家的重组家庭:我、爸爸、后妈、后妈的儿子,后妈是很有心计的女人,表面对我很客气,其实很苛刻,动不动就拿一些小事惩罚我,让我很惧怕,很惊恐,需要小心翼翼讨好她;爸爸呢,主要忙他的生意,顾不上那么多家里鸡毛蒜皮的小事。”
“当时,爸爸办了投资移民,就问我,是希望初中出国,还是高中出国,还是大学出国?选择权交给我,我觉得呆在这样负责微妙的家庭很压抑,就说我想尽快出去。”
“爸爸于是把我托给他在生意场上认识的一个朋友。此人刚全家移民去了尔湾,于是,我来到美国后,就寄宿在那个叔叔家里。可能也是我倒霉,叔叔对我并不友善,每次买水果,只买给他的两个孩子,我根本没有份。不过,比起后妈来,叔叔起码不会惩罚我。
“我读的是四川某地一所公立小学,英语水平很弱,就像大部分的小留学生一样,来美第一年,是最煎熬最挑战的一年。
“语言不好,能力有限,没有大人照顾我,遇到很多麻烦,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向谁诉说,很没有安全感;另外,我从小到大,好胜心特别强,什么都能拿第一,非常自信,到了美国,采发现事事都不如别人,就跟聋子哑巴一样,很受挫,很自卑,深深品尝到了从最高处跌到最底层的滋味。这是最打击我的。”
“那时,很多夜晚,我一个人孤零零躺在床上哭,真的想要放弃,但有个声音跟我说:“你自己选的路,自己跪着爬着哭着也要走完!”
“因为我知道,如果我选择回国,重新面对后妈的各种脸色,结局可能更糟。我没有回头路!
“因为特别孤独,极度渴望友情,我在尔湾这个公立初中交了几个女生朋友,都是和我一样初中来美念书的华人小留学生,也没有父母管,放养长大,性子很野,我觉得亲切,就跟她们打成了一片。
“但我也发现,长期扎堆在华人学生里面,对提升语言没有任何帮助,加上不想住在那个叔叔家里过寄人篱下的生活,我就跟爸爸商量,希望到另一个城市的私立初中接受训练。爸爸答应了。
“这是一家寄宿制的私立初中,没有任何华人,这迫使我走出舒适区,不断训练自己的语言能力,英语开始突飞猛进。我也交了几个其他族裔的朋友,一个是韩国人,一个是俄罗斯人,也许因为他们也和我一样,是1.5代移民,没有架子,所以能够产生共鸣。我倒是没怎么交到白人朋友,因为发现他们骨子里有点唯我独尊的优越感,有时说话不经意之间就会伤害人。”
“学校的管理非常严格,晚上10点,准时关灯,没收所有电子产品。我性格比较叛逆,有几次偷偷看书藏手机,被校方处罚,差点要开除我,当时我觉得学校的处罚方式有点过分,不想被各种清规戒律绊住手脚,提升语言的目的已经达到,我开始想念尔湾的那几个华人女生朋友,想重新回到她们的圈子。”
友情、初恋、匆匆那年
2016年,安生做出她人生中的第二个决定,回到尔湾读公立高中。
“老朋友重聚很开心,一到周末,我们经常出去玩,逛街、滑雪、去海边。几乎每次都是我买单,她们也来者不拒。但我慢慢看出来,她们之所以跟我做朋友,是因为我零花钱多,出手大方,我们更多的感情是维系在金钱之上的,但我宁可自欺欺人,固执的相信,我对她们是真心,她们对我也是真心。其实我是怕失去她们,觉得她们是我在世上最重要的情感归宿。”
“其实从我现在的眼光来看,那几个华人女生不是努力上进学习型的,是吃喝玩乐享受型的,但当时我太小,原生家庭也坎坷,缺乏安全感,情感需求特别强,亲情缺失,就会很看重友情。谁稍微对我好一点,我就会对她掏心掏肺,毫无辨别力。这好像是注定的命运。”
“直到后来,我再三发现,他们并不真的在乎我这个人,当我把我的一些心事告诉她们,他们就到处传流言,说风凉话,弄得满城风雨,最后甚至对我进行网络暴力。我特别难受,就是那种在你伤口撒盐的疼痛,打击很大,后来变得越来越内向,不敢轻易交朋友。”
“也是在高中时期,14岁那年,我遇到我的初恋,一个很聪明很优秀的华人男孩,在圣地亚哥的私立高中读书,我亲情缺失,友情受挫,爱情成了我最后的救命稻草。我就像飞蛾扑火一般,把他当成了可以温暖我一生的光源。
也有不少华人高中女生谈恋爱的,但都不是那么较真,更多象小孩过家家一般图好玩、图新鲜,几天热度,而我则是交付了全部的身心。在一起整整两年,我们真是爱得死去活来!哭、笑、痛、分手、复合、再分……所有狗血的青春剧桥段都经历过……
“那个男孩比我大2岁,情商非常高,象哥哥,也象父亲,挺宠我的,对我象对公主一般,的确弥补了我很多缺失的东西,并让我得到爱的同时,学习如何去给予爱。有很多美好回忆……
“但是我们还是年龄太小了,他那时也就十七八岁,自己还是个半大孩子,也需要被滋养,如何能成为另一个女孩的全部养分?
“首先是家庭的压力,我不敢告诉我爸,肯定会挨骂,他倒是告诉了他爸,家人自然非常反对,觉得早恋会毁了他的前程。他家人在他身上寄予了很大的厚望,指望他光宗耀祖,衣锦还乡,他的人生不能有一丁点的误差。
“其次是学习的压力,我们都想考名校,这要付出非常高的代价,有一段时间,他的成绩有所下降,他也开始担心和紧张,但我却难以走入他的感受,还是活在自己的感受里,总希望他花更多时间从另外一个城市赶来陪我。我在情感上还是太依赖他了,令他的担子太重。
“我简单的认为,只要两个人真心相爱相守,就可以抵御全世界的压力。但其实,在全世界的严寒面前,两个人的微温是多么稀薄啊……
“后来,他最终还是提出彻底分手,说在这段感情中累了,透支了,开始失去自我了,如果他不能变得更强大,更放飞自我,如何能承诺我一个未来?
“他哭,我也哭,觉得我们是在不该遇见的年纪,遇见合适的人。但既然不该当时遇见,那就不如决定放手。分手后的那段时间,我经常关起门流泪,痛不欲生,两三个星期,瘦了30斤。”
“我们约定,从此不再相见,等到我18岁,看看能否再续前缘。”
修7门AP,睡3小时,3年高中毕业
2019年年初,安生做出了人生中的第三个决定:放弃名校,读社区大学。
“我是一个心气很高的女孩,读高中时,就给自己定了一个远大目标:门门要拿A,AP课要上11门,SAT要考1500,上哥伦比亚大学——我心目中的梦校。
“这意味着我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承担极大的压力。中美的公立高中课程设计不一样,在中国,老师都盯的很紧;在美国,老师不会管你,一切都得靠自己。你要督促自己去做研究做选择,做自己的日程安排,关心自己未来的发展,为自己负责。
“我最难的日子是在哥伦比亚大学读夏校期间,我不仅要选修夏校的课程,还要学习社区大学的课程,更要完成高中的课程,写不完的作业,考不完的试,每天只睡每天只睡三个小时,睡眠严重不足。”
“不仅是我,好些同学也是如此,因为尔湾华人云集,优秀的公立高中竞争非常激烈,精英很多,大家都想爬藤考名校。我有些华人女同学,性格争强好胜,爱和别人比较,却又没有良好的学习方法,成绩不够理想,导致心理落差很大,得了抑郁症,靠吃药维系。”
“高强度的学业挑战难不倒我,但失恋的痛苦却把我打倒了,加上当时身体健康也出了些状况,虚弱,紊乱,我觉得整个人都不正常了,再下去就要重度抑郁了。所以当时只有一个念头,给自己一个喘息的机会,尽快转学,尽快结束这种可怕状态。我决定一边提前上高中12年级课程,一边提前上社区大学课程,准备缓两年后再申请名校。
“那时,我已经修完了7门AP课,其他成绩也都是A,看似离名校只有几步之遥了,但我再没有力气迈那最后几步,所有老师都为我惋惜,我爸更是为我的选择感到生气,但我知道,我必须有一段过渡期来调整自己的情绪状态,我不能告诉任何人真正的原因。
“我需要花两年的时间去弥补一个爱的错误……很惨重的代价,但还是那句话,自己选择的路,跪着爬着哭着也要走完。无论学业之路,还是爱情之路。
社区大学的社团训练
2019年,安生进入尔湾的一所社区大学就读国际关系专业。
“在这所社区大学里,可以不夸张的说,80%的华人学生都在混日子,很多都是高中毕业过来美国的,打游戏,睡懒觉、胡吃海喝,开party,旷课,等要考试了就去花钱找枪手。
“因为高中千锤百炼的经历,我觉得社区大学的学业并不难,所以每次考试都能考最高分,我的一些华人同学就请我充当枪手,把我的考试答案传给他们。按人头交易,一个人给我200美金好处费,被我拒绝了。
“我劝过他们,别玩了,别耽误自己了,甚至还组织学习小组,想带着他们一起学习,有不会不懂的我可以讲给他们听。他们不屑一顾,只是把大学当敲门砖,反正有钱能使鬼敲门,最后作弊一样能拿4.0,能风风光光申请名校,为什么要那么辛苦的学习呢?
“我也觉得特别不公平,不公义,你作弊了,录取了,霸占了更优秀的资源名额,凭什么?一些华人学生已经严重破坏了社区大学的教育生态和风气。
“但我管不了别人,只能管好自己。我一直告诫自己,不要以为在社区大学拿第一,就沾沾自喜,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定要不断挑战自己,做最好的自己。
社区大学那两年,我从高中时代的伤痛中破茧而出,成长很多。我曾在女友身上找失落的母爱,我曾在男友身上寻找失落的父爱,最后发现都靠不住,最终能靠的还是那个不断蜕变的自己。
“对我影响最大的是一位老师,他人生经历非常坎坷也非常独特,教授国际关系、中东关系、美国政府……他很有激情,一直鼓励我们要自强不息,努力成为一个不断超越自我的人。
“在他的影响下,我参加了模拟联合国的Club,这个社团成立那么多年来,我是里面唯一的华人。对留学生来说,英语毕竟是第二语言,听和写对中国学生而言,问题不大,但是说,尤其是精细的表达自己想法,可能比较难。而这一活动正是要通过游说去传递你的理念,建立广泛的人际网络,非常挑战表达能力和沟通能力。我想,既然机会来了,就要好好把握,你真的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会给你带来多少的成长。”
“那时候,每天早上6点就要去外地参加模拟比赛。这是一个非常凸显专业度的比赛,要演讲、沟通、组团、写方案,展示方案、投票、修改方案,很考验综合素质。”
“后来,我还在社区大学组建了一个环境保护的社团,关注全球变暖话题,给总统写信呼吁并初有成效。很多刻板印象认为,我们是华人,是少数族裔,就应该偏安一隅,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但我希望去关注公共权益,也开始意识到,中国人完全可以做leader。”
破茧成蝶,爱的代价
2021年,两年社区大学即将结束,安生仿佛破茧而出的蝴蝶,已经从折翼的重创中调整过来,准备展翅高飞。她开始申请她心目中的名校——哥伦比亚大学,当然,为了保底,她也申请了所有UC系统的学校。
“我知道自己是一名社区大学转学生,和高中毕业生很不一样了,时间对我来说很宝贵,我要对自己的职业发展有非常清晰的定位。我越来越喜欢经济学,但发现,华人孩子学市场分析的比较多,学政治经济的非常少,我喜欢思考政治和经济之间的互动关系,希望以后回国发展,政治我做不了什么,但也许能从经济角度影响这个国家的改良。我一直是个理想主义者。”
颇为遗憾的是,哥大并没有如愿以偿向安生抛出了橄榄枝,但几乎所有UC系统的学校都录取了她,最后她选了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Berkeley
“我有点失望,但我爸爸倒是很开心,认为伯克利已经很好了。他年轻时也是我们地区的高考状元,考到某著名大学学理工,一直想出国深造,但因为来自农村,家境贫困,只能大学毕业后尽快工作挣钱,养家糊口,他说伯克利是他那一代学子的梦想,我帮他实现了,他感到很欣慰。”
“但对我而言,虽然伯克利也是名校,但我更喜欢哥大。我对哥大校园,对哥大所在的城市充满某种深厚的情结。高中时,我曾在哥大参加过好几次夏校,当时我住在哥大附近的一个宾馆,每天凌晨四点醒来,看着街道上已经车水马龙,窗外霓虹灯在闪烁,天空发白,露出微微的晨曦,有鸽子扑腾扑腾的飞向远方……觉得特别有活力。”
“对于学业,我准备读完伯克利后,继续考硕士和博士,也许还会继续申请哥大。现在,马上大三,我正在申请一家跨国金融公司实习,也在给低年级高中生做升学规划的tutor,同时在准备SAT和GRE,争取能考到最好的分数。现在最喜欢看的就是学术书籍。”
“对于亲情,我以前小时候其实挺恨我爸,恨他为什么总是遇人不淑:我的生母,我的后妈,对我没有半点关爱,恨他为什么上一辈犯的感情错误,要让下一代幼小的我去承受。现在,慢慢理解,他也有他的脆弱,他的不得已。生母,我多年不曾联系,后妈,我尽量敬而远之。我还在尝试摆脱原生家庭的阴影,独自疗愈,还需要很长时间。”
“对于友情,我的心态已经很不一样,以前觉得要有很多朋友在一起吃喝玩乐,才开心,才有归宿感和安全感,现在觉得宁缺毋滥,独处也挺好,即使交朋友,也会精挑细选,交一些有理想,有追求,内心善良,能够精神交流的朋友。”
“对于爱情,我心态也有些变化,很难再轰轰烈烈去爱一场了,我18岁生日时,初恋男友给我发来邮件,问我还记不记得当年分手时的那个约定,于是,我去他的城市,和他重见了一面,虽然,还有爱,虽然,还有痛,虽然,那晚的酒哭着喝了一杯又一杯,但是双方都似乎知道,过去已经过去,无法回头……即使彼此终将成为过客,但我依然感谢他在我生命中陪伴过的那一程。”
“从12岁到18岁,人生中很多重要决定都是我自己独立做出来的,所以,无论做对了,做错了,我都要自己独自品尝后果。生活让你品尝所有的疼痛、苦涩、撕裂、破碎,这大概就是成长必经的代价。”
“才18岁,就经历比同龄人多得多的颠沛流离,爱恨聚散,我会对人生的看法偏于悲观灰暗,未来,希望自己的内在会更加强大,也更加柔软。虽然——这两者似乎是个悖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