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宅总有理(ID:zmrben115),作者:宅少,原文标题:《娱乐圈最惨工具人,他吃过的潜规则,没有最黑,只有更黑》,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金钱是新式奴隶制度,它与旧奴隶制度不同的是:与奴隶间没有任何人性关系,没有人格上的往来。”
——列夫·托尔斯泰
01.
1954年,中关村南大街建了国务院西郊招待所,用来接待苏联专家。后来招待所改为“友谊宾馆”,开始接待来京旅游的外宾。
90年代初,友谊宾馆一晚上房价180元,被王朔老师称为“北京新文化势力”之一的北视中心,曾花巨资招了一帮人在这里搞创作,24小时热水伺候,好吃好喝管够,就为了让这帮人掏出点真东西。要知道,180元,是当时演员演一集电视剧的片酬。
只比当时北京平均工资少100元。
北视找的这帮人,来自“海马工作室”,一帮作家自建的“民间编剧组织”。兴盛时期,刘震云、苏童包括莫言都参与过。当时大家“侃片子”,侃出一部《编辑部的故事》。然后分工,朱晓平领4集,王朔6集,苏雷6集,冯小刚6集,葛小刚2集,魏人1集,傅绪文和马未都,各领4集和1集。
彼时,市场经济八字一撇还没落下,没有正儿八经的雇佣编剧,都是文化界来攒活儿。这些人和电视制作单位、导演、演员之间,不算市场劳资关系,而是“艺术战友”。
大家沿着大众文化产品的方向,一起搞创作,为人民创造精神食粮。某种程度上,他们的地位,比导演、演员高多了。
当年剧本送到时任广电局艺术顾问张永经手中。张领导看了直叫好:
“故事里这拨人朝气蓬勃,敢作敢为,尤其是他们的创新精神,十分可贵!”
那年月,创造力太重要了。说是“艺术战友”,借着文革后的文化热,好编剧实际上是领头羊。一部好剧,就是填补一个历史空白。《编辑部》一播,直接捧红葛优,冯小刚也受到北视器重。1992年后,市场经济改革,民营资本介入,王老师就是靠在北视攒下的口碑,才收入过百万,买了意大利沙发。
王老师不但自己发财,还在写《爱你没商量》时,带出了日后写《牵手》的王海鸰。接下《我爱我家》后,又向英达推荐了梁左。这段往事我之前写过,这里不再赘述。唯一要说的是,梁左早年写相声,50块钱一段。为了让他埋头创作,英达开了巨高薪酬。
据贾志国同志透露,人艺出身的宋丹丹老师,一集片酬是1000元,关凌50元。而梁老师一集稿费,是宋片酬的2到3倍。
别说宋丹丹了,蔡明跑去客串,400块钱一集。刚从大学毕业的张越,也就是日后主持《半边天》那位,酬劳比蔡明还高。
《我爱我家》首播40集,梁老师到底挣了多少钱,你们自己算去吧。
02.
当初和“海马”那帮作家一样拥有“艺术战友”地位的编剧,是西影厂的芦苇。芦苇本来做美工,跟周晓文合作《他们正年轻》时,参加剧本讨论来了句,我觉得这本子不够严密。周就让他改一稿,可惜拍出来没上映。
紧接着,周晓文拍《最后的疯狂》和《疯狂的代价》,都是美工芦苇来执笔。写好剧本帮西影挣了一大笔钱。尤其《疯狂的代价》,卖了三百多个拷贝,名气一炮打响。没多久,张艺谋拍《红高粱》拿奖,远在美国学习的陈凯歌坐不住了,赶紧回来拍了部《边走边唱》。片子筹备期间,陈凯歌看到芦苇写周晓文的文章,非常喜欢,两人就认识了。
这才有了《霸王别姬》的合作。
拿到小说,京剧票友芦苇很高兴,跟陈凯歌提了一个条件,说故事你别插手让我来负责。陈导当时还很谦虚,所以编剧一职,由芦苇独立掌权。《霸王》拿奖,老谋子也坐不住了,找芦苇编了《活着》。这两部电影的改编细节,用了不一样的技巧。日后芦苇反复提及,当年作为编剧,话语权很大,故事上不受资本干预,跟导演之间,也是互相启发。
“《霸王别姬》是上过院线的”
然而1992年后,随着民营资本和市场崛起,“战友关系”迅速发生了变化。
在计划体制下,大家是为了搞艺术精品。而市场介入后,在国际上拿了大奖的陈凯歌、张艺谋,以及靠着北视打下名声的冯小刚、赵宝刚,这些有奖、有作品的导演,地位一下子就起来了。投资人冲他们砸钱。如此一来,编剧工作逐渐成为导演的附庸。
《霸王》拍完后,芦苇对陈凯歌说要找机会复盘一下。十几年过去了,陈凯歌都没找过芦苇。后来拍《风月》,有了“导演中心制”加持,陈导话语权膨胀到无限大,根本听不见意见,连徐枫都镇不住,剧本越写越糊涂。
芦苇也知道,以后再合作,身为编剧,跟张艺谋们已不在一个对等的层面谈话:
“当初彼此还是以电影艺术质量为重的有志者,平等合作,携手共进,现在这种氛围早已不复存在,因为身份面貌都改变了。”
就这么着,编剧的地位,一夜间从“艺术战友”,变成了“导演帮手”。也正是在市场崛起中,1995年前后,职业编剧队伍越来越大。借着影视行业的东风和资本热钱的涌入,编剧收入从每集一千,涨到了一万。2000年,据说连枪手都能拿到三五千。
好多会写字的,都做起编剧。
从哈工大毕业后,石康干了一年编程,然后开始自由撰稿,靠写点小品、MTV脚本碎活维生。1993年,他接到第一个电视剧剧本,一集1200元。翻了几本《电影文学》就开干。后来他写了17集,稿费涨到2000一集,3天一集,比干别的挣钱多了。时至1999年,石康一集的稿酬涨到了2.5万元。2000年他给冯小刚写《大腕》,预付款就先拿了5万元。
同样投身编剧事业的还有刘震云。1992年,《农民日报》的一个同事找他,说家族生意起来了,要把《一地鸡毛》拍成电视剧。刘震云去德国开会期间躲在宾馆里把剧本写好。本来想找第六代的张元拍,可当时张元拍《北京杂种》上了黑名单,剧本再三辗转,最终落到了王朔、冯小刚的手上。
10集电视剧,到底是6万还是12万稿酬,刘老师记不清了。他只记得那天同事带着哈墨镜穿着风衣,提了一袋钱给他。
最大的面值,才10元。
当这些挣钱的人成了榜样,大量码字工作者涌入职业编剧这片蓝海。甚至连莫言,当年也写过电视剧,一集几千块钱,确实好挣。但后来管老师还是为文学追求放弃了市场。毕竟人家是有编制的。
而大量从中文系、新闻系出来的大学生,能写几个字的,就看准了这条路。
先不说出名不出名,挣钱就不少。
于是就有了“潜规则”。
03.
市场繁荣了,乱象也跟着来了。
首先有了所谓“枪手”,编剧虽然是导演和资本的附庸,但不管怎么说,混的也是名利圈。当年计划体制下,一个导演系毕业的出来,先要做场务、导演助理,然后联合导演,混十年左右,才能论资排辈混到独立执导。市场体制下,又形成一套新的“论资排辈”。
新人得从最底层干起。
想挣钱、出名?
您好,出门左转,领枪手证。
石康就干过枪手,当年北影招待所,好多影视公司在那里“找创意”。石康带着故事一层楼一层楼地去谈,卖出去算数。那时为了挣快钱,先拿剧本30%的预付款,写完剧本再和投资方出去圈队伍,如果没圈到,剧本作废,剩下的钱就拿不到。不署名也无所谓。
因为剧本压根儿没花心思。
写《士兵突击》的兰晓龙也当过枪手。早年兰晓龙是个混混,后来浪子回头,考中戏编剧班。为了学费,当过“不挂名编剧”。对于那些日子,兰晓龙的反思是,你可以拿它挣钱救急,但不要一直干,那种活非常消耗人,也淹没编剧的尊严。各大卫视上星后,全国一年电视剧需求和枪手的需求井喷。直到去了军队,兰晓龙还在做枪手,贴补家用。
对于新人而言,“枪手”算是一条出路。很多资深编剧、名编剧上位后,自己懒得写,先出故事、概念、创意和框架,找一帮枪手来填空。所谓的工作室,带徒弟,就是让新人们帮忙攒剧、赚钱。有新人就爱拿“我是某某大编剧的枪手”自吹,借此出去找机会。
但做枪手,也等于进了“血汗工厂”。
咱们著名讨人厌编剧于正老师,早年在《新龙门客栈》导演李惠民的工作室当“学徒”,扒情节,给剧本填空,还要兼职私人助手。当年于老师只敢租300元一个月下水道泛恶臭的房子,冬天冻得脚趾头都烂了,每天还要自掏腰包打车去工作室。他参与《荆轲传奇》编剧工作,就拿了个红包。
打开一看,500元。吓得于正赶紧离开了李导。
很多新人枪手,干的都是没尊严、没稳定收入和没有署名权的工作。但为了积累资本,往更高的头衔混,也只能忍。据说现在枪手一集能拿三五千,懂故事结构和分镜就能干。只要有活接,维持个基本生活不难。
一般影视立项后,有了基本大纲,就找枪手们来快速填充,再挂某著名编剧、策划的名字,拿出去卖。而这些做枪手的,可能都没受过专业训练,看过一些电影、剧本,就开干,梦想哪天能写出爆款剧。
只要有一部参与的剧红了,后面就有了议价权,可以跟人吹一吹,然后接到更好的资源。于正从李惠民工作室出来,立马靠李导的名声搭上了另一位香港导演赖水清。虽然没给赖导写戏,却跟人说是合作伙伴。
没有这些履历,谁鸟你啊?
04.
枪手,还只是“潜规则”里的明招。
其实还有更黑的。
当年《渴望》《编剧部的故事》,是北视和“海马”那帮文人合伙儿攒出来的。只不过大家武力都很强,写小说的来攒百姓故事,属于降维打击。市场起来后,很多剧攒故事的路子照旧。只是大家变得聪明了一些。
电视剧需求扩大后,质量就难以保证。兰晓龙写《士兵突击》,那是在军队生活了多年,王丽萍写《媳妇的美好时代》,是在中国婚恋节目里常年当嘉宾,九枚玉写《少年派》前,先去体验了一年生活,严歌苓写《小姨多鹤》,光去日本调查的费用就高达几十万......
《刘老根》《闯关东》《蜗居》《亮剑》这些剧,都是在生活和调研基础上长出来的,还要依赖编剧海量的阅读和个人体悟。
这些好剧本,已经不输文学作品。但投资方可没办法等你一个编剧调研一两年、体验生活一两年,再来建项目挣钱。
等你们把行业调查清楚了人物弄明白了,再写个一两年,菜都凉了。那怎么办?
于是大家开会。
开会时,找一个牵头编剧,再找一群不出名的编剧、枪手,讨论一个框架出来,然后回家各攒各的。其中最便捷的攒法,就是找一些会写字的人,让他们回去看韩剧、好莱坞大片,学习桥段,把情节和段子摘出来,换成中国模式,最后硬拼成一部电视剧。
这种剧本,开会时大家领个几百块。然后写30分钟戏,七八千字也没多少钱。拍出来,挂个著名编剧、策划的名号,给人家一个费用。很多前来学习的“新人”和“枪手”,都不计较这个钱。这就是《黎明之前》的编剧黄珂奉劝新人不要长期做枪手的原因,你不但技能上学得很拙劣,还不能署名。
最后,钱都让圈钱的投资方挣了。
从这儿就能看出来,为什么很长一段时间,电视上会有那么多烂剧。因为很多剧根本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编剧写的,都是一些“实习生”的“入行习作”。只不过在黄瓜外面刷了一层黄浆,就当香蕉给卖了。
真心想干编剧的,还要遭遇“不被署名”的羞辱和“没有报酬”的欺压。
2000年,有个导演想拍古装剧。换了好几拨编剧,最后有两个刚毕业的学生参与。写完了,导演不给钱。学生跑去追债。那导演直接找来两个黑道人士,把学生堵在宾馆里一顿拳打脚挨踢,把钱赖掉了。
很多编剧不太懂市场规则,上来跟投资人签约,按照边写边拿钱的原则,先拿一部分订金,好多都拿不到最后那笔尾款。不是被拖欠稿费,就是被投资人威胁。或者你不给我下第二部,这一部一分钱都不给你。
有的人不了解套路,看不明白合同,无意中签下霸王条款,辛辛苦苦把剧本写出来,最后连个署名都没有,随便几万块就被打发走人。
还有新人出来,被某大佬看上。大佬说,你很有才华,写部剧,我给你投资。等写完了,说你这不行,再回去改改。还没等你改完呢,隔天你发现电视上播出一部新剧,跟你手上修改的这部一模一样。大佬直接把你的原始剧本给一帮枪手,用低价重写,拍了卖钱。
撕逼?你一个无名氏找谁撕?大佬每天一分钟几千万上下,有时间陪你撕逼?
要想干这行,你得先揣一万个心眼。不然不知道哪个地方有人挖坑。
05.
被“潜”的不光是新人。成熟的编剧,也都倒过霉。
2009年,李亚玲写了个《大丫鬟》,陈思诚参演,与之结识。没多久,陈思诚拿着酝酿多年的《北爱》找到了李亚玲。剧本,是根据陈思诚提供的故事大纲找枪手写的。
为了帮陈圆梦,李亚玲连个正式合同都没签,就把对方拿来的前十集剧本修改了一遍,把后面的故事大纲也润好了。
正是靠这个剧本,《北爱》拉到了投资。然而,电视剧火爆后,陈思诚宣传此剧的卖点,是“编导演”合一,对李亚玲只字未提。不提也就算了,后来李亚玲问陈思诚追要尾款,对方少打了8.5万。李亚玲多次发短信交涉,咱们陈导却开导她做人不要太贪心。
后来李亚玲在微博上把事闹大了,陈思诚才说把钱给她,但要李亚玲发个声明,说将来出的小说《北爱》跟她无关。
李编剧为此倍感神伤。但不及另一位编剧伤心。据媒体报道,周颖写过一个《把妹达人》的剧本。当时邀请人希望他给陈思诚、王宝强量身定做一部戏,周颖连合同都没签,熬夜写作,把故事大纲给了剧组。剧情里有屌丝王宝强被人冤枉,自己洗脱罪名,大闹唐人街。其中包括“潜伏警察局”和“黑帮大佬帮助解围”的桥段。剧本交完,项目没下文了。
直到《唐探》上映,周颖才发现桥段似曾相识。当然,去《鲁豫有约》做客,咱们陈导说“唐仁”是他为王宝强量身定制的。
可见要么是周颖说了鬼话,要么是陈导记性实在不太好。当然,陈导的记性时好时坏,比如拍《唐探2》时,他估计就不记得自己看过陈国富的《双瞳》了。
从《北爱》到《唐探》到《唐探2》,原以为都是陈导平地抠饼旱地拔葱才华迸溅自己原创的,原来这里面全是说不清的秘密。
在这个一人功成万骨枯、资本赚钱赢者通吃的江湖上,编剧的功劳,等于屁。
同样不被尊重的,还有写《悬崖》的全勇先。本来剧本里,全剧是开放式结局,结果播出来,周乙惨死。观众纷纷吐槽。无奈之下,全勇先发微博说周乙的死被改得不值。
《悬崖》在拍摄之前,其实就签过了续集合同。本来剧中有很多台词、线索,都为续集打好了伏笔,播出时,全都改了。
别说全勇先,咱们写《菊豆》的刘恒,写完《金陵十三钗》第二稿,张艺谋看了不满意,又找人来改,改成自己中意的版本。上映时,编剧栏里的确有刘恒的署名。但作品并未能以他的认识和故事结构来呈现。这和当年芦苇所处的位置已经截然不同。
拿《鬼子来了》编剧述平的话说:
“编剧就是个协助性工作,在这个导演第一位的环境里面,你是被选择的,属于局部发挥,不服气?那你自己导一部得了。”
这就不像当年合作共进的“文化战友”了。市场兴起,一开始投资人想赚钱,大部分话语权都倾向在有名望的导演身上,成了“导演中心制”。随着职业编剧队伍的扩大,狼多肉少,你不写,我们找别人写就是了。
你牛逼啥?非要按照你的艺术追求来操作,剧组随时可以换个编剧,哪怕找枪手。导演是不可替换的,编剧还不好替换吗?反正这个时代,写字门槛那么低。
2010年前后,热钱越来越多,影视火越烧越旺,资本个头越来越大。加之内娱产业发展十年之久,导演也没往年那么多话语权了,一步步变成“制片人中心制”。谁出钱,谁是大哥啊,让你挑哪个女演员,就挑哪个女演员,让你捧谁,你就得捧谁。后来IP炒起来,资本需要快钱和高速变现,就用小鲜肉吸睛就行了。有没有大导演都无所谓,编剧就更别提了。
至此,编剧彻底沦为工具人。
慢慢地,编剧出现在电影海报上的顺序,从一开始的最前面,变成了导演后面、演员后面、制片人后面,到最后逐渐消失......
我们国家很多大导演啊(是谁你们心里都清楚),在电影片头学人家周星驰写一个“XXX作品”,在电影结束后、观众注意不到的地方,用蝇头小楷写一排“联合编剧”。
宣传剧本是自己写的,假装牛逼。
其实跟你有毛线关系?
入行20年后的汪海林,有次发现海报上没自己署名,去问片方,片方说搞忘了,连忙道歉。汪老师人很好,相信片方不是故意的:
“但为什么他们没忘掉演员,没忘掉导演,偏偏就忘掉我们编剧呢?”
06.
2008年,编剧们还搞过维权大会。
当时好几件事把中国编剧刺激到了。
一是在某个行业会议上,有制片方把中国电影不行了的锅全丢给了编剧,说中国电影不行,是中国编剧水平不行。
其次是《沙家浜》侵权案。这是1950年文牧先生写的《芦荡火种》。有投资方去找文老师后人,人家不想授权,以一个巨高的费用婉拒了。结果投资方以“对方开价授权过高”为由,强行改编、开拍播出。
编剧圈一听,卧槽,你们资方也太牛逼了,连授权都不需要,把著作权当屁?
还有《墨攻》的编剧张树型,只拿到一万八千元港币稿费。电影上映,没有署名。制片方回应,剧本没达到拍摄要求,片尾给你露个名字,算仁至义尽了。这当然就是行业暗招了。好多剧组都这么搞。
先找一个人写剧本,写到一半,说你这个不行,不能用,拍不了,给你一笔“辛苦费”,然后用你的故事框架改一改、修一修,不署你的名,署给导演,给导演贴金。
人家做了还有说法:
“确实没按你写的拍啊!”
这还不是最狠的。2007年,《母仪天下》的编剧王伊去帮一个朋友救场,帮写《牟氏庄园》,说是给北京水柔风公司写的。可是签合同时,发现还有一方是山东栖霞市文化局。她和另外两个编剧窝在酒店写了25集,播出时,被拍成35集不说。写完了还有6万元稿酬迟迟拿不到。王伊想办法追讨薪酬,后来栖霞文化局局长宋新华给她打了个电话:
“翻脸就没意思了,你一个女孩子,你有多大本事?咱们好好商量,这是政府(行为),我也犯不着和你生气;如果是我个人的话,你说这个话,你找死?我他妈花10万元找人把你给做了!不就6万元钱嘛,我就不给你。”
还好王编剧当时录了音。
6万块钱事小,编剧尊严事大。为此,王伊费劲心力打了两次官司,终于拿到赔偿。但对更多编剧而言,维权一路辛苦还不讨好。有这力气,还不如去重新写部剧赚钱。资方就算给钱,也是一些匪夷所思的支付。当初《三国演义》的编剧叶式生打赢了维权官司,制片方赔了他500件“股票理财通”。
那年开维权会,编剧们群情激愤,希望相关部门出台一些保障政策。然而最终并没什么卵用。大家指望像美国编剧大罢工一样影响影视行业生态是不可能的。毕竟很多影视产品根本不需要剧情,有演员就够了。
这个维权大会开完两年后,2010年百花奖,连编剧奖项都被剔除了。
随后,编剧们写公开信表示:
“这是一次集体的忘恩负义,一次业界的过河拆桥,一次对百花奖历史的背叛!”
编剧们这边气还没消,结果没几年,阿里影业副总裁徐远翔在“天津编剧论坛”上说,以后“我们不会再请编剧”,直接邀请IP贴吧吧主、同人作者以“杀人游戏”方式创作故事,再找编剧把故事加工成完整剧本:
“这是给中国编剧指出的一条生路。”
此话一出,编剧们又炸锅了。
最早是“文化战友”,然后是“导演帮手”,接下来是“理财产品构建师”“文化商品工具人”,现在好了,连原创都不需要了,直接找IP和同文作者构架原始故事,然后做“IP剧本转化工厂里的螺丝钉”就可以了。
《离婚律师》的编剧陈彤当天就对徐说:
“我不会跟你们合作了。”
可你不合作,有人合作啊。
你觉得耻辱,还有人上杆子挣钱呢。
2012年,有人找汪海林改编IP剧。汪海林觉得小说很一般,关键是故事有历史原型,完全没必要按照小说来拍,可以重新编写。制片方说,汪老师你喜欢写你就写吧,反正钱我们花了,你不用这个小说也行。
汪海林不懂。制片人说:
“我们要的是这个IP。有了这个,才有话题,才有粉丝愿意给故事买单。”
你看,中国编剧们不但丧失了完整表达权,现在连故事的创意权也要被没收了。
有了IP,新时代资本无所谓你们编什么,照着网文改就是了。曾有新人接手过一部600多万字的IP网文。原著小说可牛逼了,前50万字出现一堆人物,用同一个剧情套路写了一遍,后面每50万字,再把这个套路和相似的人物写一遍,等于写了12遍同样50万字的小说。枪手看得头都大了,也不可能看得完,就靠着故事梗概自己瞎编。
只要主角名字还在就行。因为粉丝主要是冲这个来的。
“如今85%的剧本,都是IP剧改编的。”
照这个趋势走下去,咱们有原创能力有艺术追求的编剧集体失业,指日可待啊!
不过也好,他们可以去说脱口秀。
07.
随着编剧地位的逐年没落,影视行业为我国喜剧产业输出了不少可贵人才。其中尤其以宋方金老师和汪海林老师为优秀代表。
宋方金从职专毕业后,在报社打工,实在没啥钱,做起了诗人。他在《少年文艺》《文学少年》等报刊发表作品,跟韩寒、饶雪漫同时出道,但并没能同时出名。后来就跑到北京,读了中戏成教学院。入行编剧后,把刘震云的《手机》改成了电视剧。
那年宋老师出名,是跟宋丹丹撕逼。说宋丹丹根本不尊重编剧创作,老是现场改戏,随即一炮而红。后来宋方金又去横店调研,写了篇《编剧宋方金“卧底”横店带回一线实录:表演,一个正在被毁掉的行当》,曝出行业里只会给小鲜肉找替身,大家对空气演戏,年轻人不背台词,现场看提词器......
刘震云说宋方金以前话不多,这几年话越来越多,明显是被行业乱象给气着了。
上次见宋方金老师,还是在《吐槽大会》的淘汰赛里。他以极低的分数被对手打败。还被弹头调侃说,这几年你啥剧本也没写:
“咋了,跟我们一样,混地下了?”
宋方金也为《吐槽大会》贡献过一段精彩表演,同样指的是编剧行业乱象:
“经常听到有作家、诗人自杀,编剧基本没有,因为都是猝死,来不及自杀。跳楼前6个电话5个让改剧本,还有1个是项目黄了。好不容易到楼顶,一看微博,于正又又抄袭了,郭敬明又又又抄袭了,直接脑溢血。”
汪海林老师入行比他早。1997年,他从中戏毕业,正赶上职业编剧起势。他本来回老家文化厅找了工作,突然有个学表演的同学让他去北京,说有个剧让他参与。剧叫《朱四郎传奇》,其中8集需要重写,2500块钱一集。
汪老师屁颠屁颠就去了。那时候写顺了,汪老师一个星期能挣一万多。
后来地位就逐年下降了。
拿他自己的段子说就是:
“我入行的时候,投资人跟编剧谈剧本,一般都在洗脚房里,一边捏脚一边谈,要么是在夜总会里谈。到今天我还是很怀念煤老板做投资人的日子。我接触过各种投资人,有煤老板、房地产商,到现在是互联网企业,但最好的还是煤老板。除了找女演员以外,他们没有别的任何要求,根本不干预我们创作。房地产商也还好,他们不干预创作,但是喜欢管理。最差的是互联网企业,他们有很多自己的想法,大数据、各种流量、大IP等,越来越离谱。”
又过几年,还有朋友找他,说老家有孩子高中毕业没工作,能不能跟他学编剧。因为听说吸毒被捕的房祖名、郭美美,都开始在监狱里面埋头搞创作了。
这次郭卖减肥药被捕,估计又要写剧本了。
2016年北影编剧论坛,宋方金老师开始转型脱口秀。后来又拉上束焕、史航和英达,办了一场“编剧脱口秀”。700人现场爆满。每一年,汪海林老师在编剧论坛上的发言,也是网络脱口秀界的保留节目。
其中有一个段子是:
“有一次开剧本会,老板请策划和平台的人来给我的剧本提意见,我认真地拿笔记录,虚心交流,气氛融洽,会后老板很高兴,问汪老师,你觉得他们说的怎么样,我说,他们都是傻叉啊,老板问那你还记?”
汪老师说,我就是为了记住谁是傻叉。
“以后再看见,我就打丫挺的。”
08.
打嘴炮过瘾,可以。
但对现实困境,没什么卵用。
编剧的创作地位,放在整个资本版图和演艺圈里,不过是金字塔中下层。尤其是年轻人的钱越来越好骗后,编剧的故事能力越来越不值钱。反正搞点鲜肉、弄点IP、炒点流量,再借互联网一扩散,也能卖钱。
而那些有志于写出经典故事的年轻人,只要入行,就必然会面对行业里的坑。
你做枪手,弄不好就要加入血汗工厂,挣糊口的钱,给成名导演当工具人;你要有好的故事概念、核心创意,弄不好就被骗,被资方找枪手写成剧本转卖;你要是被拉进剧组,看不清合同条款,盲目签约,说不定就只拿到头一笔预付款,后面的钱,一分钱赚不到;你要是有点能耐,钱拿到手了,没准儿又署不上名,写个爆款,给不要脸的导演做了嫁衣,没有署名,就涨不了身价;你要是一直出不了头,就只能放弃理想,去攒烂剧。
然后去豆瓣,看到评论区有人问:
“这种傻逼剧情,是哪个傻逼编的?”
至此,你终于流出了悲伤的眼泪。
但流泪也无济于事,第二天见到导演和制片人,你还得笑脸相迎,捧他们臭脚。
这和中国其他行业、其他圈子的年轻人看到领导、老板和金主们的心情是一样的。
虽然心里说着“我X你大爷”。但是脸上屈服现实的表情,不还是《鬼子来了》里香川照之的那句经典台词:
本文部分参考资料:
[1]《一个编剧的诞生》,延河
[2]《中国编剧没空罢工》,南周
[3]《2008,中国编剧“依法维权”》,南方人物周刊
[4]《中国编剧开始“较真”了》,新民周刊
[5]《编剧行业的“潜规则”》,三联
[6]《编剧的生态调查》,南都娱乐周刊
[7]《400亿元时代的编剧生存》,财经天下
[8]《“横店卧底”宋方金》,博客天下
[9]《汪海林:怀念煤老板做投资人的日子》,看天下
[10]《中国编剧惹谁了?》,看天下
[11]《被骗稿、年入不到20万:中国青年编剧生态调查报告》,华语国际编剧节
[12]《炮制编剧:“别署我的名字”》,南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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