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IE别的(ID:biede_),作者:明星辰,题图由受访者提供
2021 年 2 月 14 日,翁丁佤族新年,是农历大年初三。
这天西安的阳光很好, pppt 在家呆了整整一天,傍晚时分,他窝在沙发上刷手机,一条新闻跃入眼帘,只看了一行字,他的视线凝滞,反复看了几遍,确认无误: “2 月 14 日 17 时 40 分,沧源佤族自治县勐角民族乡翁丁村老寨发生严重火灾,暂无人员伤亡”,下面配图是古寨着火的现场图,几年前的一个春节,他站在山峦侧边塔楼拍下了翁丁的全貌。
pppt 站在同样位置拍摄下的古寨夜景
他马上和一直保持联系的翁丁古寨寨主杨建国联系,几乎带着哭腔在语音里问,“大叔,我……看到寨子被烧了,现在怎么样?”
好几分钟后,杨建国回过来一条语音信息,他口音浓重,回答道,“烧没了,都没了。”
再发消息问具体情况,对方没有再回复。
翁丁佤寨中的 “翁” 为水, “丁” 为接,翁丁,意为连接之水,隶属全国仅有的两个佤族自治县之一的沧源县。
佤族在解放前一直处于原始社会的刀耕火种阶段,因此留下了诸多原始社会的印记,以翁丁古寨最为突出,在这场灾难之前,它是我国保存最为完好的原始群居村落,2006 年被《国家地理杂志》誉为 “中国最后一个原始部落”。
pppt 曾在几年前去往翁丁古寨进行实地探访与拍摄,一开始,他只想记录少数民族族群中 “灵光消逝” 的瞬间,到了才发现,这种改变早就到来了,而改变本身也混合了现实、边缘、民族与文化之间的撕扯。
翁丁佤寨位于云南临沧,属中缅边境之地,再加上佤族民族本身所潜藏的原始与神秘,让它显得危险而遥远,进入寨子之前的那段旅途,充斥着公路、尿检、拼车、弃客等等的奇幻险境;而进入寨子之后,那里却正在经历另一场巨大的变革——翁丁佤寨彼时开始进入 “建立新村、腾出老寨” 政策时期,寨里 100 户人家迁去两公里外的新村,却每天都按时回老寨 “上班” ,在自己曾经的老屋里开始各类民族风情表演,纺线、泡茶、跳广场舞,几乎像是一场大型而空旷的 cosplay 现场,佤族一直信奉的神山与牛头就在不远处,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却经历着巨大的变动,这是另一种魔幻现实。
直到 2021 年 2 月 14 日,一场大火突然而至。
此次我们采访了曾经前去古寨拍摄的摄影师 pppt 和翁丁佤寨寨主,他们从不同的视角回忆了这个对他们都具有重要意义的村寨,对于前者来说,他在观望与记录那些灵光消逝的瞬间;而后者,祖祖辈辈都曾经在这里生活着,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关于老寨着火的细节,他无法谈论更多,所以他说起了自己连带其家族的历史与记忆,它们同样不能被忘却。
摄影师 pppt
我去翁丁古寨是 2019 年 1 月 1 日,快要过年的时候。
刚开始抱着特别纯洁朴实的想法,觉得自己马上要进入到一种很原始生活的状态中,我想去找寻少数民族的一种灵气,比如佤族的 “魔巴” ,是佤族最为悠久一种占卜师的名称,他们会主持各种原始宗教仪式,为人驱鬼、治病、合婚、安灵,是一种特别神秘的存在。
我大学在云南上的,有很多朋友在那边,他们早就告诉我说那边不好进,走之前我查了一大堆攻略,自觉地准备得很充足才出发,先从西安到昆明,如果坐大巴差不多要 17 个小时到临沧市,再坐车 4 小时到沧源县,到了县城以后就没有攻略了,因为网上根本查不到任何攻略。
那时佤山机场刚刚建好,坐飞机到了沧源县,机场非常小,在一个山头上,下了机场后,虽然你就在国内,但周围的声音除了机场广播,其他所有人说话都听不懂,在机场问了一圈人,没人告诉我怎么去翁丁佤寨,我在路边遇到了一个从深圳回来的哈尼族打工女孩,她准备回家过年,我就和她一起到当地的菜市场等她舅舅来接她。
过了不久,她舅舅来了,我搭上了他们的顺风车,希望能跟着他们进寨子,可那个舅舅上来就黑着脸,发烟也不抽,搭话也不接,我心里就毛毛的,毕竟已经到边境了,朋友又告诉我缅甸那边挺乱,反正在边境尽可能不要相信太多人,我当时还挺害怕。
车开了没半个小时,就在一个山路岔口,舅舅突然停了车,跟我说, “你下去” 。那时天不早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害怕撘不到车,就拜托他好歹再带我一段,哪怕随便到哪个有人烟的地方,他还是一句话, “你下去”。
我只好下来,他们一脚油门就走了,把我一个人撇在十字路口,当时是下午五点,我忽然一下心就虚了,特别清楚地记得当时手机还有信号,于是赶紧查了一下定位,不用缩放,你就在边境上,就在我们祖国伟大雄鸡屁股上,怎么办?
那天路上一辆车都没有,好不容易来了一辆车,我用国际通用搭车手势试一下,结果人家鸟都不鸟,直接开过去,第二辆车的时候我没敢打,我有点怂了,于是没伸手,可再一想,我离那个地方还剩十几公里,走过去不可能,带着相机拿着行李还挺沉,下次再来车必须搭上。
我就在路边一直抽烟等车,终于来了第三辆,挥手示意他还是没停,我心一横,站在马路中间把它直接拦下来了,他一个急刹车,我看到他胸口有一个共和国国徽,啊那一刻,我感觉我看到了亲人。
他让我上车后跟我聊,才知道他是当地信用社的工作人员,到地方上来收账,他跟我说,很少有外人来这里,就是来也基本是自驾,哪有像你这样准备走过去的。
到寨子里已经快日落了,我记得当时是踏着日落进了村,走到村口第一户人家,就是寨主杨建国的家,我懒得再走,问了一下,管吃管住,一天一百,我让他便宜点,我住的时间长,他说行,我就在那里住下来了。
佤族一般依山而居,有自己的神山,他们会定期祭拜,那是一片非常茂盛的森林,树木丛生,树桩上挂着野生牛头,非常神秘,甚至感觉到有点恐怖,把这些牛头挂在村外,就像是古代城墙上的示众一样,是一种防护的标记。
去之前我做过一些调研和了解,当地除了依然保留了很多年原始部族生活痕迹,也有一些特殊的文化现象,比如 “鸡卦” ,它是一种古老的占卜方式,村里凡是遇到婚丧嫁娶或者搬迁、生育等等重要事务,就会请魔巴看卦。
做卦的方式就是将一只活的鸡杀死,煮熟,然后拿出鸡左右股骨,并排对齐,斜、直、偏、正任其自然,再取杉树叶针或小竹签插入股骨上的孔眼中,看相对应的卦面。
卦面常常分为大卦、中卦、小卦几种,大卦的意思就是这个事情要大做,可能要杀两头猪,一公一母,再杀几只鸡,然后中卦是杀一只猪,然后几只鸡,小卦就是杀几只鸡……规模大小以及如何操作都是由魔巴来规定。
而最为神秘的魔巴,主要由男性担任,也有少数女性魔巴,这项工作一般可世袭,但大多数都是 “天授” ,比如那次去遇到的一位老魔巴,他就是生了一场病之后突然就会算卦了。
当时正巧遇到了云南某个大学一群硕士生在当地做田野调查,他们其中有懂得佤族当地方言的学生,我就跟着他们一起看到了一位老魔巴为当地一户人家祭祀卜卦的过程——
那户人家刚刚新出生了一个孩子,按惯例,要邀请魔巴为新生儿祈福,大家就在寨子里的老屋,围着火炉,男的在前,女的在后,大家都同时做着一个动作,用一个手撑着自己的头,当魔巴开始念经文的时候,大家也会跟着念,因为坐的板凳很低,屋内灯光也昏暗,你会觉得好像所有人都在沉思,好像等着魔法降临,所有人进入到一种冥想的状态。
你会感觉他们有共同的感情,那种感情逐渐开始交互,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能感受他们的凝聚力极强,那一瞬间你就会觉得自己只是一个观察者,完全进入不了他们的世界。
他们聚在那里和远古祖先沟通,告诉他们的祖先,自己现在的生活状态,有什么样的改变,比如添丁啦,结婚啦,魔巴变成了一种让远古和现今连通的媒介,在佤族人的世界里,所有有形和无形的东西都有灵魂,每一个地方都是神灵的居住地,每种灾难和病痛都与人类的行为和神灵世界的鬼神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
不过说实话,到了之后也有一些失望的。旅游业的注入本身就意味着资本化,他们原本身上所谓的少数民族灵气也就没有了。那时候当地政府牵头开始搞 “建立新村、腾出老寨” 的工程,要打造下一个丽江古城,让他们搬迁出去是为了给老寨安装防火措施,这一点看到现在的新闻会觉得很讽刺。
其实寨子里有很多人反对,他们可能没有那种 “保留原始村落古建筑” 的先进想法,只是觉得这东西是祖先留给他们的,不能变,当时寨子里还留有 20 户人家没有搬,寨主也是其中之一。
在新老村寨之间也存在着强烈的对比,佤族重视火和火炉,他们总是以火为中心,每家每户都会有个火炉在正中央,里面的火从来不灭,永远都不,但是新村没有,火炉被扔在院子外面,老奶奶就蹲在院子里的火炉旁。
新村和老村隔了一公里,走过去的时候感觉新村和老寨子完全不同——进老寨子的路是石头路,两边有很深很茂密的林子;去新村时,路上有崭新的路灯,刷着鲜亮的标语,连牛头都是新的,你会觉得它跟我们普通的农村没有什么区别。
因为新村的搬迁,导致魔巴也不得不去适应和改变,从前他们生活的那种吊脚楼,楼上住人,楼下养鸡,你要算卦,下了楼抓一只鸡就可以算,这样的操作带着一种连贯性,就像荣格说的 “共时性” (笔者注:1958 年,荣格提出共时性原则,意味着 “两种或两种以上事件意味深长的巧合,其中包含着某种并非意外的或然性东西” ),如果住去新村,都是水泥地,人和牲畜也失去了那种神性链接。
更荒诞的是,我在那呆了几天,忽然产生一种诡异又奇怪的感觉,你在寨子里走,隔一个点,你会突然发现一个穿着传统服饰的人,要么在干活,要么给你倒茶,除了这几个人,其他家家户户门上都上了锁,你基本看不到正常人。
走到一个老房子里,会忽然发现一个老奶奶坐在门前纺线,或者在某一个塔楼里,有一个老爷爷在那倒茶,你进去喝茶,免费,但你问他们什么,他们却不回答。
你知道有多恐怖吗?我在那个塔楼拍寨子全景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背后的塔楼阴森森的,我当时正站在山边拍照,突然觉得自己不能动了,我这人从不怕鬼神,但那时就感觉到后面有双眼睛,透过窗户,盯着我的脊背看。
我当时冷汗都下来了。
回去我问了寨主才知道,这些村民每天都要从新村过来,回到自己原来的家里 “上班” ,在家里弄些民俗活动,摆造型,一天 50 块,老寨就像一个大型 Cosplay 现场,那天晚上让我毛竖起来的那个大爷,应该算是个 NPC 吧。
我在那里呆了差不多半个多月,春节的时候,寨主把我 “赶” 回去了,让我回去和家人过年,呆在这里没啥意思,当时天热,我剃了个寸头,我本来长得就凶,结果一到机场,看到个警察直接朝我走过来,问我,你干啥的?我回他,你干啥的?
他证件一掏就把我带到小屋里,又是查玛卡又是查冰毒,紧张得我一开始差点都没尿出来,因为这里离边境很近,常年有人运毒贩毒,所以外地人出现很容易引起警察注意,后来检查没事,他把我放了,还叮嘱我注意安全。
我就这么离开了翁丁佤寨。
杨建国:翁丁佤寨寨主
我今年 54 岁, 1966 年,属马,我从小在寨子里出生、长大,以前建寨子的时候,是我们杨氏家族领头建的,大家觉得我家比较有威望,就认我们当寨主,我们是世袭的,我父亲是第七代寨主,我是第八代。
寨主主要的工作,在解放前相当于村长,解放了之后就有了村委会,行政上由村委会来管,寨主就是民风民俗这块负责,去年老寨主走了,我就从去年开始担任寨主。
我在家里排行老二,儿子里面是老大,我很尊敬我父亲,我记得小时候,因为我父亲是寨主,寨子里有人生病了,或者有什么事情,别人都会在晚上来找他,因为白天大家都要干农活。有一次,我爸爸天黑要出门,我当时哭着要跟我爸爸去,我爸爸就背着我,到了别人家里,我睡着了,之后他又把我背回来。
我父亲的爷爷也是寨主,但是我父亲的爸爸因为去世比较早,所以我父亲是他的爷爷带大的,我父亲的爷爷是第五代寨主,当时六几年的时候,很多老人都会受到批评,但是我爸爸的爷爷没有被人批评过,那些人就给他讲一些道理什么的,说明他一直对别人很好,没有恶意。
也是在那段时间,寨主这个制度就取消了,一直到 1980 年才开始重新恢复,我爸爸是那个时候开始担任寨主,一直到去年,差不多四十多年。
佤族没有自己的文字,所以这些历史记载都没有,我们基本都是口口相传。
佤族的不同寨子也有不同的风俗,保留最完整的就是在翁丁,我们传统的祭祀和仪式,会先把日子看好,确定哪天开始过春节,然后要取薪火,祭神灵,过春节的头一天,在寨主家吃团结饭,七天过完了,还要再到寨主家再吃一顿饭,然后就开始忙自己的事情。
取薪火是一个仪式。家里用的煮饭的火,一年当中,可能会烧到东西、烧着小孩的手,所以一年一次必须要取新的火,把旧的东西赶出去,要搞个仪式。当天中午两点多,我们会到寨子下面的森林,在日落的方向,把火接回家,用那个火煮饭。
魔巴是寨子里负责祭祀的人,一般寨子里有好几个,有些会念祭词,有些会算日子,有些是算卦的。他们也可以成家。在什么场合,念什么词,他们会根据现场的情况随机应变,不像我们唱歌有固定的歌词,他们念词都是不固定的。
之前那个老魔巴也一直都在,他今年八十六岁了,身体还不错。在新村就没有 “火旁” (火炉),魔巴做法事也只能随机应变,根据环境是怎样就怎么做,新村这边都现代化了,哎,没有办法。
取了薪火之后要祭神灵,这是春节里另外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一天在家里吃了早饭,要去山神庙里祭神灵,整个寨子的男人都要去,拿一头猪,用标枪来彪猪,我们平时都用箭刀杀猪,但是春节我们就用标枪。
拿过去的猪是活的,是献给神灵的,魔巴念完了祭词后开始彪猪,之后会有血出来,每家拿一个竹筒,用来接猪血,每个家还有一棵树,用一桶猪血一桶水去祭树。比如你认了这棵树,你就要尊重,要用猪血和水来祭祀,让它们保佑我们。
我 85 年初中毕业后,去了孟郊的联邦茶场工作,在那里呆了十年, 97 年回到寨子后,担任村里一组的会计, 05 年落选了, 09 年开始又连任五届, 16 年又落选了,就不担任村干部了。
当时的老寨子,我最喜欢呆的地方就是家里院子,经常在那坐着,因为当时老寨子家里有个院子,一进寨子都能看到,每个进来的人都会经过,那里阳光特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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